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夫一席话,恰如平地一声雷,炸得整个房间霎时落针可闻。
崔之放方才还满心都是焦急懊恼,焦急的是自己都将近而立了,好容易有了孩子,如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懊恼的则是早知道这样,自己这段时间就该对沈冰好一些,不该那般不假辞色的,家里的下人们瞧着他这个家主都不待见她,又岂会有好脸色给她?便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私底下还不知给了她多少气受呢,他真该对她好一点的,哪怕只是瞧在孩子的份儿上!
却没想到他竟又做了一次冤大头,再次被沈家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崔之放的脸彼时已漆黑如锅底,定定看向一旁惨白着脸、摇摇欲坠的杜氏,声冷如冰的问道:“是你给沈冰吃的堕胎药?”
——崔之放平日里虽不理家事,一应内事都交由李管家打理,然对自家的下人,还是泰半了解的。后者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老实本分之人,能卖身进崔家衣食无忧还有月钱拿,于他们来讲,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又岂敢有半点二心?尤其如今家里下剩的下人不过十余个,都是早年他与沈凉一道做主买进来的第一批人,最是忠心不过,即便会因沈凉的原因对沈家人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做得太过,更何况是谋害沈冰肚里他的孩子?因此崔之放几乎不用深想,已可以确定此事与杜氏沈添财月兑不了干系!
杜氏平日里便深畏崔之放,崔之放说是她的女婿半子,但自从他中了秀才后,在他面前,她便再不敢摆岳母的威风,待崔之放中了举人之后,就更是能不见他就不见,即便后来住进了崔家,二人亦是三五个月见不上一面。平日里崔之放什么都不必说,只是见面时对杜氏视而不见,已够让她畏惧了,更何况这会子是疾言厉色的质问到了她头上?
当下便双腿一软,架不住瘫到了地上去,半天才支支吾吾挤出一句:“不、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怎么一回事……”
外面沈添财虽不便进女儿的屋子,却一直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密切关注着屋内的动静,瞧得老婆竟瘫到了地上去,而萧大夫和崔之放都是满面的怒色,情知事情果真不妙了,也顾不得其他了,忙跑进了屋里,装作满脸焦急的问地上的杜氏道:“怎么了?你怎么坐地上去了?大夫可还在呢,难道是冰丫头不好了?……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呀!”
“我、我、我……”杜氏仍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倒是崔之放冷冷开了口:“她说不是她给沈冰吃的堕胎药,那就是你给她吃了的?”
“……什么堕胎药?女婿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不明白!”沈添财被崔之放问得也白了脸,但好歹还要比杜氏强几分,还知道强撑着为自家辩白几句,“我和她娘怎么可能给冰丫头吃堕胎药,她月复中怀的可是我们老两口儿的亲外孙,我们就算是害谁,也不可能害他们母子!此事必定是有人暗中陷害冰丫头,我先还与她娘说她都六个月了,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忽然成了这样,敢情是有人在暗中陷害,女婿,你可一定要为她做主啊!”
沈添财一席话,说得杜氏也恢复了几分清明,忙强撑起仍软得面条一般的双腿站起来,也辩道:“女婿你既这样说,我也不怕萧大夫笑话儿了,当初我们来投奔你,原便是因为你丈人他没本事,养不活我们母子几个,偏之后凉儿又没了,如此一来,冰丫头月复中的孩子,便是咱们家以后惟一的倚仗了,我和他爹又岂会傻到自断自家的生路?冰丫头她定是被家里哪个素日瞧她不顺的人陷害了的,女婿你可一定要为她做主啊,呜呜呜……”嘴上虽说得顺溜,眼神却在崔之放的逼视下忍不住四下里乱飘,语音也是忍不住颤抖,只得以袖遮脸,假意哭了起来,实为掩饰心里的慌乱。
但饶是如此,依然被崔之放瞧出了几分端倪来。
以杜氏和沈添财的性子,若果真沈冰是被别人陷害的,早在他们发现她被陷害了之初,只怕已闹得阖宅皆知,鸡犬不宁了,又岂会自家偷偷的请大夫去?还有伺候他们和沈冰的人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会至今一个也不见,怕是一早就被打发了罢?再就是正常人若是遇上这种情况,便是再持重,怕也会着急伤心得六神无主罢,可杜氏和沈添财的脸上,却半点伤心不见,只见慌乱,眼神也是飘忽不定,可见此事绝然与他们月兑不了干系!
既已认定此事与二人月兑不了干系了,崔之放也懒怠再与之多说,只唤了李管家至门前,冷声吩咐道:“即刻去提了鲁婆子和红桃来,我有话问她们!再就是叫几个有力气的小子来!”
“是,大爷!”李管家忙应了,转身自按吩咐办事去了。
这里崔之放方看向萧大夫,稍稍缓和了脸色,问道:“大夫,孩子是真再保不住了吗?”
萧大夫被忽视了半天,又见这家的内部关系竟是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还要乱上几分,早已是满心的不耐,这会子见崔之放问,不由很是没好气:“孩子早已不在了,你难道竟不会看的?倒是大人再不紧着救治,也再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到底是救还是不救,若是不救,老夫可就要回去了,省得白耽误时间,误了明儿的正事!”
被萧大夫这么一说,崔之放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床上沈冰的被子几乎没什么起伏,便是再眼拙之人,也能瞧出后者根本不可能是已有六个月身孕了的样子,显然孩子早已不在了!
不由又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片刻方强忍住向萧大夫一抱拳,道:“人命关天,自然是要救的,如此就劳烦萧大夫了,事后学生必当重谢!”明年便是大比之年,他万万不能让沈家这群蛀虫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前程!
而杜氏与沈添财闻得他这话,则是都暗自舒了一口气,只要冰丫头现下能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冰丫头好好儿的将养好了身子,进了侯府,他们安想荣华富贵的日子便还在后头;至于姓崔的这里,他既然不敢让冰丫头死在崔家,只要他们咬死了冰丫头是被人陷害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料想他也不敢做出一没了孩子便立时将他们一家赶出去之事,不然,他们也不是好惹的,就算奈何不了姓崔的,也要让他惹上一身臊,他不是读书人,最爱名声吗!
萧大夫此刻虽对崔家上下所有人通通不待见,但方才却是亲眼瞧过沈冰情况的,知道再耽搁下去,她便是真再没救了,终归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实在做不到任其在自己眼前死去,是以听罢崔之放的话,虽没说答应的话,到底还是上前施起救来。
彼时李管家也已按崔之放的吩咐,将红桃鲁婆子等人带了过来,在门前给崔之放行礼:“大爷,人已通通带到了!”
崔之放没有理他,只是冷冷看向杜氏和沈添财:“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是不是你们给沈冰吃的堕胎药?原因是什么?是不是我崔家这座庙太小,已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菩萨了?”
杜氏与沈添财既已打定了主意咬死沈冰是被人陷害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面对崔之放的质问,自然不会认,彼此对视一眼,由沈添财先开了口:“女婿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就非要说是我和她娘害的冰丫头呢?那可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便是再心狠,也心狠不到这个地步,我知道女婿心里对我们有些偏见,但这样的罪名,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认!倒是家里的下人,女婿是不是该认真管一管了?平日里怠慢主子也就罢了,今日竟胆敢毒害起主子小主子来,再这样下去,只怕明儿就该轮到女婿你被毒害了!”
“是啊女婿,府里的下人们也是时候该好好儿管管了,不然我那可怜的小外孙,岂非就白死了?还有冰丫头,岂非也白受这番罪了?”杜氏忙帮腔,说着还不忘拿帕子擦眼角,一副伤心冤屈的模样。
崔之放却是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更不要说再与他们说话,只是行至门前,冷声问满脸惊惧、缩手缩脚站在李管家身后的红桃并鲁婆子:“这几日你们各自的主子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们最好一字不漏的细细与我道来,否则,我就只能送你们去娼寮子了!”
娼寮子……红桃与鲁婆子闻言,俱是瞬间惨白了脸,不受控制的“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去。
红桃想的是,她可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一旦进了娼寮子,后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鲁婆子则想的是,她都这把年纪了,果真被卖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还能活着出来吗?便是侥幸还能活着出来,丈夫又还会要她,儿子又还会认她吗?
念头闪过,两个不约而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屋内的杜氏,盼望着杜氏能开口为她们说上两句好话,好歹她们也服侍了杜氏沈冰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情在理她都应该尽力保下她们才是,——她们还不知道杜氏做的事早已让她自己都成了泥菩萨,自身难保。
崔之放居高临下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又岂会不知道她们那点小心思?根本不给杜氏以任何反应的机会,已冷笑又说道:“看来你们已经忘记这个家是姓崔,而非姓沈了?”
这话一出,红桃与鲁婆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她们这几年虽服侍的是杜氏沈冰,算得上后者们的心月复,那张决定她们生死去留的卖身契却是握在崔之放手里的,这里也是崔家而非沈家,这个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姓崔的而非姓沈的!
李管家最是知道该如何为主子分忧,见红桃鲁婆子面上还有几分犹豫,忙弯身飞快将事情的大略经过与二人说道了一遍:“……如今沈二姑娘月复中的孩子已是没有了,偏沈家人一口咬定是有别人陷害,你们可是近身伺候的,也不怕稀里糊涂就当了替罪羊?况闹成这样,你们以为沈家人还能在崔家待得下去?你们又不能跟着他们走,不趁此机会戴罪立功,真惹得大爷动了真怒,那就可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们了!”
是呀,她们终究是卖身进的崔家,难道还能跟着沈家人一起离开崔家不成?到时候她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红桃与鲁婆子终于不再犹豫了,竹筒倒豆子般争先恐后说起这几日沈家人的行踪动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来:“前日老太太与大女乃女乃去了西宁侯府,说是见了侯府的二女乃女乃,但奴婢身份低微,未能跟着进去,不知道她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大女乃女乃前儿个得了一对蝴蝶状的簪子,好生漂亮,说是少说也要值几十两银子,是侯府二女乃女乃送给她的,还说她与那位二女乃女乃好生投缘,若是能做了姐妹就好了……”
“老太太昨儿个嫌厨房的饭不好,还是奴婢劝了半日才吃的,但没吃多少便都赏了奴婢,奴婢跪下磕头谢恩,老太太却嫌奴婢眼皮子浅,得了这样的饭菜也能高兴成这样,待明儿进了侯府,吃了侯府的好饭菜后,岂非要上天了……”
“大女乃女乃昨儿个让我把这些日子以来为小少爷做的衣衫鞋袜都收了起来,也不让我再做了,说是横竖以后也用不上了……”
“老太太今儿个白日又去了侯府,回来时绕了好大一圈路,还去了一趟药店,只是奴婢不知道老太太都买了些什么……”
……
红桃与鲁婆子这一说,便直说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止住,越说崔之放的脸便越冷,越说杜氏沈添财看向她们的目光便越怨毒,二人谁也不敢看,只能深深叩下了头去。
而事情的真相,也已然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