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雨后的天气变晴了,风柔柔地吹着,天上没有云彩,圆圆的太阳温柔地在天边露出了面孔,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副清新明朗的画卷。汪小净和映文正坐在茅屋的窗前吃早饭。小净夹了一筷子白菜细细嚼着,像在咂模其中的味道,映文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饭。突然,门外响起了肖志强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
“有人,有人。”映文连忙从桌旁站了起来。
肖志强脸上带着生动的微笑走了进来。
“吃饭了吗?吃点早饭吧。”小净招呼说。
“吃过了,吃过了,我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肖志强一边说,一边在靠桌旁的另一条凳子上坐下来。
“什么好消息?”小净问。
“啤酒厂现在要扩建,要征用我们队里的土地,你们这所房子要搬迁,到时会给你们一笔搬迁费。你自己想好,看在哪里采点土地修新房。”
“真的吗?那太好了。”小净眼里露出狂喜的神色说。
“真的,我今天上午在镇上已经开过会了。”
“这下可好了,我们将不再住茅屋了。”映文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说。
“在哪里采土地合适呢?”小净一边思忖一边问。
“队里已经没有合适的地基了。只有村外有地基。那里离我们村又太远了。要不,你看,我们大队即三间保管室卖给你们如何?”肖志强提议说。
“好,好,好,那个位置还可以呢!那价格如何呢?”小净问。
“你们买嘛,价格可以优惠点。那位置确实可以,就在啤酒厂后面,和我家挨着,也和队里其他人家挨着,正好连成一片。”肖志强说。
“好哇。我买这房子还得你多关照啊。今后,我会感谢你的。”小净感激地说。
几个月后,啤酒厂给了他们一笔搬迁费,他们便买了大队保管室的房子。三间高大的青砖瓦房矗立在啤酒厂后面,房前是一排金黄的向日葵,那些向日葵缠绕在一起,金灿灿的,可爱极了。小净自从搬进新居后,她便把房前屋后收拾得极为干净整齐。并在邻居那里借了钱,买了组合柜家具,三间乌漆木大床。这天早上一大早,小净和映文便在厨房里忙碌着,他们准备请下生产队长肖志强,以便感谢他帮忙买房。厨房里火炉上的高压锅里炖着乌鸡,那坨吃吃地响着,冒着白色水汽。炒锅旁,小净正用勺子翻转着里面的菜,锅里飘出一股黄瓜炝青菜的味道。映文蹲在灶间,拉着风箱。那火映得他脸红通通的。到了中午吃饭时分,肖志强便来了,映文热情地招呼他坐,并给他倒好茶水,他随随便便地在把藤椅里坐下,把右腿搭在左腿上,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映文。
映文摆摆手说:“不吸了,最近老咳嗽。”
肖志强又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淡淡的烟雾说:“大家都是邻居了,何必这么客气,我来了,就把你们两个忙坏了。”
“不忙,不忙,你看这都是粗茶淡饭的,也没准备什么。”小净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微笑说。
菜肴端上来了,很丰盛,味道精美。
“吃,快吃。”小净夹了一大坨鸡肉放在肖志强碗里,招呼说。
“好,好,好,你们自己也吃。”肖志强说。
“这次咱们买房,多亏了你帮忙。“映文带着感激的语调说。
“这都是举手之劳。今后,咱们都是邻居,要互相帮助。”肖志强说。
“对,对,对,如果你家有啥事,需要帮忙,说一声,老弟就来。”映文满口应承说。
“来,喝酒。”小净站起身,把每个杯子的啤酒斟得满满的。大家举起酒杯,小净说:“祝大家开心快乐,日子越来越好,干。”他们一口饮下。
肖志强咂巴着嘴唇:“好酒。”
“来,喝酒,喝点乌鸡汤。”小净说着,给肖志强面前的碗盛了大半碗。
“你自己也喝点吧,你的身体较单薄,劳动强度也大。”肖志强对小净说。
整个中午,席间都充满了适宜而愉快的气氛,大家随便地吃着,喝着,笑着,说着。两个男人更是没完没了地拉着家常,不时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袅袅炊烟在小镇上升起来,飘散在黄昏的夕阳中。啤酒厂的机器隆隆的旋转着,厂外面紧接公路处的水沟旁,排了一长串的人,人们在排队捞糟子,糟子伴着哗哗的水从机器里喷出来。人们用麻布口袋成袋装着,用背篼背了回去喂猪。小净挽着裤腿,捞了满满几麻袋,她动作麻利地系好了麻袋,然后把它们装进背篼里,又去卖糟子的那里付了钱。
“小华,请帮个忙把背篼提一下。”小净招呼一个熟人说。“好。”小华使足力气把背篼提起来放在了小净背上,“好重哟,你咋不叫你男人来背?”
“他走亲戚去了。”小净笑笑说。的确映文早上一大早就到他姐姐家去,看望生病的姐姐去了。
小净背着一百多斤糟子,吃力地在路上走着,沉重的糟子几乎要把她挤压到土地里去,汗水在脸上纵横流淌,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条打颤的腿如同筛糠。从背篼中沥出的糟子水把小净的裤管都淋湿了。这时候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上:向前走。当她背着糟子爬上自家那段坡道时,她便把背篼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歇息。她掏出手绢揩了脸上的一把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净,干啥呢?”迎面,走来了生产队长肖志强,他老远就招呼问。
“买糟子呢,你去哪里?”小净说。
“我正从场上办点事回来——我来帮你背吧。”肖志强说。
“不,不用了,我自己背就行了。”
“唉,何必客气呢?”肖志强说着不由分说背起背篼就走。
到了家门口,小净帮忙把肖志强背上的背篼提下来,肖志强把糟子放在院子里。
“把你累倒了,谢谢你。”小净感激地说。
“唉,看你吧,一个女人家成天像个男人一样干活,你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累坏了。你那男人也是,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老婆呢?”肖志强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怎么说呢?其实他还是挺勤快的,干家里活儿干的很好,就是吧,做外面的重活儿好像干不下来似的。没办法,我只得上啊。”小净无奈地说。
“你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啊,今后有什么困难,就开口给我说啊,我走了,你忙你的去吧。”肖志强说着就走了。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小净心里充满了感动。一方面,她敬佩他的能干,另一方面,她又感动于他的心细。这些,都是在映文身上找不着的。望着黄昏中那薄薄的暮色,她的心中充满了些许凄凉。
天黑了,弯弯的月亮在丝丝缕缕的云层里穿行,院子里冷清清的明亮。小屋的窗前,小净坐在昏黄的灯下织毛衣。映文走进屋门来,小净看了他一眼,脸沉得要滴下水来。
“怎么了?谁招惹你了?那么不高兴。”映文问。
“唉,我的命真苦哇,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呢?你看别人家的男人,养家糊口不说,哪一样重活不是男人出去干呢?”小净长叹一声说。
“当初我又没强迫你嫁给我,是你自己愿意的,再说,我自己要去上肥料,可你硬要去,自讨苦吃。”
“你不是说你累不下来吗?——当年我就不同意,是父母逼的。”
“那现在你也可以离呀。”映文不以为然地说。
“真的嘛,假的呢?”小净猜疑地望着他问。
“随你的便吧。”
小净看到映文脸上掠过的轻蔑和不屑一顾的神气,她蓦地把毛衣扔在桌上,气呼呼地又坐到椅子上。她蹙起额头,努着红红的下唇,陷入到一种看不见的沉思里去了。
在红晕的天空中,匆忙的鸟儿闪闪飞过。唤起小净抑郁寡欢的思绪。小净推着自行车,走在那条穿过长满青菜园子的小路上。她推着自行车到镇上去看歌舞演出。映文答应电影结束了就来接她。小净来到镇上电影院门口,把自行车存放在一个熟人的家里。电影院里人头攒动,大家坐在座位上不住地张望,嗑瓜子。舞台上彩色霓虹灯变换着光芒徐徐旋转。放在舞台两旁的高大的音箱里流淌出荡气回肠的音乐。幕布启开了,高低音乐器合鸣,一个穿着时髦的漂亮女孩动作优雅潇洒地在那儿敲击着架子鼓。一位穿着风衣的男子举着话筒,脸上露出生动的微笑,大步走到舞台中央满含深情地唱起了歌。小净坐在那儿细细地观看,品味,观众鼓励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心驰神往,为之陶醉。演出结束了,当她推着自行车走到街上来,却不见映文来接她的身影,她气得跺脚,急得大骂。她使劲蹬着自行车在柏油马路上飞驰。冷风钻进她的领口,袖口,她浑身哆嗦。当她拐进镇上另一条小街时,街上冷冷清清的,已没有人影。小街前面的一幢楼前,前不久,曾在那地方出过车祸,死了三个人在那里,小净一想起这件事就毛骨悚然,额上冷汗直冒。忽然,脚下链条噌的一下落了,她急忙捏住刹车,跳下车来,把链条圈好。当她急急忙忙骑上车开始使劲蹬时,链条噌的一下又落了。“见鬼了,难道真的是鬼在作怪吗?”小净在心里暗想,隐隐约约有一种恐怖把她笼罩住了,她吓得脸色苍白,两腿直打颤。她心里不由一横,索性豁出去了,跳下车,使出平时的胆气来,大声骂道:“你个死鬼,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害我呢?我才不怕你呢,你出来吧,出来吧。”说着,把自行车“咚”的一下摔倒在地上,然后又扶起它来再把链条挂上。这一下,链条果然就自如地转动了,她没命地蹬啊蹬,一股风似的跑回家来。她把自行车放在院子里,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拧亮灯,可屋子里仍然是冷冷清清的,映文还没回家,她气急败坏地坐在床沿上胡思乱想,“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霎那间,她觉得她平时挣命做的一切事情,都没有丝毫意义了,她是这么的不幸,生活给她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让她跟这个没出息的人在一起,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吸引力,什么指望?
小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反复复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的心乱极了。半夜时分,映文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他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进屋来。
“小净,小净。”他一边拧亮屋里的灯一边叫着小净的名字。
“滚,屋里没有你这个人。”小净从床上忽然坐起来,用一双愠怒的眼睛盯着映文。
“本来我是要来接你的,可在街上碰见了我小时候的伙伴肖文,肖文现在在广福那边开馆子,发财了,他硬要请我喝酒。”映文低声下气地说。
“滚你的吧,谁相信你的话呢?”小净不耐烦地拿眼睛横着映文。
“谁就没个应酬呢?谁就没个交往呢?如果不愿意了,就滚。”映文红着眼睛忽地咆哮着。
“滚就滚。”小净跳下床来,扭头就往外走。
“哪儿去呢?”映文一把扭住小净的手臂。
“放开,放开我。”小净呼天抢地地叫着。
映文反而死死地抱着她的腰不放手。
“放不放开?”小净一边呼叫,一边垂下头狠劲地咬着映文的手臂。
映文抡起胳膊,就是一拳头。小净被映文那重重的拳头击倒在地。她愤不欲生地从地上爬起来,拿起地上的小竹椅朝映文腿上砸去。映文一闪身,竹椅砸在了门上。
“你还惹不惹我?是你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映文怒吼道。
小净知道她打不过他,她抱着双膝坐在墙角,把头埋在膝上,低低地啜泣。
映文月兑掉鞋子,横倒在床上,一会儿就呼呼睡觉去了,并扯着长长的呼噜。
小净坐在墙角,哭了一阵后,已疲倦至极。到了后半夜,越坐越冷,她忍了几个盹儿,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像浮在水上那样忽起忽落,心中痛苦不安,她实在撑不住了,就模黑走到另外一间屋中的床上合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