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前线有战事,谁也说不准大燕此番是会胜还是会败,是以饶是还未出正月,本该是各家各户忙着请客吃年酒、纵情享乐的时候,整个京城却反常的十分安静。各家各户便是请客,也只是请一些有通家之好的人家,小范围的热闹一下也就罢了,素日里无事便都待在家中,等闲不出门,毕竟当今皇上心情不好,谁家也不敢在这时候闹出点什么事儿来,做了那出头的椽子。
也因此,崔之放逼奸民女不成,恼羞成怒之下竟将其杀害了之事,便很快在京城传扬开来,成为了这一阵子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磨牙的热门话题。
舆论普遍偏向于受害者那一方,尤其是在听说了凶手崔之放乃是一个举人,家里颇有家产,且如今正鳏居之后,众人就更是纷纷唾骂起他来。
都说以他这样的条件,果真中意那名被害的女子,就该大大方方使了媒人上门去提亲才是,想来只要他诚意足,女方不至于会拒绝,到时候岂非皆大欢喜?谁知道他偏放着正途不走,非要去走那邪门歪道,如今可好,不但害了那被害女子及其一家,还害了自己!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边倒的偏向那受害者,也有人提出质疑,质疑的角度跟偏向于受害者的角度一样,也是认为以崔之放那么好的条件,果真中意那名女子了,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不能使来,何至于要行那逼迫杀人之事?须知这可是死罪,便是再无知的人都该知道,更何况崔之放一个有功名在身之人?可见其中必有蹊跷!
崔之放的几个同年便是以此为由,联合上书与县太爷,请求其彻查此事,务必不能放过了一个坏人,却也务必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的。
然而崔之放却似是领会不到同年们的好意似的,第一次过堂便承认了自己杀人之事,但却坚持自己没有逼奸那女子,——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便是承认逼奸,也比承认杀人好啊,逼奸总还得留得一条性命在,杀人可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消息传来,不用说崔之放那些同年都气得跳脚,他们本来正筹谋着要为他上下打点一番,好叫他就算失去功名,总也能保住性命和家产,以后好歹还能做一个富家翁呢,毕竟他是有功名在身的堂堂举人,那被杀的女子却只是一介平民,堂堂举人的命,总比区区平民的命来得高贵得多,谁曾想他们在前面为他忙乱作一团,他却在后方拖起他们的后腿来,可真真是气死他们了!
遂都先后丢开手,不再理会此事了,毕竟当事人都不着急甚至还拖后腿,他们这些局外人又还能怎么样?
于是在例行的第二次过堂后,崔之放杀人之事便算是正式定了案,判了革去功名,秋后问斩,并赔偿被害者家属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对于崔家的家产来说,虽不至于只算九牛一毛,却也远远伤不了崔家的根本,崔家的房子并花圃在旁人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偏崔之放没有妻房子嗣,又没有父母长辈,这偌大的家产在旁人看来,便算是没主儿的了。
如此一来,崔家一些远房族人便纷纷打起这份家产的主意来,斯文点的还知道用委婉点的方法,只在去监狱探望崔之放时,拐弯抹角的说他总不能死后连个摔灵驾丧的人都没有,说愿意将自家的儿子过继给他,好叫他以后年节下也能有个供奉香火的人;
那些粗鲁又贪婪的,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是崔之放的家产也想要,自家的儿子也舍不得过继出去,竟直言说横竖崔之放都是要死的人了,这偌大的家产与其便宜了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倒还不如便宜了自家人,左右大家都是姓崔的,身上流着一个老祖宗的血,这样待他死后,逢年过节的,他们定会记得给他供奉香火。
对这些昔年给了自己母子不知道多少气受的所谓“族人”,崔之放历来厌恶至极,也因此在自家发达以后,他从不曾提携过他们,哪怕他们就是立时死在他面前了,他也不会多看其一眼,更何况如今要让他将沈凉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家业交到他们手上?
当着他们的面儿,他虽什么都没说,待他们走后,却立刻托狱卒请了一位要好的同年来,请求其为自己变卖家产,安置家里的下人,再用余下的银子,在当地为沈凉修一座祠堂,好叫后世的人都知道她,让她享受后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总之就是一文钱也不打算留给崔氏族人,就是要让他们看得见却吃不着,只能干生气!
那位同年也是约莫知道一些崔家事的,听罢崔之放的请求后,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方低声说了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崔之放闻言后,久久无语,是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时光也不可能再倒回到过去!
周珺琬时时都有使陆炳关注着崔之放的动向,事实上,崔之放此番遭此横祸,也正是她设计的,自然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崔之放直接认罪以致被判秋后问斩,并托同年变卖家产为沈凉修祠堂之事。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原本以为大仇得报自己该高兴的,她也曾多次在脑海中想象勾勒过这个画面。可当这件事由她想象的变成事实,当她的大仇真正得报时,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该怎么办了!
文妈妈虽对周珺琬做的这些事都知之甚详,却也不能完全理解她这一刻的心情,只是见她神色不好,因迟疑的问她:“那姑娘还要去监狱……见那姓崔的吗?”
照如今看来,那姓崔的其实也不是那么可恶,也许当初的事,他也真是一时糊涂,不然他不会变卖尽家产,只为为亡妻修祠堂,好叫她享受后世的香火供奉,可错了就是错了,事后说再多做再多也终究是错了,再挽回补救不了,只能承受自己应当承受的后果和代价!
“去!当然要去!”周珺琬见问,毫不迟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让他做个明白鬼!”如果不去见崔之放这一面,如果不当面让他知道她还没死,他如今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下场,都是拜她所赐,那她做的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因如今宁夫人“卧病”,周太夫人也因齐亨出征在外百事不管,成日里只耗在自己的小佛堂里为齐亨祈福,是以周珺琬想要出门,还是很容易的,只需使人去与齐涵芝齐涵芳,并王大贵家的说一声即可,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去庙里为齐少游祈福求签,以期他能早日康复。
是以周珺琬很顺利便带着文妈妈出了西宁侯府的门。
只不过让主仆二人都没想到的是,她们的马车才一拐出西宁侯府所在的那条街道,便被骑着马的齐少衍给拦住了,也不问她们要去哪里,只说今日周珺琬去哪里,他便去哪里,让她们自便,不用管他。
周珺琬坐在马车里,听完齐少衍的话后,不由有些气闷,他这是要干什么,她不是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他,他们之间不可能的吗?如今再这样拖拖拉拉的,也只是让彼此面上都不好看而已,他又是何必呢?
因狠心命文妈妈:“问大爷,也有弟媳妇出门,大伯子全程跟着的理儿?传了出去,只怕会对大爷对西宁侯府的名声有损,请大爷回去!”
以文妈妈的精明,多少也能猜到几分周珺琬与齐少衍之间必是有了“那种”瓜葛,要说对齐少衍其人,她还是挺满意的,觉得周珺琬若能得其为婿,也算是美事一桩。但正如周珺琬所说,他们如今一个是大伯子,一个是弟媳妇,便是真想在一起,也得从长计议慢慢谋划,哪能这样当街拦人?传了出去,他们还要脸面性命不要了?
因忙撩开车帘赔笑向齐少衍道:“大爷有什么事要吩咐我们女乃女乃去做的,不如待回府后再吩咐,如今我们女乃女乃要去庙里上香,迟了怕对佛祖不敬,还请大爷行个方便!”
齐少衍骑在马背上,看也不看文妈妈,只是淡声道:“既然怕迟了对佛祖不敬,那就别磨蹭了!”竟是半点也没有折回去的意思。
文妈妈无奈,只得放下车帘苦着脸对周珺琬道:“大爷不肯回去,要不,姑娘亲自与他说说?”
周珺琬正是不想直接与齐少衍对话,这才打发文妈妈去的,闻得他不肯回去,不由有几分动气,因赌气道:“他爱跟就让他跟着便是,横竖也不见得有几人认得他,况咱们的底细他都知道,让他跟着也坏不了事儿!”
于是一行人先是去城外的龙兴寺上了香求了签,随即周珺琬便借口累了,想睡一会儿,将众服侍的人都打发了,然后只带了文妈妈一人并车夫亦即陆炳的大儿子陆大有,悄悄取道去了刑部的监狱。
而齐少衍似是知道周珺琬要去哪里似的,直接便将她在龙兴寺的角门外堵了个正着,也不多说,还是那句她去哪里,他便去哪里。
周珺琬都快被他弄得没脾气了,生气有之,无奈有之,莫名的甜蜜和安心也有之,只得继续任他跟着,一块儿去了刑部大牢。
到了刑部大牢,待陆大有打点好狱卒后,周珺琬只当齐少衍还要继续跟着她的,不想他却只是说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便与文妈妈一道留在了外面,倒弄得周珺琬有片刻的失神,暗想这人莫不是忽然间转了性不成?
不过他不跟着进去正是她想要的,待会儿她和崔之放说的有些话,她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是齐少衍也不行。
彼时崔之放正盘腿坐在监狱的简陋木床上,——因有他的同年打点狱卒,他在牢房里其实并没有吃多大的苦头,一如过去这些时日那般,在闭着眼回忆当初他与沈凉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就听得牢房的锁链一下子开了,然后响起狱卒的声音:“崔之放,有人来看你!”
崔之放闻言,只当是自己那位同年来了,便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道:“安年兄,事情可都已办妥了?”
却半晌没有听到那位安年兄回话,崔之放只得睁开了眼睛。
就见眼前站的,竟不是他那位同年吕安年吕举人,而是一位穿樱草色浅缎袄裙并珊瑚粉百褶裙,头梳朝云髻,戴赤金点翠衔珍珠步摇,生得十分美丽的年轻女子,一看便可知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崔之放不由呆了一下,牢狱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忽然出现这样一名女子,且还是来看他的?他可以确信他不认识她。
——不用说,女子正是周珺琬。周珺琬居高临下冷冷打量了崔之放一会儿,见他脸颊瘦削,双目深陷,身上的囚衣空空荡荡,早不复昔日的整洁大方,已十足一副阶下囚的模样儿,微扯唇角冷笑了一下,才淡声问道:“崔举人一定不知道我是谁罢?且容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便是西宁侯府二爷的二房女乃女乃周氏,之前对杜氏和沈氏母女说欲纳了沈氏在我家二爷房中的人,正是我!”
话音刚落,崔之放已猛地抬起了头来,定定看了周珺琬一眼,就在周珺琬以为他即刻就要发作了她这个杀子仇人之时,他却一下子笑了起来,“其实我当时正发愁沈氏果真生下了我的孩子后,我该怎么办呢,不想齐二女乃女乃就为我解决了这个难题,说来我还要感谢齐二女乃女乃呢!”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就算再不待见沈冰,也做不出亲手杀掉她月复中孩儿之事,不得不说,当得知孩子没了时,他虽难过,更多的却是觉得轻松和解月兑。
周珺琬分辨不出崔之放这话是真是假,因又道:“对了,还有两件事,好叫崔举人知道。第一件事,便是沈家人落到今日这般家不成家,妻离子散的下场,乃是我的手笔;第二件事,崔举人今日会落到这般下场,也是我的手笔,这下崔举人还要感谢我吗?”
这下崔之放终于再淡然不下去了,晦暗着一张脸好半晌方冷声道:“齐二女乃女乃这话是什么意思?果真如你所说,这些事都是出自你的手笔,那沈家人与我却与你并无冤仇,你又何必定要如此赶尽杀绝?”
他直接认下杀人的罪名并不是说他已没有翻案的机会,他只是不想再这样每日里活在无尽的悔恨和绝望中,不想再这样行尸走肉下去了,却并不代表,他就愿意这样被人莫名的算计!
沈家人与他与她并无冤仇?周珺琬无声的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崔之放的问题,而是冷声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放心,我既入了你崔家的门,便生是你崔家的人,死是你崔家的鬼,哪怕是我的父母,也休想改变这一点……你只管放心去赶考,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娘,等你回来的……旁人想咱们家过不下去,咱们偏就要活得更好给他们瞧,这便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你虽不嫌弃我不能生孩子,我却不能任崔家的香火断在我手上,等再过两年,若还没有好消息,我自会与你挑选好人家的女儿聘进门,到时候,你可别阻我……”每一句,都是曾经沈凉对崔之放说过的原话,连说话时的语气和停顿都一模一样,只不过,话还是当初那些话,一切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以致崔之放当场怔住了,好半晌方回过神来,猛地自床上跳到地上,几步冲至周珺琬面前,抓住了她的肩膀,“阿凉,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还没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话没说完,已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那日他虽一觉醒来便成了杀人重犯,但他心里一直未彻底放弃过沈凉还活着这个念头,不然那封她的亲笔信是从何而来,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背影又是从何而来?是以即便他随即便沦为了阶下囚,他依然未放弃过那个念头。
万幸的是,他那个念头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他在异想天开,沈凉是真的还活着,如今竟真站在了他面前,即便已经换了一个壳子,但是,是真的还活着!
崔之放的真情流露半点不能打动周珺琬,她很快挣月兑了他的双手,冷冷道:“我没死让你很失望是吗?也是,你们那样处心积虑的想要害死我,谁知道天不绝我,竟让我重新活了过来,还让你们一个一个都沦落到了今日这般下场,你的确是该失望才是……”
话没说完,已被崔之放急声打断:“不,阿凉你误会了,你还活着我很高兴,真的,我比谁都高兴,我高兴得哪怕立刻就死了,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同样话没说完,已被周珺琬冷冷打断:“那你就去死罢,横竖我如今连多看你一眼都恶心!”
崔之放一下子萎了,定定的近乎是贪婪的看了周珺琬的双眼好一会儿,才颓然苦笑着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都恨自己,好在我不久就要被问斩了,也恶心不了你多久了!但是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阿凉,求你相信我,当日我真的从没想过要你死,我与沈冰之间,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日我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才会错把她当成了你的,之后我也从没想过让你死,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没脸亲口对你说这件事而已,我真的从没想过要你死,求你相信我,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是吗?”周珺琬却只是冷冷的回了两个字,摆明了不相信他的话:“那当日你为何要让四平来,劝我说‘自家亲姐妹,总比外人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段’?哼,真是好一个‘佳话一段’!”
崔之放猛地呆住了,“我从没让四平说过那样的话!”话音落下,心里也已约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定是四平假传了他的话,才会让沈凉于彻底的绝望之下,放弃了求生的年头,导致了那个不可挽回的结果!
不但崔之放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周珺琬也很快明白了,她不由闭上了眼睛。
就算当日崔之放没有让四平来对她说那堪比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那番话,他与沈冰有了首尾并怀了孩子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没有亲口找她承认此事,害她自沈添财等人口中得知此事,以致她措手不及于绝望至极下被害死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再要来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早已回不去了!
周珺琬缓缓睁开眼睛,看向一脸悔恨欲死的崔之放,一字一顿冷声说道:“或许从一开始,沈凉与崔之放之间就是一个错误,如今沈凉为这个错误赔上了一条性命,你也为此赔上了一条,你与她,便算是扯平了。从此后,你与她,死生不复相见,哪怕翌日去到九泉之下遇上,也请你当做不认识她,不要再与她扯上任何瓜葛,这是你欠他的,你记好了!”
周珺琬说完,便毫不留恋的转身自去了。
余下崔之放喃喃重复着她那句‘死生不复相见’,只觉自己的心似是一瞬间被人剜去了一大块似的,痛得他几乎当场要窒息过去,最后更是“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人也软软瘫到了地上。
死生不复相见?死生不复相见!
也罢,原是他对不住她,原是他欠她的,她不肯再见他,也是人之常情,他只愿他下辈子能有幸化作一株草一棵树,只要能默默的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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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渣男的下场,居然写得咱有点惆怅,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