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
春尽花残,满院的落红轻轻地铺洒在院子里,湿漉漉地粘在石板路上,让人不禁怜意骤起,太子府内的下人们正奋力地清扫着院中的残迹,太子最近的脾气出奇的大,几乎没有人敢去招惹他。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的祖父、他的皇阿玛,都早在十岁以前便已登基为帝,他却一直做着这个太子,一做就是三十几年。眼看着自己的一众兄弟都纷纷成家立业,并且好几个都是天资聪慧,能力远在太子之上,夺嫡的声音已经在朝堂上甚霄直上,大有些大势所趋的架势,太子府的人便个个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留意便踩在太子的禁区上。
可是太子也着实不争气了些,每次皇帝问政,都是四阿哥和八阿哥的回答更得皇帝的心,大阿哥三阿哥也时有些妥当的办法,就连最近几年刚刚露出些锋芒的十四阿哥也经常有一语道破天机的时候,这些人都是太子最大的威胁,而太子却仍旧沉迷于酒色之中,不时地往自己的府内添置一些女人,没有人知道太子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是啊,怎么会有人知道,太子府里的那些女人究竟起到的是怎样的作用呢?
太子捧着热茶望着窗外的景色,身旁的两个侍妾都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太子爷实在难伺候得很,近了会恼,远了又怒,这个尺度的拿捏似乎有些困难,所以太子府中几乎所有的侍妾都有一个共识,太子在不叫你的时候,你最后就如同空气一般一声不吭。
太子半晌才回头看了看这两人,胭脂的眼睛有小额娘的风采,翡翠的嘴角有小额娘的影子……太子皱眉,他在全国各地搜罗到的这些女人,有些是样貌像小额娘,有些是性格像小额娘,还有的是厨艺像小姨娘……太子叹气,找了这么多,终究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小额娘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知道他这种畸形的爱意是不符合伦理的,可是他还是一头扎进了单恋的无底深渊中,在他那段最自卑的年纪里,是她给了他无尽的母爱,是她给了他无尽的希望,是她……太子皱眉叹气,他越是长大,也是没办法将她当成自己的额娘,他在情窦初开的那个年纪,第一次感觉到爱意,便是对小额娘!她比他大十五岁,这样的年纪对他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鸿沟,他可以接受,但是这个世界不会有人接受,因为她是他皇阿玛的女人,因为她是他的额娘!
太子咬牙,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他的天资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他知道小额娘的几个儿子都是夺嫡风暴的中心,小额娘是优秀的,她培养出来的儿子必然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只要小额娘同意,他是愿意将太子之位让出给他们的,可是,如果他不再是太子,他会就此失去进宫给小额娘请安的机会吧?
“太子爷!”他身边从小一直跟着的小东子最是了解太子爷的全部心思的,这些女子也大多是他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所以看着太子的样子便知他在为何唉声叹气,连忙过来出主意:“太子爷,无论如何,您一定得登上这个龙椅,咱们八旗的老祖宗原来在关外的时候不是就要父逝娶母,兄逝娶嫂的风俗么,等您登了皇位,您也可以将德主子收进后宫之中啊!”
太子皱眉,有些迟疑,他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传统,可是这些风俗早已经被儒家的文化给消磨掉了,现在再做这样的事,会不会违反伦理纲常呢?太子犹豫了片刻才叹气着开口:“我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皇阿玛比我都健朗,我要何时才做的上这个皇帝啊!”
“爷,万岁爷六月肯定又会巡幸塞外,到时候必定是守卫最松散的时候,您只要做些手脚,便可以让万岁爷再也不能回到京城来!”
太子惊得猛地起身:“你……你……你敢怂恿我谋朝篡位?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爷!”小东子跪下去,“小东子也只是在为您着想啊!万岁爷当了四十几年的皇帝了,也该歇歇了,您找个舒服的地方让他安享晚年,不是一样是孝顺吗?先帝世祖爷不是也一早找了自己喜欢的地方安享晚年了吗?爷,您可要想清楚啊!这可是您唯一的机会了!”小东子撺掇着太子拼死一搏,若是成了,他便是御前的大总管,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败了,大不了便是一死,反正他早已经没了什么牵挂。
太子有些纠结,他始终不是个当机立断的角色,让他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
六月,玄烨带着太子、一、三、四、十三、十七、十八几个孩子一同北上热河,并留八阿哥在京掌管朝中事务。就在临行前几日,吴雅却突然染上了严重的热伤风,根本无法跟着大家这般长途跋涉,可是与蒙古王约定的时间年年不变,玄烨无法临时通知取消,没办法,玄烨便只得将她留在宫中,并没有带着她一同前往。
吴雅挥手送大部队离开,回头时便忍不住唉声叹气,康熙四十七年了,玄烨这次驻跸热河之后,便要一废太子了!吴雅皱眉,她还尚且看不出有任何的迹象,不知道这次的秋荻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啊!
刘声芳身为太医,跟着大队伍一同北上去了,丝竹便又有了大把的时间陪在吴雅身边,照顾她的病情,她们都不年轻了,身子骨也不那么安生,虽然吴雅的心胸始终比他人更开阔,可是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袭,大病小灾的也始终不断。
“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丝竹皱眉,看着吴雅一脸的担忧,“万岁爷也不是第一次出宫北上了,您还担心什么呢?”
吴雅摇头:“我只是有不好的预感!”吴雅皱眉,在她的印象里,十八阿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病死在宫中的。可是她的十八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啊!根本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吴雅将他推给玄烨一同带到草原,便是希望他可以逃过一劫,至少,就可以和她所看到的历史有所不同。
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每日下午都还是会来给吴雅请安,无论政务忙闲,都从不省略。吴雅知道,他们如今在朝堂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太子党的人对他们总是百般刁难,仿佛十分抗拒老八会篡夺了太子的位置。
可是只有吴雅知道,老八根本从未对政务上过半分心。她的这三个传说中的夺嫡风暴中心的儿子,其实对皇位的渴望度都不高,尤其是如今被封为了“八贤王”的八阿哥,他的心中,是有着一片执剑策马的江湖梦的,早知道她当时就不该给他们几个讲金庸武侠小说,害的他如今外表看似圆滑儒雅,内心却很有一副侠情义骨,这也是他与其他人与众不同之处。
“额娘!”老八叹了一口气,才急匆匆地走到她身边,“四哥的飞鸽传书!”
吴雅扬眉,接过他递过来的小纸条,她有些诧异,他与老四之间的通讯向来是不用她来过问的,怎么会把纸条递给她呢?吴雅轻轻展开纸条,便见一行小字:“热河遇刺,十八弟奋勇护驾,父健而弟殁,母节哀。”
一个“殁”字,让吴雅几乎要背过气去,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终究是历史的大趋势,谁都阻挡不了,她为了不让十八死在宫中,才将他送到塞外,可是……终究还是没有逃过一死啊!还未开口,吴雅的两行热泪便汩汩流下,她为什么就是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呢?
吴雅咬着嘴唇,半天才开口:“刺客……捉到了么?”
老八轻轻摇头:“听说刺客见刺杀未成,便直接服毒自尽了,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不过……”老八沉吟了片刻,没有开口。
反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十四接过话题:“不过听皇阿玛的意思,应该是在怀疑太子爷!”
“太子?”吴雅瞪眼,“太子要刺杀皇上,这……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一切还只是猜测,额娘,您身子尚未康复,别为这事操心,十八弟的死,我们兄弟几个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八阿哥的目光笃定,虽然他一心想要逃离紫禁城,朝着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山大水而去,不过如今他身上还有着他推不掉的责任,他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
吴雅重重地点头:“我知道,我相信你们!”
月亮惨白的光铺洒在大草原上,与地面上的火炬遥相呼应,玄烨带着十八的遗体一路向南,夜幕降临后才在一片草原上安营扎寨。他气得咬牙切齿,究竟是谁,居然敢打他的主意,居然敢伤害他和吴雅的孩子!
玄烨想起当天他与十八在帐子里练字,突然冲进来的刺客不由分说地朝他刺过来,十八才那么小,居然想都不想地便挡在了他胸前,替他接了这一剑,玄烨不禁青筋暴起,他这个阿玛做的是多么的不合格,不但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反而让七岁的十八阿哥保护了他!
而太子那边则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的本意只是希望让刺客掳走皇阿玛,让他有独当一面的机会,谁知道刺客不禁没能掳走皇阿玛,反而将他的十八弟一剑刺死,十八弟虽然说是密嫔的孩子,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密嫔不就是德妃吗?
他居然杀了小额娘的儿子?他居然……太子有些不知所措,小额娘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太子一把揪住小东子的衣襟,睚眦欲裂地怒吼:“你出的馊主意,如今皇位谋不来,反而杀了十八弟,你让我如何跟小额娘交代!”
小东子也是一脸的慌张,只能跪地求饶:“小东子知错,太子爷,您可千万别让人看出破绽来,若是让人看出来,咱们整个太子府可就全完了!”
太子气得直颤抖:“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主仆二人慌张地在帐子里想对策,并没有看见帐门口闪过的一抹黑影……
黑影一闪而过,便钻进了四阿哥的帐子,那是四阿哥设置的十二个死士,他叫他们粘竿儿处,每一个都是身手矫捷的大内高手,专门负责帮他去做一些不能在明面上去做的事儿,这一次,他留了四个在额娘身边,四个给八弟使唤,剩下的便跟着他到塞外来,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黑衣人将他在太子帐中听到的复述给身在四阿哥帐中的皇上听,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玄烨气得拍案而起:“这个忤逆子,居然敢打朕的主意!”
四阿哥皱眉,这件事怎么会是这样呢?太子对额娘的心思,他在太子的眼神中多少有些了解,难道是……四阿哥似乎懂得了太子的想法,便将他的所想全部说给皇阿玛听:“儿臣这几年一直觉得太子看额娘的眼神很不寻常,恐怕……是从亲近变了爱意,这次的事情,会不会就是他为了……”四阿哥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从皇阿玛的眼神中已经得到了答复。
玄烨的眼神深沉凝重,他说什么都想不到,他的儿子居然企图跟他抢女人!
玄烨将这件事与太子当面对峙了,太子一听,便立即慌了手脚,瘫倒在地上:“皇阿玛饶命,皇阿玛饶命!”
玄烨咬牙:“命可以饶你,这太子之位,朕断然不会留!二阿哥,你给朕记住,不要再打德儿的主意!”
粘竿儿处是四阿哥秘密设置的机构,没办法作为证词指出太子的忤逆行为,玄烨只能找出太子的其他错处,含泪废了太子。可是太子毕竟是他亲自教育出来的孩子,看见他如今的模样,更是让他心痛。
十八阿哥救驾有功,被埋入了东陵之中,他周围便是玄烨留给其他妃嫔的陵墓。这也是玄烨这么多孩子中,唯一一个葬在他的主墓旁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