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送走了文舒华,锦韵只是去禀了王妃,柴侧妃也没有好奇地来观注一二,柳氏则更是安静地就像不存在一般,只王爷整日整日地一个人关在书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往日里热闹的王府一时之间异常冷清,若是平日里还有些嘴来嘴去,明里暗斗的什么的将王府搞得生气勃勃,如今也都彻底歇菜了,个人顾好自己门前那一亩三分地,哪能管得上别人半分,偌大的王府就像一滩搅不动的死水,看着都让人觉得沉闷。
家里的仆人都走了好些,家生子不说了,那些外面买来的,莫不是托人将自己给赎出去,另外想走的王妃也破例允了,没得让所有人跟着等死。
如今锦苑里的人手除了陈妈妈这些老人,再加上沉香、竹心,便只留了两个小丫环,两个粗使婆子用着,艾莲本也想回来,可自从在望城与曾凡办了简单的婚礼后,这丫头没过多久便查出了有孕,如今顶着个大肚子,谁敢让她四处奔波,可别把孩子给累着了。
夜了,锦韵一个人坐在案头,一旁是竹心早已经给研好的香墨,锦韵提起玉笔狼豪,沾了香墨,却久久下不了笔,墨凝得久了,汇在了笔尖,缓缓地落下一滴,顿时将洁白的薛涛笺染上了深沉的墨点,向着周围晕染开来。
锦韵叹了一声,搁下了手中的狼毫,忽觉一阵风过,她再次转身,跟前已经落下了个颀长的身影。
浓眉朗目,琼鼻薄唇,阴柔俊美的脸庞少了公子哥时的白皙,却多了几分江湖的浪荡和风霜,一身玄色衣袍,袍角扎在腰上,颇有些落蹋和不羁,但那眼神却变得霸道和犀利了许多,精亮的眸光直直地射向锦韵。
“楚……楚大哥!”
锦韵倏地一声惊呼捂住了唇,赶忙几步跑了过去,越过楚夜华,在窗户那里张望了一阵,见没有鬼祟的人影,这才一把关上了窗户。
要知道王府外十二个时辰都有守卫的官兵,若是楚夜华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躲过那些巡逻的守卫,这小子功夫见长了。
楚夜华已经离开京城几年了,如今再见到他,顿时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锦韵心中只觉得一阵酸楚。
“锦韵,出了如此大事你怎么不托人寻我?”
楚夜华心急火燎地上前几步,临到近了,却刻意地收了脚步,保持距离,这才满是焦急地问到。
看到锦韵有些憔悴的清丽面容,他是止不住地心疼,背在身后的双手早已经紧握成拳!
她瘦了,却也更美了,无数个日夜他想要忘记,脑海里却反而更清楚地呈现出她的面容,清丽似芙蓉,高洁胜雪莲,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超过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彼时,得知沐亲王府出事的消息,他还在盐帮的堂口上做客,一听说这传闻他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京城,就怕晚了一步便听到让人后悔的消息。
自从锦韵嫁给沐子宣之后,他也是心灰意冷,索性离家出走浪荡江湖,走了许多地方,结识了很多的江湖草莽,自然也吃过不少的亏,但这样的历练却让他更加成熟与稳重,早卸去了世家公子的浮躁,人变得踏实了许多。
谁知,他好好地将锦韵交到了沐子宣的手里,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如此不值得信任,如今做了错事累及家人,自个儿却在一旁逍遥快活,真正是该死!
“这……如今这个事态,我怎好连累你?”
锦韵忽地有些感动,鼻头酸酸的,别人可对王府避之不及,楚夜华却这般赶着上,这其中固然有一定对她的情谊,但仅仅只是这般做法也让人动容。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干嘛?!”
楚夜华似乎有些生气,来回地在房中走动,但俱都手脚轻巧,连候在屋外的竹心也不知道此刻的书房早已经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楚大哥,如今这事还是明暗不清,只有表面的说词,是以,我并不相信!”
锦韵摇了摇头,她对沐子宣的信任是扎根在心里的,她不相信他会背叛,若是连他都变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相信。
“你是说……这其中别有隐情?那沐子宣他……”
楚夜华紧了紧拳头,心情起落,就在刚才,他还生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转眼之间便被湮灭。
若是王府真的出了事,他就算救不了这一家子,但带走锦韵却是不难的,如今他在江湖中也有不少兄弟,只要锦韵肯点头,今后就算是浪迹天涯又何妨?
可如今看来,还是他想多了啊。
俩人在一旁的圈椅坐下,中间隔着个梅花小几。
楚夜华夜探王府是很不恰当的,更不用说他潜进了锦韵的房里,若是被有心人发现,真是百口莫辩,但如今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锦韵也顾不得许多了。
听楚夜华讲了这几年在江湖中的经历,她突然灵机一动,或许……他能够帮到自己。
*
北郡王府,衔月阁。
衔月阁可以说是北郡王府里最高的一座建筑,仿若塔屋一般,有九九八十一道青石台阶旋转而上,夜里远远望去,就像与月亮衔在了一起,故而得名。
今日,衔月阁夜宴,北郡里有名的干将文臣都齐聚一堂,宴间觥筹交错,舞衣云鬓,香风旖旎,好一片热闹的景象。
沐子宣坐在角落里,假意微醺,半眯的眸子却不经意地扫过坐在高台首位上的男子。
沐长枫一身青色云纹的锦绣莽袍,衬得他身姿如玉,明明是狡诈如狐之人,却偏生了一副温润和善的面孔,许多人便是被这假象给蒙蔽了去。
与沐长枫接触不久,但沐子宣却不得不承认,这人城府极深,让人看不透猜不着,有时他甚至觉得沐长枫志不在皇位,而是享受那种玩弄天下,掌控别人为棋子的乐趣。
沐长枫是北郡王最小的一个儿子,但他却不是嫡子,而是庶子,为了能登上这世子之位,北郡王府曾经也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最后的结果却是老大残了,老二瞎了,老三死了,老四老五自动退缩了,老郡王气得病倒了,沐长枫在一丛亲随的拱卫下,这才登上了世子之位。
而后,北郡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沐长枫收回了嫡母娘家龚氏一族在北郡的兵权,将军政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成为了北郡说一不二的主事人。
如今沐青鸾虽然带了兵器武力等援助回到北郡,但也不得不看沐长枫的眼色行事,她这个最小的弟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令人敬畏的一方霸主,实力智谋都不容小觑。
沐青鸾也是看得清形势之人,再说龚氏也只是她的继母,权势衡量之后,她便迅速投入了沐长枫的阵营,以期将来大辰国的天下能有自己的一份。
其实,沐青鸾这样投注也并不亏,且算是以小搏大,胜了,尊荣富贵无限,即使败了,她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到时候退回罗斯国,谁又能真将她怎么样呢?
“世子,妾身敬您一杯!”
一旁是打扮得妖娆的舞妓,直往沐子宣身旁倚去,纤柔的指间端着一只白净的玉瓷杯盏。
听说今夜陪酒的都是北郡最红的明月楼中的舞妓,千金难求,温柔解意,妩媚多情,个个都是朵解语花。
武官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少人早已经醉倒在温柔乡中,文官们虽然矜持冷漠了一些,但到底抵不过那似水温柔,两首小诗一曲行酒令下来,个个便也云里雾里,醉享温柔了。
“我自己喝!”
沐子宣微微瞥了那舞妓一眼,冰冷的眼神立时浇息了她所有的热情,却还强撑着笑脸将玉瓷杯盏给递了过去,转身低头之时却暗自啐了一口,心中不由月复诽:谁不知道您如今是大辰国出了名的,连家中老小都不顾地投靠了北郡,还装得一脸清高,唬谁呢?!
沐子宣本就不好这一口,除锦韵以外的女人想要亲近他,他是本能地抗拒,这段日子虽然还要分心应付简。理查德那个磨人精,但她还是有些了解他的脾性,到底不敢做得太过。
看来自从这两母女到了北郡后便重新生起了与他结亲的念头,也是,在这些人看来,还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稳固的结盟呢?
而沐长枫看重的却是他所亲手布下的全国三百六十八所的粮食储备库的分布图,掌握了这一切,可就是掌握了整个大辰**队的命脉。
好在这次押送的粮草他已经提前分出了一半预留着,且送信去了惠城,若是他真有什么变故,让威远侯老将军派人将这一半的粮草给秘密运回去。
所以,在北郡截粮时他便也连人带粮一起给截了去,这内奸其实他已经查出来了,但令他惊讶的是这人却不是北郡混进的奸细,且在大辰官居高位,平日里也是一副正直模样,是为朝堂中的楷模。
那么,有什么人可以指使他且将他收作心月复?
沐子宣不得不作此猜想,也就是说,很可能在大辰国里有一个身居高位者早已经与北郡狼狈为奸,妄想一同篡夺这天下。
内忧外患之下,他不得不兵行险招,深入敌后,假意投诚,目的便是查出那掩埋在深处的指使者,此人不除,大辰国江山难安!
“看来子宣玩得不尽兴啊!”
沐长枫睫毛微垂,眸中掩过一丝精光,薄唇微翘,对着一旁眉目清冷却一身艳丽的女子,缓缓道:“凤雏,今晚你去侍候子宣!”
凤雏微一惊讶,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再深深地看了沐长枫一眼,这才咬了咬唇,恭敬垂首道:“是。”
清悦的嗓音如珠落玉盘,但却泛着股冷冽与微寒,沐长枫举起酒杯轻轻搁于唇畔间,看着凤雏窈窕的身影向沐子宣飘然而去,唇角挑起一抹兴味的笑来。
早就听闻沐亲王世子宠爱侧妃,还为此将世子妃都给休下了堂,对其他更是丝毫不近,若不是顾忌着与北郡的关系,恐怕连他那美丽可爱的外甥女也不愿意搭理。
这样忠贞的男人,若要让他相信沐子宣会不顾妻子家人的安危一心投靠他北郡,说什么他也不能相信啊!
无欲则刚,不爱钱财也不爱美人,这样的人危险且不好掌握,若不是他还图谋着沐子宣手中握着的粮仓分布图,恐怕也不会轻易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
原本坐在沐子宣身旁的舞妓见着凤雏走了过来,便自动让开了位子。
谁不知道凤雏姑娘是沐长枫的人,虽然身在明月楼却依然清高自傲,若不是得了沐长枫的令,怎么可能会走到他们这一桌来?
凤雏似乎犹自不甘地回了眸,欲语还诉,端得是无尽的不舍与不甘,见到沐长枫对她挑高了眉,她终于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落坐在了沐子宣的身边。
诚然,沐长枫与沐子宣都是出色的男人,可是当一个女人的心落在一个男人身上,便全然看不到其他男人的好,女人就是如此忠情的动物,哪里像男人这般朝秦暮楚?
可怜自己痴心一片,原以为沐长枫是不同的,谁知道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凤雏暗自心伤,却也改变不了她扎根已久的执念。
“世子,请!”
凤雏端起了酒杯,仰头便灌下了一杯烈酒,火辣辣的酒水顺着喉咙而下,整个小月复煞时便是火热一片,酒意微醺,几许绯色染上脸庞,使那张原本清丽的面孔变得柔和妩媚,在夜色中散发着如蔷薇花一般的诱惑。
沐子宣微微皱了眉,转头看向高位上的沐长枫,只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略一颔首,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只是这凤雏……时常陪伴在沐长枫身边,他还以为他们是……
“凤雏姑娘,”沐子宣已经读懂凤雏眼中的不甘为何物,只得轻叹一声,“少喝一点,饮酒伤身。”
“伤身有如何?心都不在乎被伤了,这身体还怕什么?”
凤雏凄婉一笑,仰头又倒下一杯酒水,只那晶莹的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游走在那如天鹅绒一般优美的雪白皓颈上,再没入那若隐若现起伏的峰峦……
隔桌早已经有人伸长了脖子探头来看,微一竖耳,沐子宣都能听见那清晰的咽下唾沫的声响。
食色性也,对于凤雏这样清丽冷傲的大美人,早有多双眼睛在一旁看着,只是过往苦于她是沐长枫的人,众人只有这个贼心却没这个贼胆。
如今沐长枫竟然将凤雏赏给了沐子宣,这是不是说明了凤雏不再是专有,等沐子宣吃了肉,兄弟几个是不是能再分碗汤喝?
想到这一点,许多人眼中都燃起了不怀好意的笑来,有意无意扫便扫向了凤雏那高耸起伏的胸脯。
“凤雏姑娘,别再喝了!”
沐子宣一把拦住了凤雏再欲倒酒的手,却不想被她反手抓住,一把扯近了俩人的距离,一双清冷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眸中似起了水雾一般,荡漾起一波一波的涟漪,“不若世子陪我饮这一杯,不然凤雏今晚真的没法交待了!”
沐子宣微微皱了眉,抓住凤雏的手腕,想把她给隔开,却不想她手腕一翻,掌心处赫然是枚小巧的铜铃,那雕刻细致的凤纹跃然而上,鲜活得就好似要展翅欲飞一般。
“凤铃?!你是在哪里得到的?”
沐子宣双目一瞪,再想看清那铜铃之时,凤雏手腕一转,那铃铛已经顺势滑入了她宽敞的袖袋中,再也不见踪迹。
虽然只是匆匆地一瞥,但沐子宣相信他没有认错,若不是这世间上还有其他一模一样的凤铃的话,那么便非锦韵那只莫属。
在布鲁斯南时险些被简夺了去,之后终于物归原主,再次搁在了锦韵的身上。
无缘无故地,怎么会出现在凤雏的身上?
京城的变故已经让他忧心不已,若非绝对地保密,他暂时不敢给任何人捎信,所以只能任人猜忌构陷,好在一切有皇上兜着,沐亲王府才没能招致最终的厄运。
但皇上的这份信任又能持续到几时?
若是他这边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朝堂之上的臣子言官们又一再要求惩治,到那个时候,皇上对他的这份信任会不会动摇?
虽然他如今看似平静稳妥,可内心早已经急开了花,他的时间不多了,而且一定要快!
“若想知道,就陪我饮尽这一杯!”
凤雏又凑近了些,在沐子宣耳边低声吐着气,眼角的余光却是扫向了沐子枫,眉角轻轻一挑,尽是旖旎的风情。
她要让沐长枫知道,她和其他女人是不一样的,舍了她,他迟早会后悔的!
此刻,俩人相依的画面在他人看来尤为亲密,更有人在心中嗤笑,沐子宣不是不近吗?大家还真当他是柳下惠,原来只要凤雏出马,这百炼钢也能成绕指柔。
“希望你说话算话!”
沐子宣目光沉沉地看向凤雏,仰头便将杯中酒给灌了下去。
“贱人!”
一阵极快的脚步声迈了过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清脆的鞭声已经贴地而响,再骤然弹起,如灵蛇一般击射向了凤雏!
整个大殿骤然安静了下来,待看清那扬鞭之人后,众人纷纷了然。
然,凤雏只是一瞬间的震惊,目光却已经飘向了沐长枫,只见他微微皱了眉,却全然没有喝止之势,她心中一冷,原本是背对着的,竟然身体一侧,用正面对向了那袭来的利鞭。
“啊!”
在场的舞妓忍不住花容失色,要么眯了眼不忍看去,要么已经躲在了男人怀里幸灾乐祸,那一道利鞭下去,不抽掉一块肉也能打落一张皮,更甚至,那张花容月貌的脸说不定就此毁了,凤雏这下可惨了。
谁不知道这位郡主家的千金一心仰慕着沐子宣,不远万里都追了过来,这位千金又是容不得人的性子,如今看着凤雏对沐子宣谄媚,自然心里不快要想惩治一番。
凤雏也算是撞在了枪口上,该!
然而,众人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沐子宣已经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截鞭尾,而另一头则牢牢地攥在脸色铁青的简。理查德的手中。
“不过是一个贱婢,你竟然也护着她?!”
简。理查德不可置信地看向沐子宣,眸中是心痛破碎的裂痕,她原以为他们已经论及婚嫁,就算他心里还没有她,可再不济,他也该顾着自己的颜面,不该在这个时候找女人。
这什么破宴会,说的男人女人不能同坐一席,将母亲与她还有一众贵妇小姐另安在雅间,谁知这些男人却在这里和一帮贱婢作乐,若不是她偷偷来看上一眼,还指不准会乱成什么样呢?
大辰国的风气让她十分不喜,就算将来与沐子宣成亲了,她还是要回到罗斯国,自己的男人自己管,没得和这些酒肉之徒交坏了。
“凤雏姑娘是谁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不要在这里闹了笑话还不自知!”
沐子宣眸色微冷,手中劲力一运,原本挺直的皮鞭煞时便软了下去,再轻轻一抛便被简。理查德顺势收在了手中。
“小舅舅,你也和他一起欺负我!”
简。理查德含怨带怒的目光转向了沐长枫,撅着红唇,那模样是说不出的委屈。
说实在的,对于这个表面温润的小舅舅,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畏惧,是以虽然状似撒娇,但她到底不敢太过亲近,左右拿捏着分寸。
沐长枫淡淡地理了理衣袍,半倚在软榻上,眉眼微抬,轻飘飘地道:“简,不要胡闹!”
好不容易见着能让沐子宣动心的人,这般有趣,且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何能容他人打扰?
他这外甥女要怪就怪自己不讨男人喜欢,这怨得了谁?
“小舅舅……”
简。理查德犹不死心,这么多人在场,都知道沐子宣将要成为她的夫婿,这个脸她怎么丢得起?!
回过头来还不被那一帮道貌岸然的贵妇小姐们给笑死!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沐长枫的声音很轻,就如云絮飘在枝头,却又准确无误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虽然他面上还是一惯的温和与淡定,但眸中早已经是冰冷一片,简。理查德不由缩了缩脖子,双手绞在长鞭上,脸色胀得通红,却硬是杵在那里梗着脖子没动。
“凤雏,侍候世子回房歇息!”
沐长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凤雏整个背脊却是一僵,她还以为……就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他是在怜惜她,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够了,可是……他还是如她认识的一般,冷情冷心!
而不似她,面上清冷,心中火热,他是连心都冷透了的人,她还如何指望能去感动他,温暖他?
凤雏别过了头,偷偷抹掉腮边没落的泪珠,再转头时,已是绽出一抹浅笑,扶着沐子宣的手臂便向外走去。
“你敢!”
简。理查德咬牙切齿地看向凤雏,这样的作为无疑是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
“沐长枫在上面看着呢,我劝你三思而行!”
沐子宣轻轻哼了一声,借着凤雏搀扶的力道佯装有几分醉意地向着殿外踉跄而去。
沐长枫的目光虽然看似无意之间飘过,但那隐隐微厉的契机却将她牢牢锁定,简。理查德只感觉到一阵压抑,想要发作,却又不敢真地违抗了沐长枫,最后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相挟而去,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小舅舅欺负人,我要告诉母亲去!”
简。理查德哭着跺脚飞跑而出,晶莹的泪珠飘散在空中,美人含泪带嗔的啼哭真是让人心都给酥了去,可那铁石心肠的男子只是淡然一笑,“外甥女不懂事,让大家见笑了!”
言罢,众人附和,歌舞重起,仿若这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北郡王府的东苑厢房中,凤雏刚刚跨进房内,便被沐子宣带着扯向了一旁,一手急切地探出,“东西在哪里,给我!”
那是锦韵的凤铃,天知道他有多想念他的小妻子,锦韵,锦韵,她可知道他有不得己的苦衷,她可知道他远在千里,心中却无时无刻地不在挂念着她!
即使所有人都听信了他投敌的传言,她也一定会相信他,等着他的!
“隔墙有耳!”
凤雏的目光一下变得凝重了起来,双手柔韧翻动,在下一刻,已经带着沐子宣跌倒在了床榻之中,暧昧的语调在耳边轻响,“没想到世子爷还是个猴急的,待会对妾身可要温柔点!”
“你……”
沐子宣刚待说话,却被凤雏的指尖点在唇上,眼神向着窗外瞟去,那里,正有个黑影忽闪而过。
这下沐子宣不说话了,却还是用手隔开了凤雏,背靠着床头坐正了身体,任由她一人自编自演,在床榻之间说些暧昧撩人的话语,接着再加入或轻或重的喘息,将床框弄得吱嘎作响……
这个女人和她所表现在众人面前的一点不同,他还以为她待沐长枫真的情深意重,那般心碎的眼神,那般可望而不可及地碰触……
而且,她是有武功的,若是她真的想躲,简。理查德那一鞭子绝对打不到她,看来,他真是多管闲事了。
“好了,人走了!”
凤雏终于停止了她卖力的动作表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香汗,坐在了床角,忽明忽暗的目光带着一丝兴味看向沐子宣。
无可否认,沐子宣的长相俊美非凡,又带着股阳刚正气,是那种很让人心动的男人,但她纯粹是带着欣赏的角度去看。
没办法,他们这种女人早已经看遍了人生百态,真的很难对别人动情,但在沐长枫身上她却不得不下功夫,最后,到底是她迷了沐长枫,还是沐长枫迷倒了她,还很难说。
“凤铃可以给我了吧?”
沐子宣挑了挑眉,再一次伸出了手掌。
“世子这般小家子气,不过一个铃铛,瞧你紧张的模样!”
凤雏娇媚一笑,手腕一抖,便有一物什从她袖中飞射而出,沐子宣探手接过,拿在手里细细一看,那熟悉的纹路,那触手的温度,果然是锦韵的凤铃没错。
“这……她还说了什么吗?”
沐子宣细细抚弄着凤铃,那爱恋般的眼神看在凤雏眼里不觉有些吃味,若是有个男人肯这般对她,估计她死都愿意了。
远的不说,近的就一个沐长枫,只是这男人太深沉了,想要掌握住他的心,很难。
“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凤雏瘪了瘪嘴,“不过带话的人说,她会给你写一封信,但信上说的什么不重要,按照你原本的想法去做就好。”
说完这句,凤雏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两口子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怎么完全搞不懂?
但凤雏这话一出,沐子宣马上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眸光一沉,连声音都冷了几分,“是谁让她写的这信?”
锦韵受了威胁,不得不做出违背自己心意之事,这威胁她的人会是谁?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凤雏拍了拍手掌,笑道:“不就是你家小堂侄,三皇子沐世闵!”
他们这些江湖中人不懂这些,一家人也要争过来争过去的有什么意思,不都是姓沐吗?谁坐这个皇位有什么所谓,反正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照过。
“世闵?”
沐子宣微微诧异,尔后眉头深皱,若不是锦韵给他捎来这样的口信,他怎么会想到沐世闵的头上?
这样一个小小的少年,竟然拥有这般的野心?
虽然如今太子中庸,但好歹也算是嫡出之后,品性淳良,也无甚过错,且极重孝道,皇上对太子虽然不是最满意,但也没想过换储立幼。
就是因为这般,才让沐世闵动了心思吗?
的确,放眼皇上如今已经成年的子嗣,的确只有沐世闵算是文武双全,又长得一表人才,为人聪慧圆滑不说,在朝中也是多有赞誉。
可是……沐世闵千不该万不该,不应与北郡结盟,他以为沐长枫是好相于的吗?与虎谋皮,别到时候白费心机一场,反而为他人作了嫁衣!
若是沐世闵的话,那这一切所发生的事串连在一起便通透了,只有身为皇子的他才有这般大的权力与威信将那高官收为己用,将本应该投注在大辰军队上的粮饷都转而给了北郡,支持他们与帝国抗争,知道他着手追查,反而将罪名落在了他的头上。
一个是臣子,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若是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明,皇上又怎么会相信自己儿子的背叛?
若是要在北郡功成身退,那么他势必要得到沐世闵与沐长枫相通的罪证,逮住他这条钻自己窝的毒蛇,再着力而为,将几郡的势力逐个击破,这才能真正地解大辰国之危。
“想什么呢?”
凤雏见沐子宣有些出神,不由调侃道:“有什么话要我带回去给你的小娘子吗?机会不多,你仔细考虑!”
“是谁托的你?”
沐子宣谨慎地看了凤雏一眼,就他所知,锦韵与这些三教九流的势力根本搭不上边,她怎么会请得动这个厉害的女人,到底是找了谁的关系?可信不可信?若是他错信了人,胡乱地带了消息,会不会置锦韵和他的家人于险地?
这些他不得不一一考虑进去。
身在北郡之后,他也不是没想过让人偷偷传信回去,但沐长枫看似已经接纳了他,却随时都在试探他,考验他,对他身边的人更是过滤再过滤,若是他稍有不慎便会引致怀疑,所以若是没有个万全之策,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但眼前的这个凤雏却是沐长枫自己给过来的人,他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心钟情于他的凤雏姑娘却是个演戏高手,早已经背着他玩起了谍中谍。
“楚夜华你认识吧?他和我们阁主有交情!”
凤雏有些不屑地撅起了唇,她其实最讨厌这些官场的做派,说一套做一套假腥腥地不得了,虽然她如今也学得一二,还好天生聪慧深得其中精髓,但心里到底是厌恶的。
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也不能让楚夜华难做不是?
而明月楼只是她暂时的栖身之所,凤凰阁才是她背后真正的倚仗。
“原来是他。”
沐子宣这才算是踏实了,楚夜华虽然从前有些吊儿郎当随性不羁,但对上锦韵总归是没有害她之心,若是他,倒还能够相信几分。
知道楚夜华这几年游走在外,却不想还接交了江湖中人,他一直苦无能传递消息之人,凤雏的到来无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沐子宣这才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一半留一半地告诉了凤雏,有些话他们夫妻明白,但旁人不一定明白,他还是留了最后一分小心与谨慎。
毕竟,他现在的对手是沐长枫与沐世闵,这一大一小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步不慎便满盘皆输,而如今的他,输不起。
*
柴檀木的长条案桌上,沐长枫正埋首写着什么,醉意微过,喝了一杯浓茶醒了醒酒,顿觉有些疲惫了。
沐青鸾才刚从他这离去,这对母女真不是省心的,若不是还要借助着罗斯国的援助,他真没必要对他们这般客气。
要他说,一千个简。理查德都配不上沐子宣,这本就是两个不合适的人,却偏偏要被拧在一起,若不是他压制着,恐怕沐子宣根本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如何?”
房门嘎吱开起,悄悄地闪进一个人影,跪伏在地,沐长枫头也没抬地问道,只笔中力道仍然在游走。
“回爷的话,那凤雏姑娘已经与世子……”
话到最后,语音渐低,但转过了**,却又带着点忿忿的不平,“爷,那凤雏姑娘可一直是您的人,如今您却将她给了别人,她心里定然很难过……”
“难过?”
沐长枫笔峰稍顿,抬首看了看下跪之人,不以为意地笑道:“小允子,你看她有难过吗?转眼之间也能与他人行这床第之欢,到底是姐儿爱俏,我那侄儿又生得这般俊俏,是女子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那还不是爷吩咐的……”
小允子低头嘀咕了两声,沐长枫只当没听见,手中走笔如游龙飞凤,一铸而就,最后,手腕一提一勾,这才收了笔势。
“把这副字给我好好裱起来,明日里送到世子房里去。”
沐长枫随手一扔,手中的毛笔便落入描了青竹的洗笔瓷盘里,顿时便蕴染开一片黑色的墨迹,好似流动的水墨画一般,拉出或深或浅的线条,不多时便又融合于一处了。
小允子微微发怔,直到身后响起开门的声响,他这才探头朝那桌案上一看,顿时绿了脸。
只见那洁白的宣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七个大字--**一刻值千金!
哎哟喂,小允子恨不得羞着捂了脸,原来爷一本正经写下的竟然是这七个字,还要他明日里送到沐亲王世子房中,这不是明摆着被人给踹出门吗?
也不知道爷想的是什么,只是可怜了他啊!
*
沐青鸾有些困倦地倚在软榻上,额头上缠着翠银色锦缎绣云纹镶碧玉的抹额,一身青花缠枝的碧色常服拖曳在地,尾角扫过丝绒织金的波斯地毯,一派休闲富贵之态。
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眼圈下微微发青,显出些许老态,也是她这几日偶感风寒不适所致。
刚才听着女儿在耳边好一阵唠叨,她的头更疼了。
“郡主,老奴看小姐也是小女儿心态,难免会沉不住气,您可别往心里去。”
赖妈妈坐在软榻下的矮垫上,一边劝说着,一边轻轻地给沐青鸾按着腿。
要说这赖妈妈可是当年跟着原郡王妃一同嫁过来的,还是沐青鸾的女乃娘,只是当年离家时不方便一同随行,如今又回到阔别已久的王府,又恰巧发现赖妈妈还在这里做事,沐青鸾自然要将她调到自己身边侍候。
经年的老人远比那些愣头青值得信任,姜是越老越弥辣,在郡王府打滚了那么多年,又历经了好几个主子,如今仍然能够屹立不老,赖妈妈可以说是个中翘楚。
“这孩子总是让人不省心……”
沐青鸾头疼地抚额,轻轻一叹,“若不是为着她,我又何必这般辛劳,还不远万里回到大辰,你也知道当初我是为什么走的……如今再回来,我心里也难受……”
“哪个做娘的不为子女操碎了心,郡主的所为老奴自然能够体谅……”赖妈妈说到这里话语一顿,目光向外屋一瞟,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只是郡主还要多劝着小姐,让她别惹怒了爷,老奴这么多年打眼看着,爷绝非简单人物,得罪谁也莫要得罪了他啊!”
“是这个道理。”
沐青鸾赞同地点了点头,眸光一暗,“长枫已非当年的长枫了……如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连我也看不透了……”
沐青鸾本以为沐长枫起兵是为了这皇位,可这么多时日来冷眼看着,却又不尽然,倾整个北郡之力,若最后没有一点成果,那么这样的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他三郡的死活她可以不管,但北郡是生她养她的故乡,若是沐长枫真的要乱来,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对于这个问题,赖妈妈聪明地保持了缄默,主子的想法她不好妄自猜度,只是看在从前的份上才提醒一二。
“那沐亲王世子……好似对小姐并不十分在意,老奴只担心小姐真嫁于他的话,将来会受委屈。”
赖妈妈早就听闻过沐子宣在京城中有一位世子侧妃,为了她,甚至连世子妃也给休弃下了堂,可见对其感情之深,又岂是旁的女人可以插足的?
如今虽为着权势利益与北郡联合在了一起,但焉知他日不会生出变故,若简小姐一门心思地扑在沐子宣身上,怕到了最后终究是伤人又伤心。
“简这个孩子就是个死心眼,”说起这事,沐青鸾更是头痛,“原以为这两人离开了布鲁斯南她便会渐渐好了,我也为她相看了许多名门贵公子,可她一个也不愿……长枫的信又恰巧被她给看了去,这才死活跟着我一起回到了大辰……躲来躲去也躲不了这段冤孽啊!”
沐青鸾毕竟识人已深,那沐子宣怎么对自己女儿的,难道她还看不透吗?
可怜简这傻姑娘还在那里一头热,一心幻想着成为沐子宣的新娘,就算最后真的如愿了,怕也得不到他的一点真心。
沐子宣与锦韵,这两个同为翘楚的青年男女,她都一一见过、处过,他们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量互相吸引着,这份牵绊恐怕不是时间和地域可以抹煞得了的。
而且,她一直没那么肯定沐子宣是真心投诚,这其中存在着太多的变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夜色如墨,一灯如豆,在黄花梨木雕海棠嵌大理石的案桌上晃动着飘摇的火光。
沐世闵看过手中的信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锦韵这封信写得很好,正合他意,笔迹隽秀淡雅,行文真挚恳切,充分表现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殷切盼望,还有那压抑在心底欲诉而不能的思念愁肠,最后再笔峰一转,晓以大义,动之以情,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与期许,又理解他身在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苦衷,然后再引出三皇子,亦是沐世闵本人光辉的形象,不计沐子宣是投敌还是谋逆,也只当他是一时的糊涂,只要他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在沐长枫身边做好内应,将来诛灭北郡后一定论功行赏,不会埋没了他的功劳。
曾经他也想过送个人到沐长枫身边做卧底,但沐长枫生性谨慎,为人多疑,想接近他的身边很难,若不是沐子宣如今人已经在北郡,他也不会想到这一招。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亲眼见证过沐子宣对锦韵的疯狂与执着,为了锦韵,他估计什么也舍不得下。
时到今日,他也不相信沐子宣会真的投敌谋逆,那么,再加上他这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和保证,能够护得整个沐亲王府的周全,相信沐子宣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即刻送到北郡去!”
沐世闵再次将信看了一遍,确认锦韵并没有在其中留下什么暗语,完全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除了那些略微有些肉麻的夫妻情话他可以忽略不计以外,这封信所阐明的中心思想已经很明确了。
其实沐长枫拉拢沐子宣的举动是很明显的,别以为当初沐青鸾暗访王府之事他不知道,这些私下里的小动作他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只是不想毁了俩人当初结盟的大义。
毕竟,他与沐长枫的交易也不算干净,且各怀鬼胎,这层关系薄于纸轻于沙,彻底决裂恐怕也只是迟早的事。
依照他的计划,惠城很快便会被攻陷,到时候他再怂恿一番,加上其他人的推波助澜,将他那个太子哥哥给推到最前线去,接下来便该是沐长枫的表演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太子活着回来。
郑太尉那边早已经和他通过气了,抵住南郡的攻势应该不难,事成之后他便会娶郑家的女儿,结成更加稳固的同盟。
东郡的战事已经稳定,有秦云鹤在那里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
至于西郡嘛……虽然与顾清鹏那层姻亲关系不在,但俩人始终都有些交情,而且他了解顾清鹏的为人,他绝对不会公私不分,特别是对待谋逆之臣,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他为北郡提供了那么多的资源,如今也是沐长枫回报他的时候了,再之后……北郡自然便没用了,若是再有沐子宣里应外合,各处战事稳定,调兵围剿,全歼北郡也不再是难事。
战事平定,他运筹帷幄,居功至传,那太子之位定是他一人的囊中物!
这是沐世闵打的如意算盘,他虽然不是嫡出,但他的本事才华却远远高于太子,再加上有淑妃在一旁斡旋,太子之位……甚至帝位对他来说也不再遥远,只要一一清除了那些挡路的障碍,前方定是一片坦途。
命运已经悄悄撒下了一张大网,各人却死守着自己的棋盘,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等着那收盘的一刻才能知道谁是这最后的赢家。
*
王府依然门可罗雀,风光不在,但日子总是要照常过下去不是。
柴侧妃去京城贵妇圈里逛了一转,回家后便连摔了几套上好的汝窑瓷器,破口大骂了好一阵,再也不愿轻易出门。
柳氏将这事当成笑话讲给锦韵听,她也没有发表意见,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柴侧妃还有要去的地方,可柳氏却只能窝在王府里,连女儿的婆家也不待见她了。
沐子妍其实也有心帮衬娘家一把,但被婆婆当场教训了一通后也知道了进退,曾经婉转暗示柳氏别再轻易上门,以免她在婆家难做。
柳氏气得不行,但又不好发作,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再也倚仗不了的,回过头来,不管王府是兴衰还是败落,恐怕她也只能吊死在这颗大树上了,
沐子乐倒是有心帮衬娘家,但王妃却让她顾好自己,单凭一人之力实在无法扭转乾坤,不若存着点实力,等将来真正能用的时候再帮上一把。
王妃虽然终日茹素念经,但锦韵闲着没事也常去陪她,婆媳俩说得不多,但都刻意避过了沐子宣的话题,锦韵知道王妃心里还放不下,而且为了这事,王爷都不再理王妃了。
俩人的感情看着都似要好转了一些,眼下却因为这事又起了波澜,王爷定是在心里怪着王妃。
而王爷年纪也大了,又突逢变故,原本看着还壮实健硕的身体一夕之间便歇了菜,连日的忧思与不振,身体机能终于承受不住,各种毛病接踵而至,一下便病倒了。
起初的时候,柴侧妃还在身边殷勤照顾着,端茶送水服侍汤药,可看着曾经爱慕的男人一天一天地衰老,呈现出一种萎靡不振的病态,柴侧妃也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渐渐地便来得少了,转而每日呆在自己屋里盘算着退路,她是不是也应该如郑芳宜一般回娘家算了,也比如今这半死不活来得好。
当初郑芳宜说出这话时她也不无心动,只是想着这么多年的感情,她实在有些不忍。
想等着沐子荣回府再作打算,却不知道沐子荣本来身负将命,和他们这些闲散妇孺是不同的,即使押解回京也是单独关在宗人府里,根本见不到自己的家人,这下她便更没指望了。
蜀地的信早已经寄到了京城,娘家劝她也别想着要救儿子了,若是沐子宣谋逆投敌之罪给确实了,沐家的男儿一个都跑不了,还不如紧着自己,如今她年纪也不算太大,若是肯回娘家来,再寻个人家嫁了,下半辈子也能凑和着过去。
但若执迷不悟,还想跟着王府一起寻死,也行,但别惦记着他们!
娘家的态度如此明确,柴侧妃一时也有些心冷,硬气地不想附和,但如今在沐正峰身边侍疾已久,她早已经失望至极,又救不了沐子荣,前途更是灰暗一片。
若是再等下去,恐怕王府遭了罪,她也逃月兑不了沦为官婢的命运,若是再被转卖到从前哪个相熟的人家去侍候那些贵妇小姐们,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就羞愤难当,还不如一头碰死得好!
可若是退一步想,回到蜀地,她还是柴郡主,她的身份没变,她的下半辈子还能体面地活着!
若真能活,为什么她还要去就死呢?!
儿子她救不了也帮不到,丈夫自己也病恹恹得指望不上,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想到这一点,柴侧妃眸中光芒一闪,显然是已经有了决定。
*
正德苑的主苑厢房里,自从王妃念佛茹素之后,这座厢房就空了下来,柴侧妃借口毅哥儿年纪小不能过了病气,是以西苑的厢房里沐正峰是不能待的,所以如今他便住在了这里养病。
夏日的午后,阳光正烈,沐正峰胸口吁着气,一阵咳嗽声将自己给吵醒了去,伸手模向床榻边的小几上,空空如也,平日里的温茶也没了,这些仆佣是越来越懒散了,看着他不济事,连这伺候的本分也是躲躲闪闪,沐正峰心里泛气,咳嗽声便亦发响亮了。
“王爷,该喝药了!”
室内的花鸟屏风之后转出一人,素青色的绮罗长裙,只在角边缀着一丛兰草,头发简单地挽了个家常的堕马髻,斜擦着一只羊脂玉如意云纹簪,淡施脂粉,面容端庄娴静,皓白的手腕上拢着碧翠的镯子,纤长的手指托在碗下,青筋隐隐,骨节分明。
“你……怎么来了?”
沐正峰掩着唇咳嗽了两声,勉强撑起了身子,但口气显然是不悦的,他本来是想相信沐子宣的,却不想自己打了自己个大嘴巴,因着这事,他心里其实是怪着王妃的。
或许王妃也是知道这点,自发地远离他,就连生了病也是过来瞅了一眼,见着有柴侧妃在一旁照顾着,她便也自觉地离开了去。
可自从柴侧妃不来照顾他之后,都是他的贴身小厮华伟忙前忙后的,今日里华伟碰巧有事不在,这些仆役见没人盯着便越发托大了,他已经咳嗽了半天竟然都没一个人来。
“先喝药吧!”
王妃径直坐在了床榻,低垂了目光,也没有多说话便将一张绣了鸢尾花的薄棉巾垫在了沐正峰襟前,侍候着他喝药。
沐正峰静静地看着她良久,这才接过药碗,一口饮尽了药汁,再就着棉巾沾了沾嘴角的污迹。
王妃真的没什么变化,那容貌那身段,真如少女时一般,只是那眸中沉淀的深沉却是岁月与磨难之后的成熟与淡定,这点柴侧妃比不了。
可再看看他自己,不久前他趁着无人自己模下了床去,在铜镜前一照,那苍老的模样,那憔悴佝偻的身形,连他自己看着都下了一跳。
两鬓间早生的几根华发原本还能被掩埋在浓密的乌发之后,可如今却再也掩不住了,尽是一片斑驳的灰白色,他才蓦然发现他早已步入了暮年。
这样的他,可还配得上她的清丽婉约,可还配得上她的心净如尘?
他心里是知道的,不管沐子宣选择了什么,这和王妃都是无关的,孩子可以说是她亲自养大的,他又尽过几天父亲的责任?
此刻,他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她?
两夫妻相对无言,结婚二十年,到此刻才发现竟然没有了共同语言,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悲凉?
良久,王妃才开口道:“若是你不愿意见我,我便将怜芯和暖芯调过来侍候着,你身边怎么能没个机灵点的丫环,华伟也是,出去办事也不先来和我打个招呼!”
“这两个丫环是你身边一直侍候着的,我这里有人……”
沐正峰摇了摇头,正待拒绝,王妃却已经截断了他,沉声道:“你这屋里侍候的人也太不像样了,虽然如今王府不若从前了,但也绝对容不下这等怠慢主子的奴才!既然不想留下,我便趁早发卖了他们,免得吃不了这苦,反过来还在心里怨恨你我!”
王妃明白这些下人们的想法,如今王府的大部分钱财已被查封,皇上只准了他们基本的生活用度,这些人见再也没有打赏和油水,侍候主子便亦地怠慢了。
既然王府养不起这些眼高手低的刁奴,何不将他们重新给发卖了,清贫的日子过不惯,便让他们自己去寻那满意的富贵主子,她绝对不拦着。
沐正峰微微一怔,他何时见过王妃如此雷厉风行?
是,他如今屋里的人是不济,偷奸耍滑地跟着来,他也有心要教训一番,可缠绵病榻之上他又始终打不起精神来,所以这才一拖再拖。
若是从前……有柴侧妃在她身边,又怎么会是此刻这般的光景?
想到柴侧妃,他的眸光又是一暗,虽然说是为照顾毅哥儿不想过了病气,但这都多久了,柴侧妃再没过来看过他,就连他差人去请,也被她寻各种理由给推托了去。
最后一次柴侧妃来看他,他甚至从她的目光闪烁中看到了一点厌弃,这样的感觉让他心惊。
难道他们几十年的感情竟然经不起磨难和挫折?难道真是只能在一同享福,而共同患难却早这般地难?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沐子荣的遭遇已在眼前,他可不想步儿子的后尘!
“那些人你处置了就处置了吧……那你身边……可还有人侍候着?”
沐正峰忽然抬眼看向近坐在跟前的人儿,柴侧妃似乎一直是这样,过于方正不够柔和,过于严肃不够可亲,但可贵的是她从来没有改变过,比起柴侧妃对他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儿才更加真实。
至少,她不会因为世事的起落而变得淡漠疏离高深莫测,至少,她待他还如从前一般,既不谄媚也不讨好。
在一刹那间,沐正峰才突然明白,感情求的并不是轰轰烈烈,精彩纷呈,而只要细水长流永不停歇,这才是最真实最可信的。
“我身边还有吕妈妈照顾着,如此也够了。”
王妃如今也清减了不少,淡妆素抹,就如同普通妇人一般,只是那淡洁高华的品质却隐隐透着尊贵与舒然,只是望着,便让人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这段日子以来……累着你了。”
沐正峰拉过王妃的手,正想轻拍抚慰,却发觉她眉头一皱,本能地想缩回手去,他心中生疑转而握紧了些,撩了袖子一看,只见原本白皙的掌心内侧处赫然已是一片红肿。
“这是怎么了?”
沐正峰焦急地问道,“哪里受的伤,怎么不擦点药膏?”
“不妨事的……我待会回去便擦。”
王妃说着便抽回了手,细细理了理衣袖,搭住了那红肿之处。
沐正峰眉峰一紧,眸中光芒一闪,忽而道:“这药是你熬的?”
怪不得在半梦半醒之间他闻到一阵药香,而刚才王妃出现时是从屏风后面转过来,他记得为了进出来往药庐方便,那里开了道侧门,侧门边便搭了个炉子,专门给他熬药。
平日里这都是华伟亲自做的事,可今天他却不在……那么王妃的伤该是在为他熬药时烫伤的?
想到这里,沐正峰又是一阵自责,强自拉过王妃的手看了又看,一边小心地吹着抚着,眸中尽是怜惜与温柔。
“哟……看来我今天是来得不凑巧了?”
一道阴阳怪气的女声响起,只是少了平日里的温柔可亲,倒多了些尖厉与刻薄,尾音拖得长长,显示出来人强烈地不满!
王妃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自己的手腕,捋了袖子搭下,她还不习惯沐正峰对她这般关心,感觉很奇怪,特别是在柴侧妃的面前。
手中的温暖与柔软刹那间失去,沐正峰有一瞬间的失神,抬头看向柴侧妃时,不由抿紧了唇,淡淡道:“你来了……”
或许从前,他没有做过这般地对比,两个女人,此刻同时站在他的面前,一个清冷自持,另一个却是刻薄寡恩,为什么他却还一头势地往里扎,全然看不见王妃的好呢?
他还记得小时候曾偶然在御花园里看到她,那时的她正在为受伤的小白兔包扎着腿,目光专注,动作轻柔,眼里是满满的怜惜与心疼,她的温柔和善良是扎根在心底的,他以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只是……那颗掩藏在冰冷外表下柔弱纤细的心,究竟要被伤成怎样,才能练就成如今的冷硬与漠然?
一想到这般,他就越发地歉疚和懊悔。
“有王妃姐姐在这里侍候着,王爷自是不愿意见到我了。”
柴侧妃看着沐正峰眼里流泄着对王妃的深刻情意,虽然有些吃味和不甘,但想起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又强自硬起了心肠。
王妃无依无靠又没有娘家,自然要贴紧沐正峰,曲意讨好服侍周到,可她是有家世有背景的,何必如此?
正好趁王妃今日在这里,做个见证也好!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沐正峰皱起了眉头,半眯着眼扫向柴侧妃,眸底泛起深沉的光芒。
几日不见她了,如今突然出现,他直觉里不是好事,只是不知她又要耍出什么幺蛾子,夫妻几十年了,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要做些什么,他到底是心里有数的。
“妹妹,”连王妃也笑了,转头看向柴侧妃,“这些年来王爷是怎么对你我,你心里还没有数吗?何苦说这些话来扎人心?!”
柴侧妃敛了容色,“姐姐说这话我可不依,你是嫡妃,我是侧妃,正经名分上我可赶不上你……当年,我早已经生下子荣,若是王爷真的爱重我,说什么也该为我挣个正名回来,子荣如今也就不会是这庶出的身份,说到底……王爷心里最爱的还是姐姐!”
王妃冷笑连连,摇了摇头,眸光微冷,“你向来能言善辩,我说不过你……庶出又如何?自小养在父母身边,受尽宠爱与尊光……可怜我的宣儿,虽然是嫡出,却在娘胎肚子里便被人下毒暗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又成了如今的这般光景,我又该怨谁去?!”
王妃早看不得柴侧妃这副假惺惺的脸孔,这么多年来佯装温顺谦恭,在沐正峰面前讨尽了喜欢,临到末了还要听她这般冷嘲热讽,犯不着!
“姐姐是哪里听来的这些腌臜事,世子从小病弱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难不成姐姐成日里胡思乱想些名目便想诬在我的头上?”
柴侧妃目光闪了闪,却又强自撑起了笑脸,只袖中的手掌却是紧握成拳,心中暗道,当年那事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就算王妃最后觉出了什么味,也无处查证,只要她抵死不认,又能耐她如何?
王妃咬了咬牙,“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
“好了,你们两个都别争了!”
沐正峰神色一暗,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不管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再说子宣……那个孽障,如今还能指望他什么?倒不如当他早已经死掉了!
“王爷,你对我们母子不公了一辈子,就算子宣他如今犯了错,可到底是你的儿子,你不管不顾他这么多年,可我做不到……当年我也以为宣儿是自小病弱,可遇到他师傅才知道宣儿是从娘胎里带的毒,你知道那时我又有恨多悔吗?你当我为什么带着宣儿常年不回王府,那也是怕有人再次害他!如今,我的一切都没了,现下还不能允我说句真话吗?”
王妃神色哀戚,心寂如死,索性将一切说开了,这辈子她都束缚着自己,从来也未这般快意地吐出心中的不愤不懑,如今她连最后的指望也没了……日日念经求佛又如何,她始终心乱如麻,就快到达崩溃的边缘了。
王妃的话像根利刺一般扎进了沐正峰的心头,他全身一颤,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原来她亦是有怨有恨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不公!
沐正峰沉沉一叹,若妩音的这一切指控都是真的,他又有资格怪婉柔吗?没有他的纵容与宠爱,她又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量?
沐子荣是他们的长子,若是没有妩音的出现,那便是他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将来的世子,他能了解婉柔心里的不甘与不愤。
过往的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如今王府这副光景,她们也的确没必要再争什么。
“王爷,你看姐姐这说的是什么,难不成我是那般恶毒心肠的人,连个未出世的孩儿都不容?”
柴侧妃眨巴着一双泪眼,委屈地咬紧了唇,拿着丝帕沾着眼角,低垂的眸中光芒却飞快地闪动着。
“妩音,如今都过了这么多年,再来追究也无济于事,不若将心胸放宽些,余下的日子我定会好好地补偿你!”
沐正峰这话一出,明显又是在偏帮柴侧妃,王妃哪能甘愿,美目中噙着泪水,忿忿道:“王爷,我们娘俩这么多年的委屈,岂是一句补偿就能了事的?”
“那你还想怎么样?”
柴侧妃间或抬起眼角的余光注意两人的表情和动作,此刻听王妃这一说,她立马尖声地插进话来,一边抽抽泣泣地抹了泪,“既然王妃姐姐这般容不下我……王爷也别再为难了,索性就依了她,给妾身一张切结书,妾身立马收拾包袱离去!”
柴侧妃也是顺势说出这一番话来,半真半假,也是探探王爷的口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想要合离书她身份资格还不够,只能退而求这切结书,若是王爷肯给她,今后她与王府的干系就真正是两清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沐正峰板起了脸,他与柴侧妃也算是情投意合自由恋爱而在一起的,他一直相信俩人之间是有真感情的,既能同富贵,也能共困苦。
虽然前不久柴侧妃对他没有以往这般关切,连情绪也是忽冷忽热捉模不定,他也只当她在适应,总会走出这片阴影。
所以,此刻柴侧妃说出这话,他也只当是她气头上的言语,作不得真,还转而劝导了王妃几句,让她大度容忍,大家一家人携手才能共度难关之类的云云。
却不想柴侧妃越闹越厉害,这哭泣声竟然还断不了了,端得是哀戚一片,让外人听到,指不定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呢?
王妃冷眼在一旁看着,也渐渐觉出味来,柴婉柔这样哭闹怕不是玩笑,而是真正地想这么做了。
“你够了!再哭回自个儿苑里哭去!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哭丧!”
到了最后,连沐正峰都火了,一掌拍在床榻边的小几上,震得那药碗一斜,“嘭”一声便摔落在地,溅了一地的碎片。
柴侧妃这才收了哭声,却是一脸惊愕地望向王爷,眸中光芒不定,如今已经到这份上,该说的已经说了,与王妃也彻底撕破了脸,她若再待在王府万一被王妃反过来给害了怎么办?
要知道当年她是真地想害世子,若是这段秘密仍然掩藏着她还能少操一分心,可如今……这王府是再也不能呆了。
“王爷!”
柴侧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眸光闪烁游移,最后却慢慢变成了坚定,只见她昂首握拳,咬牙道:“王爷,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份我也舍不得,只如今这般情况……王爷若还怜惜妾身,便让我去了吧!”
沐正峰猛地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看向柴侧妃,这就是他这么多年来爱着的人?这就是他逆着太后也要求来的人?
如今王府这般境地……她却要舍他而去?连自己的儿子孙子也不要了?
他爱着的女人竟然是这般自私和冷血?
王妃撅起的唇边泛过一抹冷笑,她算是看明白了,她早知道柴婉柔多日不来侍候王爷了,今日再出现想来便是为了这事,只不过趁着激怒她的由头才有胆子将这话给说出来罢了。
临到末了,还不忘踩着她来达成自己的心愿,她真想剖看柴婉柔的心来,看看那里面是不是已经黑完了,烂透了!
柴侧妃低着头不语,可那挺直的背脊却说明了她的决心,既然已经将话给说出来了,便断无转圜的余地。
若是沐正峰真的爱她怜她,就不该让她陪着他一同去死,给她新的生活,看着她幸福,才是爱她最好的方式!
“你……!”
沐正峰心头百转千回,俩人过去恩爱的画面不停在脑中闪现,那么缠绵悱恻,那么凄婉动人……可此刻,他却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
气急攻心,沐正峰只觉得喉头一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点点洒在云丝白锦缎面的床褥上,像绽开了朵朵红梅,触目惊心。
可他却只是用手背在唇上一抹,仰天大笑道:“柴婉柔,我自问待你不薄,如今你背信弃义,竟然还妄想我成全你?!”
“我告诉你,休想!”
笑声缓缓而止,沐正峰猛地抬眼看向柴侧妃,唇角含着一抹轻蔑与不屑,但眼中却已经多了一丝阴鸷与狠厉,披头散发,再配着他那亦发苍白的脸孔,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就如厉鬼一般骇人,看得柴侧妃不由跌退两步,惊恐不已。
“王爷……”
柴侧妃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沐正峰,记忆中的他总是温柔多情细致有佳,可此刻……那坐在床榻上形同恶鬼一般的垂垂老人,她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上一眼,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她原以为好言相劝,沐正峰念在多年情份上总会怜惜她一二,却不想他死也要拖着她一起,这就是爱她吗?
呸!
“妩音,叫人来将她给带下去,锁在她苑子里,派人日夜看守着,绝对不能让她给逃了去!”
沐正峰咬牙切齿地说道,当爱情不在,只有仇恨才能让他燃烧。
“王爷!”
柴侧妃惊叫起来,王妃已经转身出了屋去吩咐,怜芯与暖芯不一会儿便带来了四五个粗使婆子,更有些还拿了麻绳和板子跟上,就这阵势已经吓得柴侧妃连连后退。
沐正峰眼尖已然瞧见柴侧妃惊恐的模样,眸中泛起一抹残忍的冷笑,“对,给我绑了她带走,跟着她的那些人全部给我换了,一并锁进柴房,一个都别想逃!”
几个粗使婆子得了令,上前便扭住了柴侧妃,可怜她就跟个小鸡似的,全然没有反抗的力道,几下便被绑成了缠丝兔,再拿棉布一塞嘴巴,这下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王妃一直在旁冷漠地看着,心却渐渐凉了起来。
她能够理解柴婉柔的想法,女人本就不易,柴婉柔为自己打算也没错,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对柴婉柔这种弃夫弃子,甚至连襁褓中的孙儿也彻底给抛弃了的行为,在道义上却是万万不容的。
她原以为沐正峰也算是爱重柴婉柔,即使听了这话有心伤难过,但到底会顾念着几分往日的情分,却不知道当情爱过后,男人的无情与狠绝好似那地狱的魔鬼,能生生地将人给逼死。
但柴婉柔有今天这样的下场,她一点也不同情,这一辈子柴婉柔也算做恶无数,手底下有多少条人命债欠着,如今不过是还点利息罢了。
踏出那一室药味的厢房,顿觉一阵清爽,再抬头看向苑里葱葱的绿树,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心也好似渐渐被抚平了去。
看过了世间的男女情爱,再亲眼见证了男人的薄情与狠心,王妃只觉得心中一切都可以放下了,那曾经的怨怼与不甘,还有对沐正峰那仅有的一丝期待与爱恋,也随着今日的一切烟消云散了。
*
王府内院的变故也算是大手笔,卖身奴籍的有多少人被暗地里发卖了,就算契约没满的也给了银子让他们自个儿去了。
当然,锦韵在这段日子里也趁机将沉香与竹心一家人连同陈妈妈一家都给月兑了奴籍,并且给足了他们银子在附近买了个小院子住下,这也是防范于未然,若是最后王府真的有个什么,将来他们也能不受牵连地好好地活着。
但沉香和竹心他们都舍不得离开锦韵这样的好主子,虽然已经月兑了奴籍,却还是回王府里侍候帮衬着,俨然做足了一个忠仆的本分。
锦韵也没说什么,只得由着他们。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锦韵虽然身在京城,却也听闻了北郡的战事,听说惠城终于给攻破了,威远侯老将军阵亡,更传闻沐子宣在叛军之中出了不少的力,之后朝堂之上更是风云涌动,各路言官口诛笔伐,声讨叛逆种种罪行,再之后,便是太子出征。
随着这件事情之后,皇上终于顶不住舆论的压力,就此查封了王府,将沐亲王府一干人等都押进了宗人府,其他的奴仆分为家生子与契约仆役两拨,交由京畿卫衙门一一提审。
王府的主子们这下算是齐齐地进了宗人府,男女分房而关,沐正峰与沐子荣关在了一起,而锦韵锦茜则与王妃、柴侧妃连同柳氏一道。
锦茜算是无辜的,只是她一直住在王府里月兑不得嫌疑,这才顺道被关了进来。
稚子无辜,只毅哥儿被三皇子从牢房里抱走了,得了皇上的许可,暂时养在了太后身边,这也算是他对锦韵如此听话的一点回报。
狭小的牢房里散发着阵阵恶臭,已经发了霉的干草铺成一处便成了就寝之地,连饭都是馊的,柳氏刚吃了一口,便忙不迭地给吐了出来,撑在一旁干呕,其他人立刻便没了胃口。
饭食扔在一边,立刻便有老鼠欢快地前来就餐,还大摇大摆地从她们面前排队而过,吓得几个女人惊叫连连。
之后,柳氏便躲在一旁低低饮泣,柴侧妃指天骂地,将沐子宣父子都骂了个遍,最后还不住地嘲讽奚落王妃和锦韵,骂得累了,便坐在干草上休息,周而复始,直至疲累地睡去。
时间过得很快,牢门一关,又是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在牢房最顶端有个小小的窗户,透着一丝半点的星亮。
锦韵圈膝坐在角落里,伸手取出用红强系上挂在脖子上的龙铃,细细抚过那隽刻的纹路,心中一时温软,这是她进入宗人府的牢房后,唯一没有被带走的东西。
子宣,凤在你手,龙在我心,相信重逢的日子不远了!
在牢房的日子也算是日夜颠倒,黑白不分,她也逐渐适应了累了就睡,饿了就吃,如今她还不想死,总之要努力活下去不是。
抬头望着那一小方的星亮,锦韵的心中却在不住地计算着。
十天,顶多还有十天,这一切应该便能落下帷幕了,只是可怜了威远侯老将军一生忠烈,却独独败走北郡,这恐怕已经成了他毕生的遗憾,却再也没有机会圆满了。
经过这两年的努力,高寂终于统一了东北大草原,让达拉汗族的旗帜飘扬在了草原的上空,成为了草原上最英勇最年轻的单于,晓笙也通过她的善良和勇敢,得到了达拉汗民众的认可,如愿地成为了他的大阏氏。
就在京城发生变故之前,锦韵便收到了晓笙的来信,王府被围后,她苦无办法传递消息,幸好有了楚夜华的帮忙,才让她连通了北郡的沐子宣与东北大草原上的高寂。
计划上应该是没有疏漏了,如今就全看沐子宣与高寂的配合了,希望真能如她所愿,顺利地拿下北郡,诛灭逆贼,再揭穿三皇子的阴谋,让他们一家能最终团圆,度过这次的劫难。
这个秘密藏在她心中良久,却不能对任何一人提及,稍有风声走漏,或许远在北郡的沐子宣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面对三皇子的种种试探与猜疑,她都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照常按着他的吩咐与沐子宣通着书信,确保他充当内应的忠诚,以此来换得众人暂时的平安。
牢房里的日子苦吗?也许,但总比呆在王府里安稳,还要担心时不时的飞来横祸。
就在他们被押入宗人府的前几日里,便有一伙群情激奋的暴徒闯入了王府,烧打抢掠了一番,王府外的侍卫却是睁只眼闭只眼,谁让这沐亲王府出了个逆贼呢,他们不跟着打掠一番便是好的了,还想让他们帮忙?做梦去吧!
幸好有曾凡他们一众护着,主子们倒是没有受伤,只是一些仆佣在和暴徒抢夺王府财物时受了伤,但王府的女眷们着实受惊不少。
最后,三皇子带了人来赶走了暴徒,至于那些王府外的侍卫却也只是略微训斥了一番,根本没有实质性地处罚。
这种事情有一便有二,如今沐亲王府成了整个京城的过街老鼠,真是人人喊打。
所以如今能住到宗人府的牢房里,锦韵反倒还觉得安全了些。
日升日落,天光天暗,就这样掰着指头数到了第八天。
这一天,锦韵没感觉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狱卒照例来发了饭菜,如今她已经能够分辨饭碗里哪部分的食物能够吃,哪部分变质的吃了估计会有拉肚子的可能,细细挑拣了一番,先给王妃紧着,然后是锦茜,最后才是自己。
在起初饿了几天之后,柳氏与柴侧妃也不再挑食了,给她们什么就吃什么,虽然中途柳氏拉了两天的肚子,但之后适应能力反倒增强了不少,还反过来抢了柴侧妃的吃食,俩人为了这事不知掐了多少架。
当远处的牢门被人一脚踢开之时,锦茜正无精打采地窝在一角,锦韵则蹲在王妃身边,借着微弱的天光寻着她乌发中生出的虱子,这些小东西很讨人厌,不过几日没有换洗,衣服脏了些,身上臭了些,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便找了来,经常弄得身上头上痒痒的,恨不得抓破了皮。
“这是什么声音?”
柴侧妃敏感地站起了身,凑近了牢门,透着木栅栏努力伸着脑袋向外看着。
牢房里的每一次响动她都是最先发现的,她甚至在心里盼望着会是蜀地的娘家派人来救她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沐正峰,若是允了她,痛快地给了她切结书,如今她犯得着这般吃苦受累吗?
瞧她如今的模样,手也粗了,皮肤也糙了,整个人还不知道狼狈成什么模样了。
想到这里,柴侧妃立马沾了两口唾沫在掌心,抹散了抿在头发上,将那散乱的长发略微整理了一番,柳氏见了不由微讽道:“姐姐,你可又在做白日梦了,如今王爷和大公子都生死不明,你还只顾着自己,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枉自这么多年王爷都白疼你了!”
“你给我闭嘴!”
柴侧妃转头,凶恶地瞪了柳氏一眼,更加留心地听着,甬道里好像响起了阵阵整齐奔跑的脚步声,她的心不由激动起来,若是狱卒,断断不会是这种脚步声。
柳氏见状,不屑地瘪了瘪嘴,却也凑近了身子听着,不由大惊失色地跌退两步,捂着唇惊恐道:“不会是……宫里奉旨来拿人监斩了吧?”
“姐姐,我还不想死!”
说着,柳氏便奔向了王妃,哭倒在她跟前,倒是着实吓了锦韵一跳。
“有什么好怕的?”
王妃淡淡地瞥了一眼柳氏,神情淡漠,“如今都到了这地步,你还想要什么活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锦韵在心里默了默,若是在沐子宣他们功成之前真出了什么变故,她定要想办法拖一拖,再不济她也能亮出三皇子这张底牌,总是会让人忌惮一阵吧。
至于其他的,便是一个拖字,只要熬到了,就是最后的胜利。
脚步声近了,王妃依然端坐如钟,锦韵却不由地握紧了拳头,掌心冒出丝丝冷汗,谋划了这么久,她可不想临到末了才功亏一篑。
“这些是……什么人?”
柴侧妃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奔来的纵队,脚步沉稳,身形彪悍,那一身异族服饰让她彻底傻眼了,难不成大辰破国了?
“小姐!”
那些异族汉子动作整齐划一,站道两旁,一名红袍女子从人群中奔了出来,一打眼便望见了隔着栅栏木的锦韵。
“这不是……锦韵身边的丫头吗?”
柳侧妃已经慢慢凑上前来,看清那红袍女子的面容后,不由惊讶地捂住了唇。
“晓笙!”
待看清那女子,锦韵不由心中一喜,快步奔了过去,隔着栅栏木,紧紧地握住了晓笙的手。
“小姐,你受苦了!”
晓笙抹了抹泪,虽然她已是今非昔比,但没有锦韵,就没有她的今天,她心里永远怀着感激与敬畏。
“王妃!陆主子!”
曾凡也紧跟在晓笙之后,这么多日子被关在京畿卫衙门里,罪受的不少,但他都挺过去了,如今亲眼见到主子没事,他这才松了口气,总算对世子有交待了。
“你们都来了……子宣他……”
锦韵眨了眨眼,强自压下欲涌上来的泪意,既然已经见到了晓笙,那就说明他们的计划是成功了的。
不管其中有几多凶险,好在沐子宣他都挺过来了!
“陆主子放心,世子已经先一步进了皇宫面圣!”
曾凡心中激荡莫名,世子定是已向皇上道明一切,那传旨的太监不过慢了一步,先到京畿卫衙门宣了旨,这宗人府怕是要晚上一分。
他就知道世子不可能会投敌,那些构陷的阴谋,如今也该被一一粉碎了吧!
“曾凡……你是说子宣没有……没有……”
王妃颤抖着走上前来,脚步虚浮,犹如梦中。
这么多日来的煎熬和心酸,她已经心如死灰,就快要放弃心中那一点希望了,想不到还能有愿望达成的那一天!
“是!”
曾凡重重点点了点头,情绪激动道:“世子根本没有投敌谋逆!他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里应外合,击溃北郡!”
“菩萨保佑!”
王妃长叹一声,双手合十,仿佛心中久置的包袱终于稳稳落下,双眸一闭,落下一行清泪。
“不……不可能!”
柴侧妃惊叫了一声,脸色青白交错,禁不住连连后退!
若是沐子宣没有谋逆,那王府便不会再有灾祸,那她……那她之前做的这一切算什么?!
还在沐正峰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儿子又会怎么看她?今后她在王府中要如何自处?
柳氏却是心中一喜,强自撑住了身形,口中念念有词,“我就说世子是个有福的,如今否极泰来,飞黄腾达近在眼前啊!真是恭喜王妃姐姐了!”
宣旨的太监随后到了,只是看着宗人府牢房里黑压压的一片不由吓了一跳,但心中也是知道这沐亲王府要重新复辟了,将来的荣宠与尊贵自不是一般人可以比量的,也就对目前这情况睁只眼闭只眼了。
王府重新解封,府外的守卫也被撤了开去,许多人瞧着这情形都在暗自揣度,是不是自家也要跟着串串门,将前段日子稍有些冷清的关系重新弥补上,毕竟,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权势和利益引导着不变的风向标。
锦韵回了王府,沉香、竹心他们都一一候着,晓笙早已经携了陈妈妈到一旁叙旧,两母女细说着这两年多来的想念,以及新女婿的种种英勇事迹。
锦韵则在沉香与竹心的侍候下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家居常服,简单地用了些吃食,便安心地在房里等着沐子宣的归来。
在回王府的车架上,晓笙已经简要地给锦韵讲了如今的战况。
沐长枫攻下惠城后,本想着一鼓作气再攻下两个城池,幸而有沐子宣巧作周旋拖延了一些时日,等到高寂带来的援兵与太子里外夹击,梁城再分了一部分兵力合起而攻,北郡被打得落荒而逃,不仅惠城重新回到了大辰国的手中,还一举攻下了北郡的要塞富城,将北郡嚣张的气焰给彻底打趴下了。
这场战事之后,其他三郡似乎都看到了苗头,纷纷按兵不动,还有的主动递交了求和书,自愿退兵不战,只求保有现在的封地和兵力便再无所求。
当然,对于这样的请求皇上还是很乐于接受的,但依锦韵来看,就算皇上接受了,那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只待将北郡给灭了之后,再逐一收拾其他三郡。
夜深了,梆子敲过二更了,房门轻轻地开启,锦韵本来便没睡着,立马就坐了起来。
忽明忽暗的光线之间,来人似乎很轻巧地便模到了床榻边,长臂一揽,带着熟悉的气息将锦韵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子宣……”
锦韵的眼眶一下便湿润了,一张口便控制不住轻泣,只得一口咬在了他的肩头。
沐子宣的头发还有些湿润,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全身带着一股淡淡的杜衡清香,奇异般地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丫头……你受苦了……”
沐子宣一下一下抚着锦韵的背部,仅着了白绫中衣的她纤巧瘦弱,就像一只呜咽的小猫,引得他一阵怜惜。
“你这人……也忒胆大了……若是一个不慎……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锦韵仍在轻轻抽泣,分别了这些日子,她就像熬过了一个世纪般那么长久,内心的煎熬,王府的变故,人情冷暖,起伏跌宕都历历在目……这些她都无处与人说道,只能压抑在心底,强撑着一脸镇定,处理着王府中的一切庶务,为他撑起这个家。
因为她知道,这个家不能散,即使王爷卧病在床,王妃心灰意冷,柴侧妃索性破罐子破摔不闻不问……她却不能置之不理。
她一直坚信着沐子宣会归来,不管是历尽风霜,还是披荆斩棘,只要他能够回来,那么她所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傻瓜,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沐子宣俯身,一一吻去锦韵眼角的泪水,滑至唇瓣,辗转吸吮,用行动诉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思念与爱恋。
其实,他只身一人在北郡又何尝没有彷徨与失落?既担心着京城里王府的情况,又不能将消息给传递出去,那时的他真正是焦头烂额苦不自禁,若不是后来得遇凤雏,有她帮忙通着消息,恐怕他真地要坚持不下去了。
想到这,他们夫妻俩又不得不好好地感激一番楚夜华,若没有他牵线搭桥,架起枢纽的桥梁,一切计划的进展不可能这般顺利。
沐长枫并不是笨蛋,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女人,只是在无意中被推到了沐子宣跟前,竟然就这样给了他们翻盘的机会。
小别胜新婚,俩人分别多日,再次相逢,自然再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一番**之后,俩人相拥在床榻间,沐子宣便将其中发生的细节一一道来,锦韵听了暗自乍舌,末了,忍不住问道:“那位凤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沐长枫是不是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
在那些时不时传来的消息里,锦韵到底对沐长枫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认识,这个人看似温和,实则出手狠厉,城府极深,却又过于自负,这样的人往往最容不得他人的背叛,若是凤雏落到了沐长枫的手中,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有凤凰阁在,她出不了事!”
沐子宣摇了摇头,点向锦韵圆润小巧的鼻头,忍不住轻轻刮了刮,“再说沐长枫似也不那么在乎输赢……他这个人有些奇怪……”
沐子宣微微皱了眉,如今北郡可以说是大乱,沐长枫却在惠城之战后失去了踪影,如今北郡群龙无首,只靠着沐青鸾一人摇旗呐喊,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那三皇子呢?你可找到他通敌的罪证?”
沐长枫就算再聪明,单凭他一人的力量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如今锦韵最担心地倒是沐世闵,这个少年太深沉了,若是他依然得势,王府将来的日子怕是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夫妻毕竟联手阴了他一次,沐世闵醒悟之后不可能不记仇。
“他们俩人都很谨慎……不过,凤雏却帮我偷到了一封三皇子写给沐长枫的亲笔信!”
沐子宣这时笑得挺贼,他甚至觉得沐长枫是故意将这信给留下的,为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阴沐世闵一把,既然谁都没安好心,索性搅得一团乱。
沐世闵这信上其他的倒没写什么,只说若是沐长枫助他一臂之力,将来定与之两分天下,这样公然谋逆之心,又包含着对自己老子的不孝不敬,皇上看了勃然大怒,当场就命禁卫军围了三皇子府,将沐世闵给拿了。
淑妃知道这事连夜便赶到御书房外求见皇上,可皇上却是闭而不见,等到沐子宣他们议事完毕出了御书房后,淑妃仍然跪在外面。
“三皇子真就这样束手就擒了?”
锦韵总觉得沐世闵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小小年纪就敢图谋皇位,暗害皇兄,将一切可以利用的棋子稳稳地抓在手中,他是这般没有后招的人吗?
“你在担心什么?”
沐子宣扳正了锦韵的身子,抚平她轻皱的眉头,正色道:“当日沐世闵威胁你写下书信,我心里已是恨极了他,这孩子小时候便是聪慧得紧,没想到年纪渐长,心思却不用在正途。如今皇上已经将他给秘密关押,他们父子想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是判是罚,谁也说不准!”
“看来这事还没有过去……”
锦韵叹了一声,轻轻依在沐子宣胸口,斟酌道:“要不你还是派人看着,这段日子别放松警惕,等皇上最后的决定出来再说!”
其实锦韵想说的是沐世闵那边还需要提防,很多人就是以为大局已定掉以轻心,这才被人轻易地扭转乾坤改写战局。
而历史通常都是有胜利者来书写的,就算三皇子逼宫,只要他坐稳了皇帝的宝座,这就是胜利。
“小心谨慎是没错的,你放心,我一定照做!”
沐子宣点了点头,又道:“高寂这次率了五千人马助我,草原民族真是骁勇善战,在这次惠城大捷中功不可没,我已经奏请皇上,恩准大辰国与达拉汗联众部落结成兄弟之邦,从此守望相助,祸福共担!”
“子宣,你真好!”
锦韵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沐子宣这一举动在政治上的意义自不用说,却是完全站在高寂的立场考虑,高寂毕竟回到达拉汗部族没几年,即使他英勇无匹,但根基却太弱,若是能交好强大的友邦,无疑会使他的地位稳固许多,想来沐子宣是充分考虑了才会这样奏请。
“你把晓笙当作姐妹,高寂又是你的朋友,对他们好不也是对你好吗?”
沐子宣眨了眨眼,轻吻了一下锦韵的面颊,又道:“再说高寂这次真得帮了我很大的忙,没有他率领达拉汗的勇士突破重围,我们也不可能出奇制胜!”
听沐子宣描述着当时的战况,锦韵忍不住想要鼓掌称快,却突然想到一事,不由眸光一暗,低声道:“威远侯老将军……他真的为国捐躯了?”
威远侯早已经收了方芷君为女儿,说来他也算是顾清鹏的岳父了,还是吴倩的公爹,与陆家多少沾了亲的,这样一位沙场战将就此陨落,多少人要难过和感叹啊!
“是……”
沐子宣长叹一声,也不由垂了目光,“破城那日,老将军便……其实他是可以走的,但为了多拖延时间,让更多的人可以有机会逃出去……他最后是体力不支而战死……”
沐子宣并没有参战,只是这边的人将传闻扩大化,更有甚者还说杀死威远侯老将军的便是他。
其实,破城之后,当沐子宣赶到时,威远侯老将军是直直地顶在城门上,一手拿剑,一手持矛,在他身上有被刺出的无数血孔,血水流淌而出,染红了战甲,可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就像战神再世一般,令人敬畏。
“皇上追封老将军为定北王,予以厚葬加封,破格让吴昊袭了威远侯的爵位,世袭罔替。”
这些都是他们今晚商议的结果,相信不久之后皇上便会命人颁旨了。
锦韵勉强地扯了扯嘴色,人都不在了,这些虚名还有用吗?
或许是有的,在这个时代来说,用鲜血挣出的功勋到底会成为后世子孙的荫盟,为方家子孙将来漫长的军旅之途打下坚实的基础。
*
接下来的几天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但锦韵却觉得这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不管做什么,也亦发小心起来。
八月流火,气候炎热,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夜里,皇宫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雄雄烈火,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燃红了大半个京城的天空。
当沐子宣赶到皇宫时,这金銮宝殿龙椅上坐的人已经换作了沐世闵,整个禁卫军则控制在了郑家二公子郑爽的手里,而京畿卫早就听从沐世闵的调派,包围了整个皇宫。
“皇上与太子呢?”
沐子宣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异常镇定地看着龙椅上笑得一脸得色的少年。
“父皇与皇兄身体不适,本皇子已经命人送他们去静地休养,恐怕小叔叔如今是见不到人了!”
沐世闵轻轻理了理蟠龙纹的黑色袍服,袖口的金边在满殿灯火映衬下更显璀璨,招摇着一派华贵之姿。
“沐世闵,你逼宫篡位,就算你一朝得逞,也躲不过天下悠悠之口!”
沐子宣握紧了拳头,冷冷地看向沐世闵,还是锦韵有先见之名,若非如此,恐怕今天皇上与太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胜者王侯败者寇,小叔叔当日不也是卧薪尝胆,方能有今日之起势?”
沐世闵的手指不以为意地缠上腰间垂下的宝蓝色络子,狭长的双眸闪过一道厉光,“既然敢做了,就要敢当!当日你夫妻如此戏耍本皇子,可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皇上待你不薄,太子宽厚,若是你安于本份,凭借自己的聪慧与才能辅佐太子,为国家造福,将来定也是亲王之位,你何苦要走上这条路?”
沐子宣抿了抿唇,能顺利走到金銮殿,多半也是沐世闵的授意,他就真那么自信,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挽回了吗?
“你是亲王世子,顶天了再是亲王,不可能企及更高,但我是皇子,命运给了我机会,让我能走得更远,看得更高,我为什么不去把握?”
沐世闵冷笑一声,“今日我站在这里,便注定了你们这些人统统都没有好下场!”
“孽障,没有好下场的是你!”
空旷的大殿内突然响起一道沉稳浑厚的男音,夹杂着难掩的怒气,迈着步伐从殿后的八角屏风处转了出来。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沐世闵不由瞪大了眼,连声音都透着颤抖与不安,“父皇……你……”
“三弟,你还不跪地求饶!”
太子紧跟在皇上身后,两人身姿稳健,面容沉凝,不见丝毫损伤和异常,身后是整齐排列的禁卫军,个个持枪护盾,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整个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可能,我布局细密,你们怎么可能提前洞悉?”
沐世闵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双脚不由自主地轻轻打着颤。
他明明在父皇面前说尽了好话才使他放松了警惕,定下今日的计划,郑家的大军联合他的母族一同行事拿下皇宫,将太子诛杀让父皇退位,到时候改朝换代,他稳坐帝位,还又谁能改变?
“这就应该感谢你的小婶子了……”
沐子宣淡淡地摇了摇头,踏前一步,“她一直对你放心不小,提醒劝戒我凡事多留个心眼,我也将这个隐忧告诉了皇上,可皇上却始终念着你们父子之情不愿相信,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你不懂得珍惜!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沐世闵,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不是这样的……”
沐世闵惊慌失措地摇着头,眼角的余光已经瞟到被人押着挣扎不已的郑爽,还有他的舅舅正想趁乱模出人群,却也被人给堵住了,立马便被五花大绑了……目力所及,他竟然再也没有一个援军。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经低眉顺眼地做足了姿态,原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可父皇竟然还防着他?
太子有什么好?愚蠢守旧,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头人,将偌大一个国家交到他的手里,会有什么发展?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储君的最好人选,为什么父皇就是看不到?!
皇上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走近,明黄色的龙袍在身后拖曳,摇出一片灿烂金光,贴身侍卫始终护在左右,警惕着周围可能发生的危险变数。
“父皇……”
沐世闵容色哀戚,看着步步逼近之人,终于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埋头轻泣道:“父皇,您就念在儿臣年幼无知,饶过儿臣这一回吧!”
“年幼无知?”
皇上的眼底满是伤痛、愤怒和叹息,拳头在身侧紧紧握住,这个儿子曾是他的骄傲和希望,若是他能循规蹈矩安心辅佐,将来的大辰何愁不会繁荣昌盛?
太子虽然忠厚老实,缺乏建树,但品性温良,恭顺谦卑,又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念着往昔的情意,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废了太子的。
他自问给沐世闵的已经够多了,允他参政,允他出入内阁,更给了他执掌京畿卫的大权,却没想这一切的看重与期许却让他暗自膨胀了心眼,更成为他篡位夺权的基石!
原本与北郡相通的事情败露,他迟迟没有决断,不过是想给沐世闵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却不想他--皇上的眸子陡然大增,划过一丝心痛的厉色,“你若是年幼无知,又怎么敢软禁你的父皇,诛杀你的兄弟?!是谁借了你胆子,如此心狠手辣,半丝不顾伦理亲情?!”
“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
沐世闵扑倒在皇上跟前,一手扯着那明黄色的袍角,整个身体隐隐发颤,他知道皇上是真得动怒了,后果难料!
“孽障!”
谁知皇上却是一撩衣袍,右脚重重地踹上沐世闵的胸口,直将他踹得飞退而出,撞上殿内支角的大柱才堪堪停住,却是一阵气血泛涌,大口一张便喷出一地鲜血!
皇上眼中自有痛色,但却不得不狠下心肠,一手抽出身旁侍卫腰中贴身佩剑,长剑一挥,刀锋直指沐世闵,杀机骤起,“此等孽障,留你何用?!”
太子仁厚,但沐世闵却是狡诈深沉,若是不为太子肃清这个障碍,唯恐将来大辰国再起祸端,是以皇上才动了这杀心!
“父皇……”
“父皇……”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充满了骇然与惊恐,另一道却是温厚沉静,含着一丝不忍与慈悲。
“父皇,”太子一撩衣袍,跪倒在皇上面前,重重磕了个头,才道:“三弟年幼,有过当罚,但罪不致死,父皇请三思!”
“父皇,饶儿臣一命!”
沐世闵已经哭着重新跪倒,垂下的眸中光芒闪动,皇上要杀他,刚才那一刻,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杀机凛冽,可是太子……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死了,太子才能够安心,不是吗?
若是他处在太子的位置,绝对不可能为对手说上一句话,这就是他们兄弟的不同,一个果决,一个妇人之仁。
但此刻,他却很感激太子的这份仁厚,虽然很傻,但说不定真能救他一命。
而只要留着这条命来,焉知道他日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皇上握剑的手微微后收,是以在无形中反映出他真实的情绪,他转头看向太子,戚戚道:“皇儿,他可是对你起过杀心,就算这般,你仍然还要为他求情吗?”
“一母同胞,兄弟手足,即使三弟狠得下心,但儿臣却不能……儿臣也不愿意见到父皇伤心难过。”
太子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的额头已是红肿一片,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沙哑,“请父皇饶过三弟!”
皇上很是动容,亲自扶起了太子,还大赞他重情重意,忠孝恭顺,实乃皇家典范。
沐子宣在一旁看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其实太子也不像外间传说地那般愚钝,相反很可能是大智若愚,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搏得了皇上的好感,让自己的东宫之位更加稳固,还能得百官赞扬,在民间博得仁厚美名,实在是一举数得。
接下来皇上命人清场,只留下了一干心月复在场,沐世闵虽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被赐了哑药,废了四肢,终生圈禁于幽塔,对外则宣称突然暴毙。
而淑妃在当晚便被赐了白绫,其族人连诛!
清华公主这个不甚知道内情之人也在数月之后和亲番邦,远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
郑家卷入了谋逆之案,但因其党羽众多,牵连甚广,皇上也不愿追根究源,以免动摇国之根本,只抄了郑家,且全族男子发配流放,女子贬为官婢,就连宫中的郑妃也没能幸免。
*
十月金秋,各地的战事终于落下帷幕,北郡乱作一团,皇上给了三郡将功赎罪的机会,便是合力剿灭北党余孽,沐青鸾终于撑不住场子,带着残兵旧部退回了罗斯国。
而就这私开铁矿,动用罗斯**队引起两国纠纷,大辰国这一纸外交文书递上,相信等待理查德伯爵夫妻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北郡没有了领袖,如一盘散沙,顿时便被三郡瓜分了个干净,东郡南郡犹不自知地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却料不到大军之中早已经安插进了细作,或分化或离间,将兵权一一尽释,最后都掌握在了皇上的手中。
还是西郡王鬼诈,发觉了东郡与南郡的苗头不对,当先便请旨主动交出了兵权,只留爵位及身份,才保证了这一世的安康荣华。
在北郡名存实亡之后,锦韵才听沐子宣说起,原来真正给北郡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是别人,正是沐长枫本人,这个郡王府,逼死了他的亲娘,让他小小年纪便要模爬滚打于权利漩涡的中心,他弄权,他诡诈,但他要的从来便不是皇位,而是整个北郡的灭亡,用一个家族的覆灭来祭奠他的母亲。
沐长枫是个疯狂的人,他这一世不求名不求利,或许还要背负永世的骂名,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抚平他那从来没有忘却仇恨的心,可是……值得吗?
问一百个人,或许九十九个人都是一样地回答,但沐长枫的答案却只有一个:做了,便别后悔!
此刻的他逍遥自在,浪荡江湖,想杀他的人无数,却没有一人得逞。
锦韵反倒是有些欣赏他了,人生能够快意而为地没有几个,覆了天下,只为一人,这种畅快淋漓恐怕她永远都感受不到。
后来,听说沐长枫的身边总有一个红衣女人出现,他们不像夫妻,却又互相扶持,一生浪荡天涯,过着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
*
平定了四郡的叛乱,皇上收回了兵权,沐子宣不顾危险深入敌后,获取了沐长枫与沐世闵相通谋逆的重要证据,又提前洞悉了沐世闵的阴谋,护住了皇上与太子,这一切的功劳相加,皇上都不知道应该奖赏他些什么。
后有内阁大学士提议,太子附议,首开先河地提封了沐子宣为王,另开府邸,赐号逍遥,世袭罔替,而锦韵在晋封为世子妃之后,又立马跳上了逍遥王妃的宝座,羡煞了京城一众贵妇淑媛。
而沐子荣则因为东郡战事有功,策封了世子。
因为要顾忌着儿子的感受,就算如今王府复辟,重新恢复了以前的荣光,沐正峰最终也并没有给柴侧妃那一纸结切书,但待她之心已是大不如前,且府中又多了几名美婢侍候左右,日子反而过得潇洒自在了许多。
柴侧妃看在眼里,心里只能暗恨,根本不敢哭闹耍泼,那一纸切结书如今还存放在宗庙祠堂里,沐正峰警告过她,若有一点不合规矩,或是惹怒了她,立马卷铺盖走人,回她的蜀地娘家去。
不得已,过了大半辈子的舒坦日子,人到中年,柴侧妃却又过起了那种妻妾争宠,竞相算计的日子,可怜她已经人老珠黄,那大把的青春妹纸,她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沐亲王府里最倒霉的便算是沐子荣了,一妻一妾俱已不在,还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但沐亲王世子的身份却又让他重新跃上了京城黄金单身汉排行榜的前几名,赶着想将女儿嫁进王府的那可是数不胜数。
只是经历过这些变故,沐子荣心性沉稳了许多,一心扑在公事上,对男女情爱反倒看淡了许多,也许心中那个最想得到的人再也不可能为自己所有,其他的人在他眼里也就没什么不同了。
而对于自己的母亲,虽然沐子荣也不赞成柴侧妃当日的举动,但子不言母过,他也不好过多置喙,能避则避,除了来看看毅哥儿,也不太与她亲近了。
在郑家遭难之后,郑芳宜还没赶着再嫁出去便已经沦为了官婢,在教司坊里舞乐弄歌,过着凄惨窘迫的日子。
郑芳宜也曾经给沐子荣写过信,请他念在过往夫妻的情分上,救她月兑离苦海,但这信还没能传到正主眼前便给柴侧妃截下了,俩人素来不对盘,柴侧妃自己都过得不好,哪能让她如意?
所以,不管郑芳宜使了什么手段,再传上多少封信,永远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在凄惨与绝望中度过了她的下半生。
王妃反而是看淡了一切,对沐正峰的挽回与恳求没有丝毫动心,倒是看着儿子媳妇生活平乐,她也没有了牵挂,从此长居庙庵,只与清灯古佛为伴,了此一生。
*
锦韵做上了逍遥王府的当年主母,上没有刁钻恼人的婆婆,下没有小妾姨娘烦心,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自在了。
年节时,锦堂回京述职,顾氏与碧娆带着孩子一同前往,只顾清鹏夫妻呆在梁城,暂时不能归京。
对于这个素昧蒙面的侄儿,锦韵倒是喜欢得紧,虽然不能到梁城去,但有什么新奇古怪的小玩意也不忘让人给捎去,如今看到这个白胖小子,圆不隆冬,就像个糯米团子似的,别提有多可爱了。
捏着那白女敕女敕的小手,锦韵就在想,是不是自己也该生个孩子找点事做了。
夜了,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看着雕刻着百子千孙石榴纹的床顶,那一个个童子或笑或闹,或站或趴,端得是万般可爱,小口咧开,似乎有着数不尽的欢乐。
看着看着,锦韵不由抿唇笑了,伸手探向枕下,模出一个荷花形状的粉色香囊,凑近鼻间一闻便有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这避孕药她也吃了好些时候了,从前是因为年纪小,再加上王府的形势又比较复杂,所以她暂时没打算生,如今她已是王府的女主人,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那些烦心污糟事都彻底远离,再看看旁的姐妹亲人膝下都有了孩子,她也生出做母亲的向往来。
“在想什么呢?”
沐子宣梳洗之后从净房绕了出来,月兑鞋上榻,看着小妻子兀自发着呆,不由凑了过去,食指轻轻地点在她的鼻头。
“子宣……”
锦韵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古代男人都是重子嗣的,更别说是勋贵之家,从前在王府时王妃便问过她许多次,她只是一味地推托,其实心里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来承担这份责任,所以才一避再避。
如今,也许是时候了……
“怎么了?”
沐子宣一眼便瞥见了锦韵右手中握着的粉色香囊,不由目光一闪,却还是平静地握了握她抓紧了棉被的左手,温润一笑,“我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锦韵沉了沉气,在心里自我鼓励了一番,这才有胆量摊开自己的右手,又心虚地扫了一眼沐子宣,这才喏喏道:“从前我一直吃这个……所以没孩子……但从今天开始,这东西我不再吃了!”
沐子宣看了锦韵良久,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直至连眼底都浸染了一层喜色,才道:“你终于不再吃了,我很高兴!”
锦韵愿意给他生孩子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人欣喜?
久病成医,虽然他不精通,但闻着那味久了,再略微一想,到底知道这东西是作什么用的,说实话,那时候刚知道时他还有些伤心难过,以为锦韵的心不全在他的身上,还给自己留有余地和退路。
没办法,谁叫他曾经隐瞒欺骗过她,这也怨不得人。
所以他只有加倍努力地对她好,相信总能等到她心甘情愿对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而这一天,如今已近在眼前。
“原来……你知道?!”
锦韵惊讶地捂住了唇,沐子宣什么都知道,却一句话也没有提过,她心里更觉得羞愧了。
“傻瓜,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沐子宣温柔地将锦韵圈在怀中,低声倾吐,“从前的环境和人事都让我们有束缚,连自己都顾不好了,又怎么能安心养孩子……你定是想着一切都好了,给咱们的孩子营造一个舒适温馨的生活环境,这才能够放宽了心迎接他的到来,不是吗?”
“子宣……”
除了感动,锦韵再没有说的,沐子宣竟然连怪她都舍不得,还特意为她找了说辞,得夫如此,她今生何求?
如此这般,无以言说,她只有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月至中天,透过镂空的窗棂洒下一室清辉,将帐内纠缠的人影照成了缠绵!
全文完
番外之--林思衍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过去了。
秋风萧瑟,树叶枯黄,卷卷而落,倚在窗前的罗汉床上,看着窗外那一地堆积的落叶,林思衍微微有些出神。
“少爷,该吃药了!”
木门嘎吱一声开启,竹云端着桃木托盘迈了进来,托盘上温热的药汁散发着阵阵浓烈的气味,林思衍不禁微微皱眉。
这药量下得越来越重了,他的身体他知道,恐怕这日子没有几天了。
细细折好手中的信笺,他的唇角微微翘起,自两年前生下一个哥儿之后,锦韵又生了一个女儿,如今算是儿女双全,合乐美满,他真为她高兴啊!
“竹云,替我研墨!”
林思衍轻咳了几声,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削瘦的身形隐在宽大的袍子中,亦发显得单薄了。
竹云看着,不禁心中一酸,柔声劝道:“少爷,您先喝了药再写吧!”
墨香与竹云,本就是林思衍的贴身婢女,他前脚到了西域,后脚林夫人便将她们俩人给送了来照顾。
俩人模样都不差,林夫人原本就是选来给林思衍做通房的,只等他娶了新妇后再给个身份,谁知林思衍不想拖累任何人,已经打定了主意终生不娶。
眼见着墨香与竹云年纪大了,林思衍便在这边做主给她们配了府里的下人,两个丫头如今也算是有了倚托。
墨香前不久更是查出有孕,林思衍怕她累着了孩子,是以多数时候都不允她贴身侍候着,养胎最重要。
林思衍笑了笑,清俊的脸庞更显苍白,他一把接过药碗,皱着眉一口饮尽,这药真苦,在嘴里那味道像是几天都褪不去,饮了这药,他便连半分食欲也没有了。
不过也好,饱懒饿新鲜,饿着能让人提神,他就趁着这段日子多写几封信,若是真的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也会托付友人将这信按着时间给寄回京城去,让锦韵收到,看到,知道他一直过得很好。
竹云含着泪收拾了药碗,又在案边卷起了袖管细细研磨,只是那手仿佛不听使唤一般,久久地磨不出一圈来。
“还是我来吧……”
林思衍叹了一声,竹云惊慌地抬眼,泪水顺着面颊,啪嗒一声便落在了墨水中,混成了一汪深潭。
“少爷,您的心意王妃定然是知道的,您又何苦这般劳累?”
竹云抽了抽鼻子,暗自替林思衍不甘,曾经的陆家小姐,如今的逍遥王妃,她可知道在遥远的西域,还有这样一个男子在念着她,想着她,即使身患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也不忍心将这消息告诉她,只因不愿让她幸福圆满的生活生出一点点意外的波澜。
他家少爷是这样深沉而广博地爱着她,宁愿终生不娶,也不想这份爱情沾染上一丝一毫不纯的污点。
林思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的心意,竹云自然是不会明了的,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他的痴情,可又何尝不是他的自私?
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却又不想轻易被她忘记,是以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她,在遥远的地方,仍然有个人在看着她,关切着她,不分地域,跨越时间,永远地看着她。
提笔而书之时,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忆往昔,念今朝,再畅想一番那不可能出现的美丽未来,这些便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好在西域如今已然安泰,他将手中事宜交待了清楚之后便安心休养,这里一切已上正轨,怕是再也用不到他了。
所以,剩下的日子,他想统统留给她,他要做她的眼睛,看遍西域的一草一木,将这里的民风歌谣,杂谈美食都一一告诉她知道,他想写的有许多,可是又怕时间不够。
这样矛盾的心理,这样渴切的情怀,只因为远方的伊人!
他想起书中的笺言,那段话是这样说的:人生途中,有些是无法逃避的,比如命运;有些是无法更改的,比如情缘;有些是难以磨灭的,比如记忆;有些是难以搁置的,比如爱恋。与其被动地承受,不如勇敢地面对;与其鸟宿檐下,不如击翅风雨;与其在沉默中孤寂,不如在抗争中爆发。险阻越多,只要走过去了,人生就会更精彩。
这段话他只喜欢前半部分,百读不厌,因为在话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以及曲折而不能实现的情感,那些美丽与快乐的记忆,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后半部分他是羡慕着的,因为他始终不够勇敢,不敢去努力地追求,也不敢同命运抗争。
就是因为他的怯懦,所以连老天爷也不帮他,他的人生注定要在孤寂与落寞中走向结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冬天的脚步近了,林思衍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渐渐有些模糊了,连握笔的手都在发颤,竟然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迹来,这时候他才开始惶恐,怎么不少睡一会,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多写一封信,他终究是纵容了自己,如今后悔也晚了。
为着这事,他在床榻上闷声不响了好几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让一旁侍候的人看着干着急。
还是墨香机灵,让自家相公到外寻来了个会模仿笔迹的书生,由书生执笔,林思衍口述,就这样,他才又慢慢恢复了过来。
可是,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恐怕今年冬天便要熬不过去了。
这一点,林思衍知道,在他身边的人也都清楚。
林夫人早来过一趟,生离死别,见面伤感,丈夫曾经的离去便让她万念俱灰,如今儿子要走了,她更是心如死灰,她不是软弱无能的妇孺,她是撑起整个林氏商号的当家人,现实容不得她的软弱和眼泪,可看着儿子如今的模样,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掉下了眼泪,却又不想让旁人看见,只留了信便匆匆离去。
在最后的一刻,她选择了逃避,或许不看不想不念,她就觉得林思衍还活着,永远地活在她的心中!
生命的最后一天,下了飞雪,也出了暖阳。
冬日暖阳,照在人身上格外地舒服,午后林思衍便让人将床铺挪在了窗下,看着窗外的景色,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满地的雪白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鹅毛,阳光照在上面,映出五光十色的璀璨斑斓,那一束束的光线聚集在一起,似乎能够直通天国。
林思衍微微眯了眼,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苍白的笑容。
昨夜,他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他和锦韵肩并着肩相倚坐在梧桐树下,那时的他们已是青春不在,两鬓斑白,可相视一笑中,都是道不尽的温情与爱恋,那清丽悦耳的嗓音似还在耳畔回荡着:某一天你我暮年,静坐庭前,赏花落,笑谈浮生流年,今夕隔世百年一眼,相携而过,才知姹紫嫣红早已看遍……
而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抿出淡淡的笑来,眸中是深情不悔,执手百年,天荒地老,这是他一生一世的夙愿。
房檐下滑落了一小撮融掉的积雪,落在窗棂上,溅了一滴在林思衍的脸上,他从冰冷中骤然回过神来,微微失神后,唇边却渐渐漾起一抹满足的笑容来。
即使是在梦中,能有这一次的携手,他也该知足了。
窗外,是阳光明媚,积雪化开,仿佛清除了一冬的阴霾,未来,始终拥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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