在最后那一刻,鸿离弃掉手中软剑,揽着卫琬向后仰去。那雷霆万钧的一箭偏了方向,却还是狠狠钉入她的肩头,鲜血汨汨而出,瞬间就染红了衣袖。
而下一刻,所有长戟已经指向鸿离颈间。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曾经从不离身的软剑静静躺在地上,而怀中的女子已然痛得脸色发白,强忍着没有发出痛呼。鸿离咬紧了牙关,只能束手就擒。
立刻有人上前来将地上的软剑收缴,用简易担架将卫琬抬起,另有几人给鸿离上了镣铐,押送着他们向进城的方向而去。
所有神智都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渐渐模糊,原本疼痛难忍的伤口也渐渐麻木。躺在移动的担架上,卫琬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眸渐渐失神。
这一梦,便是许久。仿佛经历了数年的光阴,那些曾沉淀在遗忘中的岁月,又那样的鲜活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回忆中旁观者。
在那些久远的记忆中,她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时的她还那样的幼小,梳着小小的丫髻,时时腻在母亲怀中撒娇。那个美丽温和的女子,是卫琬的生母苏媃,她的美丽并不在于好看的眉眼,而是皎皎如月的气度风华。还有她看向卫覃的眸中,那一抹似水柔情,如同春水初融,分外澄澈。
苏媃总是穿着自己做的衣衫,裙子下摆永远用黑白二色丝线绣着许多怒放的花朵,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花。那些花朵巧妙地将柔弱和倔强融合在凝固的姿态中,虽然色泽清淡,却总是让卫琬觉得格外夺人心魄。
苏媃告诉她,那是生于南疆一个山谷中的花朵,名叫曼陀罗。提及它时,那个女子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狂热,“琬儿,那是我的家乡,那里遍地都是这种花,四季盛开,美丽极了。”
“那种花儿只有白色吗?”她听见女童稚女敕的声音在问。
母亲的脸容凝固了一瞬间,尔后才温柔地捧起女童的脸,“不,有很多颜色,极尽你的想象。”
“那你为什么总是绣白色的?”
女童仰着脸,却没有等到答案,只是无边的沉默。那个温馨的场景渐渐褪色,变成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那夜静谧如常,夜风中还含着春日独有的气息,让人嗅到就无端的欣喜。然而她推开门时,却看到那样惨烈而决绝的一幕——苏媃握着尖利的发钗,狠狠划过自己的咽喉。
血水喷涌而出,染红了卫覃一向沉静的面容,和他身上的朝服。他眼底沉淀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分不清是失望还是心痛。
在苏媃的身子软软倒地时,卫覃伸手捂住了眼睛,尔后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屋子。她能看到,那个幼小的孩子,慢慢跨过门槛,站在了苏媃身旁。
那具身体还在无意识的抽搐着,但苏媃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空洞和呆滞。鲜血一点点漫过地面,顺着她洁白的衣裙蔓延,直到裙摆……那些白色的曼陀罗花仿佛被鲜血赋予了生命,在裙摆上以妖艳的姿态怒放。
花朵的姿态愈是鲜活,它们的主人就愈是死寂,最终连**的颤动也消失无踪。苏媃美丽的脸颊已经因为失血变得惨白,一双睁大的眼眸也显得分外可怖,然而却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缓缓落下,仿佛在述说着她的不甘。
卫琬看着那个小女孩僵硬的站在死去的苏媃身边,睁大的眸子里满是恐惧,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就无声无息的软倒在苏媃身旁。
记忆的漩涡吞噬了所有的图景,然而一片漆黑中却有两个人的脸容持续不灭。一个是苏媃,时而美丽时而可怖。另一个,是幼小女童稚女敕的容颜,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紧紧抿着嘴唇。
卫琬紧紧闭着眼睛,眼睫在迅速颤抖。她知道那些都只是回忆,然而却无法醒来。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中,除了那两张脸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卫琬,是你吗?”她大声呼喊。
是你的灵魂不灭,所以让我再次看到这些吗?可是,我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灵魂,虽然借用了你的身份,却也并非出自我本意……
她的呼喊被无尽的空间吞噬掉,而女童的面容也渐渐起了变化,从面无表情变为哭泣,娇柔的让人心疼。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还没有明白吗,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世上只有一个卫琬,而你,也只有这一个身份,永远都是。”
她霍然睁开双眸,茫然地瞪着帐篷的顶端。苍白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着,吐出了这样的字句:“我,是,卫琬。”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的前生,早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就湮灭如尘了。在这个异时空里,她所要延续的,只是卫琬的人生而已。
肩上的剧痛已经随着她的醒来而苏醒了,她忍不住从喉间迸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只不过是一支箭而已,她就已经痛得受不了了,而苏媃当初用发钗划过咽喉时,又是怎样的决绝和惨烈?
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让那个总是微笑的女子决绝地舍弃了生命,并且是用那样惨烈的方式?是卫覃吗?
不容得她细想,帐篷的门帘已经被掀开,一个婢女打扮的姑娘走了进来,微笑着问道:“您醒了,要不要叫医官来?”
卫琬想要坐起身来,然而肩膀上的伤口扯动,让她只是无力地动了一下就又躺了回去。那名婢女忙上前来帮忙扶起她,又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
“这是……哪里,你是……谁?”她低语道。
那婢女安顿她靠在枕上,又端了一盏茶过来,才回答道:“奴婢名叫阿娜,因为会说你们的语言,所以被宗蒙大人派来服侍您,这里是朔城,曾经是锦朝皇帝的属地,不过现在已经是我们阏于人的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她颇为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还在朔城……那么,她如今是成了阏于人的俘虏了。卫琬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已经被包扎好了,连身上的衣裙也换了身干净的,不由得脸颊微红,“这衣服是……”
阿娜善解人意地看出了她的疑虑,回答道:“是奴婢帮您换的,不过伤口是医官大人吩咐医女替您包扎的,你们锦朝女子注重名节,所以我们大人也是特意吩咐过的,您放心好了。”
卫琬不由得皱起了眉,这样对待一个普通的女俘虏似乎有些……太诡异了。联想到他们被抓之前那些人的意思,更是让她疑云重重。
“阿娜,”她伸出没有受伤的手抓住阿娜,“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个人呢,他被关在哪里?”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在帐篷外面响起,“阿娜,你退下。”
阿娜似乎很是畏惧那人,立刻挣开了卫琬,匆匆行了个礼,就退出了帐篷。透过掀起的门帘,卫琬看到阿娜恭敬地跪在了帐外,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看她那样子是在对那人行礼。
从那种恭敬程度来看,来人定然不是阿娜口中的什么宗蒙大人,而是要比那位大人的地位高得多。待来人走到榻前,卫琬才看清那人的容貌。
他五官生得有些粗犷,皮肤看起来也很是粗粝,这些因素让他的容貌逊色不少。然而两道浓浓扬起的眉毛间,却颇有一股雄浑英气。撇去上唇的胡须不看,眉眼还很是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