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净璃,觉着自己真是太跌份儿了。人家挨打的还贼笑得像个偷得了腥的耗子,她自己这个没挨打的却哭了个天昏地暗。终于哭够了之后,去洗脸,这才发现两个眼睛已经红肿得跟个桃儿似的。
净璃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囧得急忙将毛巾扔进去,砸乱了水面的映像。用温水小心地,一点一点洇开他身上的毛衫与血液的粘连,然后将衣裳卷上去,帮他褪下来。
也不知是房间内的暖气太热了,还是这工作必须要小心翼翼,所以让她太疲惫了而流汗,总之,这一路将毛衫洇开再卷上去的工作,已经让她一头一身都是汗。
傅家的宅子还用着老宅子的取暖方式,虽然也是现代化的供暖设施,但是进了房间的并不是粗笨的暖气片,还是从地面下的地龙里头串。房子的地底下是空的,过去会烧炭火,将炭火产生的热气催进地面下头去,这样房子里头就自然热乎了,还没有烟火气;现在则是将锅炉里头产生的热气催进去,比现代化的地热设施还靠谱呢,暖和又不干热。所以净璃情知这不是暖气的错,根源还在她自己心里。
他难得这么乖地躺在她眼前,身子手臂随她摆弄。一双眼睛只雾气蒙蒙地凝着她,一弯红唇仿佛始终噙着一抹又是邪恶,又是羞涩的微笑…愀…
净璃便越发慌乱。尽管十四岁就被她吻过了;从郎溪回来之后,与他之间的亲密越发多起来,可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主动去碰触他的身子。这对于那个年纪的她来说,真是一件极大的困难。
终于顺利将毛衫从他头顶褪下去,看见他的胸膛让她一羞,可是再看那胸膛上的伤,还是让净璃忍不住再落下泪来。一颗泪珠子没躲开,一下子砸中他心口上的一条伤。他便登时蜷起身子来,疼得龇牙咧嘴。
净璃吓坏了。她知道泪水是咸的,落在伤口上岂不就是伤口撒盐?她急忙去扒开他的手,想看他那里的情形,却发现原来他那么浑身哆嗦,竟然是在拼命藏着笑焓!
净璃被他气死了,恨得推开他便又哭,“你笑,让你笑!你让全家人都替你担心到哭出来,你自己还有脸笑!”
净璃自己面上也挂不住,拧身起来就向外去。青爵这才慌了,扬声喊,“你要干嘛去?我让你走了么?”
净璃哪儿管他,抬步就跨出门槛去。
“顾净璃,你给我站住!你别以为我还没资格拦着你,你看这是什么!”他在后头将枕头砸过来,正好砸中净璃的后背。净璃越发恼了,抓起枕头扔回去,却被他一把扯住了手。掌心,硬硬地多了一样东西。
净璃一愣,抽回手来看。那是一张支票,上头明晃晃写了一个3和一连串的0。净璃屏住呼吸,小心地数了一下那几个0,这才读出那个庞大的数字:300万!
他的黑瞳在房内略显幽暗的光线里,深深地望她。那目光便越像深潭一般,深不见底,“这张卖.身契,够不够让我拦住你?”
那年的净璃哪里见过这样大一笔钱,只懂得惊得呆呆地望着他,“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就算他是傅家少爷,他这个年纪也不可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他若想涉足家族事业,总归要跟允扬一样,都得到了大学三年级学了专业课之后的!
他眯起眼睛来,伸手捏住她下颌,“我说了,这是张卖.身契。我先卖了我自己给钱未然,跟他签约,正式出道当艺人!顾净璃,你听懂了么,我先卖了我自己……所以你欠我的,不止这300万;你还得为我这个人负责,为我的将来负责!”
那年的净璃,哪儿能一下子省悟青爵话中的深意?那时年少的她只被这轰然到来的巨大数字吓到,被他这样的决定给吓着!
他不上大学而要出道当一个艺人,竟然只为了跟她缔结一纸“卖.身契”;他说要她为他的未来负责……堂堂傅家少爷为了她而进了娱乐圈,将来如果发展不顺利该怎么办?这样的责任她如何负担得起!
青爵望着那年的净璃一脸的惨白,心中满心的希冀骤然落空。他瞅着她冷笑,“原来你一点都不高兴?原来你还是这样一副吓着了的样子!顾净璃,你原来真的那么怕我连累了你!”
净璃只能呆愣再望青爵。他又生气了?
“你放心,你也别想太多。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从此后,有了这张卖.身契,你就再也别想反抗我,再也别厚着脸皮说离开!顾净璃,你注定了这辈子就是我的玩偶,哪儿都去不了!”
净璃呆呆地望那一身伤痕的少年,这一刻坐在幽暗里,却是满脸的戾气,满眼睛的邪佞!手上攥着的沉甸甸的支票,仿佛变成了能咬手的怪物。那些尖锐的棱角全都刺进净璃的掌心皮肉里去,刺进净璃的心里去!
原来是这样。
净璃攥紧支票,转身奔了出去,头也不回!.
外头已是暮色四围,天幕透着一股诡异的墨绿色,映着斜阳余晖,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就罩在傅家四方的天井上头。傅家各房镂花的窗格子里头露出晕黄柔暖的灯光来,越发显得廊檐下头幽暗又孤单。
净璃就站在廊檐下,用力地却不敢出声地流泪。
她也说不清自己这样流眼泪,究竟是为了之前的哪一桩。是心疼青爵挨打,还是自己的忧心如焚?或者是原本找于震老爷子以为找不到,可是老天开眼竟然让老爷子打来了电话……抑或是,他给她的300万。
有了这300万,他放弃了他自己的前程,拘囿住了她。可是这些也许都不是那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从此与他的相处里,她便真真切切地亏欠了他。再也没有真正的平等,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与他顶嘴。所有的一切都被生生烙印上300万的沉重印痕。
她自然也不想亏欠傅伯伯,不想被杜清荷想起来就因为这300万而指桑骂槐地羞辱;所以她会接受这300万,她会将这张支票拍到杜清荷的面前去,在杜清荷惊愣的目光里,找回她一直想要找回的尊严。她宁愿就此亏欠了青爵,她也绝不要让妈再在杜清荷眼前抬不起头来——可是她能成全妈,却再也成全不了自己。
她跟青爵之间,从此只能是这样了,只能是这样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直到廊檐之下,忽地响起他凛冽的嗓音。
净璃抹干眼泪,惊慌回眸。却看那黑瞳的少年,一脸的惶急,正站在廊檐下用力地喘息。
他竟然追出来找她。
净璃急忙收起自己的难过,将支票放起来,回身去扶着他,“你起来干嘛!”
“还问我?你要了我的300万,你还敢当着我的面跑?”他惊怒望她。
净璃叹了口气,“我不是要跑,我是要出去给你拿药。你不肯去医院,我总要去向张医生拿药给你擦。不然你发炎了该怎么办?”
她柔下声音来,她藏住难过对他平心静气地说话。这一刻,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命。
再不奢望那平等站在他身畔,在还清他的300万之前。就算这之间还会有宁馨存在,她也不再离开。她欠他的,她得还他;在自己拥有300万之前,她将用自己的一切作为抵偿。
她心里有了答案,便也长舒了一口气。
那年年少的净璃不懂这长舒一口气的含义,当年的她以为是认命;其实如今想来,何尝不是一份放心?自己也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可以永远留在他身旁,而不必为了自己的自尊,而不时生出想要离开他的念头。
在自尊和留在他身旁这两者间,她选择了后者。
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可以这样做.
那晚的灯光,明明与往日无异,可是留在净璃记忆里的,却总觉与往日不同。那晚的灯光,仿佛格外柔软,格外温暖。
星光亮起的时候,窗外又飘下了雪。净璃从厨房端来了晚饭,一勺一勺喂他吃完。心里只能叹息,某人虽然满身伤痕,可是明明手和嘴都完好无损,却要装成瘫痪在床一般,非要她喂,真是会欺负人。
她却也只能顺着他,只要他答应吃了饭之后好乖乖地擦药。药味难闻,涂抹在身上他又嫌脏,所以只能哄他。否则这样的洁癖龟毛,会宁肯疼着,也不许她涂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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