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任寂静漫延,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周遭,窗纸如泼墨似的,浓黑一片,只映出一弯惨白的月光。
这几天没有和锦韵相处,一则是在暗自养伤,杜绝有心人的猜疑,一则是给自己冷静思考的空间。
没错,求旨这件事情上他是冲动了自私了,可他只是不想让锦韵嫁给沐子荣,和不爱的人一起生活,那才真是一种折磨。
他想着,依两人的感情,即使锦韵有怨有愤,但最终该是不会恨上他的。
可他错了,他错估了锦韵烈性的一面,只要不是当着王府其他人的面,她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和唾弃,那一下下扎在他身上的赤金簪,她可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身体上的伤倒在其次,心却像被人给一层层剥落似的,那种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麻木。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不被爱人所原谅竟然是这般得难熬,说句失了志气的话,他甚至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如今,他连靠近她都不被允许,看着她那愤恨中带着鄙视的目光,这不是煎熬,是什么?
两个人痛苦,不若一个人痛苦,若是她要自由,他给她!
锦韵目光沉沉,隔着莲云纱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是她不知道的事实,从沐子宣的口中说出,带来的震惊不压于她知道圣旨赐婚的那一刻。
沐子荣竟然向太后开了口要她?这个神经病!
也就是说,若不是沐子宣手快,或许不久之后她该嫁的人便是沐子荣?
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债么?
即使是这样,她心中也没有半点对沐子宣的感激。
他们皇室中人是什么,凌驾于任何权势之上么?
能够予取予求,随心所欲么?
她是人,她不是货物,她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虽然对于圣旨她无力抗拒,但她心里怎么能没有怨,没有恨?
沐家这两兄弟,到底将她当作了什么?
一个欺瞒她,一个欺辱她,最后还比上了谁下手快,真正是可笑至极!
锦韵咬了咬唇,声音冷如寒冰,“事已至此,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即使了解了真相又如何,难道一切还可以从头来过?难道她还可以选择从来不认识他?
或许,情之一字,真的不适合她,不若就像当年在紫竹林中她对林思衍所说的话,一生不嫁,陪在亲人身边,这样不就没有伤痛了么?
“是没有什么意义……”
沐子宣自嘲一笑,半晌,才一字一顿道:“若和我在一起,你真的这么痛苦,那么……我放你……”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才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来,“自由……”
“放我自由?”
这四个字让锦韵眼中一亮,自由,正是她所渴望的,也是她当初嫁入王府后精心计划的,不过,那是以那位传说中的世子爷身体不堪负重为前提,她以为熬个几年便能出头,但没想到这个愿望竟然转眼间就能实现?
可沐子宣点头了,王爷与王妃能答应吗?
也许是知道锦韵心底的担忧,沐子宣苦涩一笑,道:“父王与母妃那边不用担心,我自会去说,一切原因在我,你尚未及笄,也未与我……圆房,今后若是再遇到……遇到喜欢的人……也能……”
话到这里,沐子宣再也说不下去,心痛地撇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他眼底的忧伤与痛苦。
心痛如潮水般漫来,四海汪海,无处靠岸,他,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在窒息与痛苦中承受这灭顶之灾。
话题到这里告一段落,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缓缓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锦韵的心中不是滋味,那一刹那间的欢喜过后,剩下的只有空白和茫然,她本不想嫁入王府,如今求得离去,她不是应该开心才对么?
只是没想到那个传说中病弱不堪的世子爷便是与自己相恋多时的男子,欺骗了她,又不择手段地娶了她,让她痛极,恨极,却又狠不下心来彻底抛弃和忘怀。
如今,真的可以解月兑了吗?
锦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沉沉地闭上了眼,希望醒来之后,一切都好。
整个晚上,锦韵都辗转反侧,反而在她床榻之下的沐子宣却是异常安静,好不容易睡着了去,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进窗棂时,她骤然惊醒,像是若有所觉一般,猛地撩开了莲云纱帐。
在她床下不远处,早已经是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竹心!”
锦韵两手撑起,对着外间唤了一声。
一阵响动之后,竹心迈着小碎步绕过屏风,出现在了锦韵面前。
“他呢?”
锦韵挑了挑眉,目光扫向整理得平坦的地铺,那上面没有一丝坐塌的褶皱,干净整洁得似乎一晚上没有人睡过,她微微皱了眉,难道他一夜没睡?
“世子爷不久前刚刚离开,说是回王府去了,让小姐不要挂念,好生在将军府住着,想干什么干什么,一切自有他来处理。”
竹心晃了晃脑袋,回忆着沐子宣对她说的话,最后确认没有什么遗漏,这话是准确带到了的。
虽然话是带到了,可对其中的意思竹心却不太明了,怔怔地看向锦韵,等待着她的下文。
锦韵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又躺了下去,拉上了被子,面向墙壁发着呆。
他走了,这次真的走了,什么都说清了,没有挽留的必要,这一次,她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
春日里植物发着女敕芽,一卷一卷的,像是调皮的孩子,虽然稚女敕,虽然幼小,却又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锦韵漫无目的地走在花园中,晓笙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主子神情呆愣,三步一停,五步一靠,丫鬟则是一脸担忧,欲言又止的模样。
突然,一颗小石子从天外飞了过来,力道不重,且是选了位置的,砸在了锦韵的肩膀上,也唤醒了她的神思。
哎哟!
锦韵在心里痛呼了一声,猛然转头,四处查看,冷声问道:“是谁?给我出来!”
她如今心情正是郁闷着呢,谁这么不长眼专挑这个时候触她霉头。
晓笙不明所以,但见锦韵揉着肩膀,不由快步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
“有人拿石子扔我。”
锦韵眸色微沉,这种小孩子的恶作剧她都有多久没玩了,没想到今天竟然成了目标,将军府里应该没什么小孩,即使有家奴的孩子也被管束得很好,绝不会在大白天里在花园里乱窜。
晓笙也四处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有人在附近。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她们俩人的头顶传来,靠近花园边的白墙黑瓦上赫然探出了一个脑袋,丹凤眼琼玉鼻,唇红齿白,只是那双嘴唇稍微薄了些,看起来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却长得极像沐子宣的缩小版。
晓笙瞳孔一缩,惊讶地捂住了唇,“小姐……他……他是……”
“怎么是你?”
锦韵也满脸的诧异,这少年不正是当日在长孙府里救下她的人么?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将军府里?
不过,看看他所待的高度,似乎这爬墙的习惯也没有多少更改。
“怎么不能是我?”
少年撅了撅嘴,浓眉微皱,似是有些不满,道:“你还差我一个愿望,难道想赖账?”
“这……”
原来是讨帐来了,锦韵释然,只是这少年怎么每次出现的方式总是这么地……异与常人。
说话间,少年已经纵身一跃,如一片鸿毛一般稳稳地落在了锦韵的面前,发育期的少年长得很快,如今已经高出锦韵半个脑袋了。
“将军府你也能来去自如?”
看着这少年自信从容的模样,锦韵不禁在思考将军府的安保问题,照理说那百名亲卫不是吃素的,有明卫有暗哨,不可能发现不了啊。
“那是自然。”
少年得意地撑腰,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当时她的确是留下了地址,想是别人依着地址寻她来了,锦韵摇了摇头,此刻,她可没心情和小屁孩纠结,缩性直接入正题,“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不急不急,我不是还没想好嘛。”
少年摆了摆手,似是想起了什么,将锦韵又从上到下好好看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记啧啧两声,“还是个青柠檬,这样就嫁人了,我那……那沐亲王世子的口味可真特别!”
锦韵瞪了他一眼,知道这种人越和他计较,他越来劲,索性闭口不言,转身便走。
却没想到刚刚转身,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顾清鹏,她不由面色一凝,本能地转身道:“过来站我身后,待会我舅舅问什么你都别说,我自会答他!”
这个少年虽然有时候恶劣了些,又喜欢趁人之危,但到底救过自己一次,虽然是有代价的,但对于突然出现在花园中被逮着的陌生人来说,没有个好理由,相信舅舅绝对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她已经够头疼了,实在不想多生事端。
少年倒是诧异地看了锦韵一眼,随后抿唇一笑,竟然真地乖乖走到了她的身后,眸中一点也无慌乱,笑眯眯地看着迈着大步而来的顾清鹏,双唇微启,无声地唤了四个字:狐狸将军。
顾清鹏走得近了,看到原来还隔着距离的俩人突然间走近了,那模样倒不似初识,眉头微皱,道:“锦韵,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