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只紫香檀镶玉木匣,四角包以黄金,匣身透出阵阵香气,木匣入手甚沉,匣盖上雕有龙凤之纹,以白玉为鳞,珍珠为眼,玳瑁为羽,隐隐发出宝光,显是十分名贵,单只这只匣子便价值千金。
我打开木匣,却是一怔,木匣中是一叠书信,本以为如此贵重的匣子所装也必定是名贵之物,没想到却是不值钱的信件,当真令人奇怪。而匣子又沉重得很,如此看来,重的应是匣子本身了。我知木质甚轻,越是重的木头便越是名贵。伸手取出第一信,打开,里面是一张信笺,信上写道: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叫人不自由。空遥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凝眸,悔上层楼,漫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得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合泪收。须知道,似这般病染,两处心头。①”
没有落款,那字劲透纸背,龙飞凤舞,端的非常漂亮。最怪的是,这字眼熟得很,却并未见过。我惊疑不定,看这纸是极名贵的澄心堂纸,那是书画名家求一而不可得的名品纸,却被用来写信,而信纸凹凸不平,似是被水打湿过,字迹略显潦草,似是匆匆写就,而用得起这样信纸的人显然不会拿一张湿过的纸写信的,难道是……泪水?我心中更惊,这人到底是谁?
放下手上的这封,打开下一封,这一封更是奇怪,是一个女子的笔迹,十好几页信纸上尽写着一些锁锁碎碎的家事,且信中俱以“臣妾,皇儿,皇上”出现的称谓多达几十处,似乎是皇帝的妃嫔的家书,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深情一片,信的末尾是改过的一首词:
“君在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恨几时休?此情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②”
情意深重,相思之意,跃然纸上,放下这封,匆匆扫了一下,每篇都是差不多的内容,最后都以一首诗或一阙词结尾,看上去似是丈夫征战在外,妻子独守深宫,便以书信为凭,聊寄思念之情。
我呆坐在车上,一时之间,浑无了主意,因这字……我竟然再也熟悉不过,那竟是我的字体。只是字体略有变幻,往往一书几体,可笔迹却的的确确是我的,我怎能不识?我到底是谁?这个写信的人到底是谁?送书信的人又到底是谁?耳边蓦然响起那天在庙中听到少年的话:“三公子有一知心爱侣,于一年多前偶遇意外,致使仳离……”而我在一年多前的记忆不复,莫非……不,不,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匆匆将所有的信放入匣子,关上,将匣子丢在一边。我的官人是皇甫绍,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想着别人?可是……书信中那些话竟如梦魇般挥之不去史瞪着那只匣子,它象是洪水猛兽般让我害怕无比。
“夫人。”帘子掀起,皇甫绍进入车厢,我扑进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夫人莫怕,”他轻声安慰:“官兵我已打发了,不会再来,这是什么?”他盯住了那只匣子,我抢过去,拿起匣子丢到车外,抱住他道:“官人不要再离开贱妾,贱妾怕……失去官人!”他拍着陆的背,低低安慰我,直到我在他怀中哭累了睡去。
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念诵着那首词“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而那声音正是那个口叫稚奴的男人。我惊醒,一身冷汗。皇甫绍坐在床边,眉头深锁。我问:“官人,我是谁?”那声音听在耳中苍白无力,颤抖不止,显是心中害怕之极。他盯着我的眼睛,缓缓的一字一字地告诉我:“你是翩娘!是我皇甫绍的妻子!”他镇静的声音掷地有声,让我渐渐平静了下来。我看着他,他目光坚定,他身形如山,他手掌厚实有力,无一不在告诉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我靠进他的怀中,道:“是,我是翩娘,是官人的妻子!官人不要离开我!”他伸手搂住我,道:“夫人多虑了,皇甫绍决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我的泪落在他衣补襟上,他钭我搂得更紧了。
我不出房门一步,外头仿佛守着一个可怕的东西要吞噬我。皇甫绍也不愿我出门,他知道我消遣只须琴棋书画,便只叫人备来给我,绝口不
再提起别的事情。
到了金陵的第五日,南宫飞走进我的屋子,递给我一封信,面带嘲弄之色,道:“你运气好,找的夫君总那么厉害。”我不明所以,拆开信来,又是一阙词:
“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几翻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僽一回亲。
归鸿旧约霜前至,可寄香笺字。步入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③”
待看完抬头,南宫飞已经走了。那字迹挺拔有力,正是那首东坡词的笔迹。我跌坐在椅上。再一次问自己,他是谁?应该是知道的,可是我又确实不知。
皇甫绍拾起那封信,我不知道他何时进来的,也无力去理,我只是倚在榻上,让所有疼痛冲击我的头,我不想动,也不能思考,我只是痛!痛!!痛!!!
他手上的热度让我的头渐渐有了暖意,我方慢慢有了神智,开口叫了声“官人”,他看着我,有几分悲凉,几分心痛,几分伤感,几分疼惜,却不说话。我问他:“他是谁?为什么要纠缠我?我并不认识他!”他轻声道:“你今日便可见到他,教主带你去。”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拒绝:“不,我不去,我不想见任何陌生人。”他走到榻边坐下,柔声道:“我已经答应教主了,有教主保护,他不会为难你。你去见一见,留下或是回来,夫人自己决定。本座只须夫人快乐便是了。”我握住他的手,道:“我现在很快乐,我只要跟官人在一起。”他伸指抹去我的泪,道:“夫人从前是快乐的,可是现在却不快乐。无论夫人选择去或留,本座都会等着夫人回来,夫人勿须担心。”我道:“我不要——”“夫人,”他第一次那么坚持:“夫人以前的生活无从选择,从出生时起直到于归本座,夫人都是达观知命,随遇而安,恪守妇道,坚贞不渝,这样的女子是世上每一个男人梦寐以求,而现在,本座要让夫人自己选,选取夫人最想要的生活,最想要的男人,那是夫人本应该得到的。夫人不要害怕,无论夫人选择谁,本座都会保护夫人不受伤害。只要本座一息尚存,夫人都是最安全的女人。”我哭了,道:“我不要,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夫人,”他搂我入怀,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别担心,本座说话算数,夫人只管放心地去好了,或许等到见了面,夫人便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了。”我不要知道这些。我只要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可以给我安全就行了。
?①苏东坡《沁园春》
②李之仪《卜算子》
③纳兰容若《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