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珺琬能想象到连夫人当年濒死时,是何等的悲愤与绝望,因为自己跟她一样,也是被她们所谓的“亲人”害得含冤而死的,她完全能感同身受,惟一的不同,便是连夫人好歹还有齐少衍这个儿子一直记得她,不像她,死了也就死了,连个记住她的人都没有!
但周珺琬却无法想象当时还只有两三岁稚龄,本该无忧无虑的齐少衍是怎么克制住了心里的恐惧和仇恨,还要躲过宁夫人无数明里暗里的算计,一步一步熬到今日的?这二十几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一想到齐少衍可能遇上的种种苦难,一想到他这么多年来不能为外人说道外人也无从知晓的艰辛,周珺琬就没法不怜惜他。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够不幸了,却从未想过,死了的人终究已是死了,再是含冤而死,再是悲愤不甘,也随着死亡一了百了了,——似她这样还能蒙上天眷顾再活一次的毕竟是少数,真正难过悲愤备受苦难折磨的,只会是活着的人!
感受到周珺琬饱含悲悯和怜惜的目光,齐少衍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既有几分酸涩与羞臊,又有几分恼怒与后悔,暗自悔愧这些话除了大哥以外,他还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怎么方才竟顺口就说了出来呢?羞恼悔愧之余,又还有几分莫可名状的委屈和暖意,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总算找到了一个至少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一般。
不过他向来自持,便是心里彼时已五味陈杂,面上依然能做到声色不动的捡放棋子,只是微微滞涩和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此时心内并不平静的事实。
周珺琬素来擅察言观色,见此状并不难猜出齐少衍此刻心内必定不好受,想了想,很想出言解劝他一番的,但噏动了几次嘴唇,却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保持缄默。
片刻之后,倒是齐少衍先开了口,语气已恢复到了平日的波澜不惊,“她既要你热热闹闹的办,你便热热闹闹的办便是,横竖过去二十三次我都过来了,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世人都说儿女的生辰,乃是母亲的受难日,做儿女的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母亲的生育大恩,宁氏用心险恶的更改了他的生辰,并其心可诛的将母亲的忌日改作了他的生日,为的不外乎是报复母亲,让含冤而死的母亲以为他认贼作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罢了,却不知道,他一直都是知道并且深深铭刻在了心底的,总有一日,他会百倍千倍的都为母亲讨回来!
什么叫‘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周珺琬一想到连夫人的死不瞑目,一想到齐少衍这些年来的如履薄冰,就禁不住义愤填膺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竟比当初自己被沈添财等人逼杀和乍一听见真正周珺琬的死因时更恼怒,两世以来第一次生出了想取一个活生生人性命的念头,因恨声说道:“她说要热热闹闹的办便热热闹闹的办?咱们偏不如她的意!她如今不是正值病中吗,要不咱们索性趁此机会,让她以后都不能再兴风作浪?”
以前她还觉得让宁夫人活着看自己断子绝孙,看自己所谋求的一切都落空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让她死反而是对她的仁慈,如今她不这么看了,似宁夫人那等心肠歹毒作恶多端之人,惟有让她死,才能一消她心头之恨!
不想齐少衍却摇了摇头,缓声说道:“我若是想让她人不知神不觉的死去,少说也说几十种法子,且半点马脚不露,又岂会等到今日?”
对很多人来说,很多时候,活着未必就会比死了好,活着虽然有可能享受到锦衣美食人生百乐,却也同时要承受人生的种种不确定和磨难,不像死了,就真正是一了百了,所有苦痛、屈辱、仇恨和不甘也都随之而去了,他才不会白白便宜宁氏那个毒妇!
“我就是要让她活着,让她活着看西宁侯的爵位是如何落到我头上,我又是如何弃之如敝帚,就是要让她活着看我如何为我母亲正名,让她对着我母亲的牌位行妾礼忏悔,就是要让整个京城都知道她,知道堂堂西宁侯爷和西宁侯太夫人是如何为了利益助纣为虐,逼死发妻和儿媳的,我要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齐少衍平静的说着,这些念头他早已在心里想过不止千百次,依然是除了慕容璧以外,再没对任何旁人提起过,但此时此刻,他却想也没想便对着周珺琬说了出来,自然得就好像是对着他最亲近的大哥一般,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心里都觉得有些异样,因忙下意识将这些异样都压了下去。
这还是周珺琬第一次明确听齐少衍说出他真实的想法,之前有关他想报仇想为母亲正名想让整个齐家身败名裂等等一系列念头,都不过只是她自己的猜测罢了,倒是没想到,还真让她猜中了几分。
只既然齐少衍如今还不想让宁夫人死,想让其有朝一日对着他母亲的牌位行妾礼,身为盟友的她说不得也只能跟着改变主意,“大爷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了!”说完见时辰已不早了,又见不远处隐隐绰绰有人影晃动,因提出告辞。
“且慢!”却被齐少衍唤住了,淡声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不要多心!再就是宁氏死罪虽暂时可免,活罪却不可饶,我院里有一种蘑菇,长势极好,我迟些让人给你送去,就要劳烦你代我尽孝,服侍母亲吃下了!”想也知道他送去的东西宁氏必不会吃,周珺琬如今却掌着厨房,要略动动手脚,堪称易如反掌之事。
周珺琬心里一动,已约莫明白了齐少衍的意思,点头道:“大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屈膝行了一礼,领着文妈妈沿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却在绕经一片假山时,冷不防听到有压低了的男女的调笑声自山间传来,“爷您轻点……要压坏了……”
“哪里压坏了,让爷瞧瞧……”
女声有些耳熟,一时间想不起到底是谁,但男声却十成十能确定是来自于谁的。
周珺琬与文妈妈对视一眼,忙不约而同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行至安全地带,又绕道回至自家的院子后,文妈妈方低声道:“啧,这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谁能想来三爷瞧着那般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竟会孟浪轻狂到如此地步?这会子可还是青天白日呢!”
——之前在假山里那个男声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侯府的三爷齐少灏,他因还未及冠,声音还稍显稚女敕,虽有意压低了,依然很容易辨识。
周珺琬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沉吟道:“我倒觉得这不像是三爷的作风,他一贯谨慎,屋里至今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就是为了讨侯爷喜欢,又岂会青天白日就那般孟浪的授人话柄?要知道园子里可随时都有人往来,咱们不就很容易就发现了他们?况以冯姨娘的精细,又岂会如此放任三爷?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不过此事是好是歹都与咱们无关,咱们还是将其烂在肚子里的好!”
文妈妈闻言,略一细想,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正如周珺琬所说,此事终究与她们无关,知道得太多也未必就是好事,因忙点头道:“女乃女乃说得是,咱们还是当不知道此事的好!”
主仆两个说了一会儿话,齐少衍那边便打发人送了一匣子蘑菇过来。周珺琬一看,那蘑菇生得极是普通,乍一看就像是寻常吃的正经榛树蘑,倒也不会轻易惹人动疑,果然与她之前猜想的一样,当下已是彻底明白了齐少衍的意思。
原来别人或许不认得那蘑菇不是榛树蘑,周珺琬因时常接触花木,却是认得的。认真说来,这种蘑菇并不可怕,只是吃了之后会让人短时间内产生幻觉,疯一阵乐一阵,待清醒后却什么也不记得,顶多觉得浑身乏力而已。
如此一来,宁夫人只要一吃了那蘑菇,她心里本又有鬼,晚上会有何等癫狂之举,可想而知,就算第二日她清醒如常了,有了头天晚上的癫狂,怕也再难有人相信她其实是正常的了。
况且偶尔一次癫狂还可以说是魔怔了产生了癔症,可两次呢?三次呢?齐亨与周太夫人怕家丑外扬,且周太夫人势必还没死了要夺回管家大权的心,十有**不会请太医来给宁夫人瞧,只会觉得宁夫人是撞邪了或是鬼上身了,以后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无论她是清醒还是癫狂,都只会被人当成是疯子,再不会信她半个字!
宁氏,你如此心狠手毒,容不下齐少衍母子,那么就等着明明是清醒的却被说成疯子,说成撞邪,长命百岁的日日活受煎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