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了,接近学生毕业的季节,天气开始变得炎热炙闷起来,只隔著一道自动门,彷彿就与外界的温度和人车的嘈杂声,完全与世隔绝了起来。
由於大部分的细菌不容易在低温的环境生存,医院里的冷气开得极强,使得这个十几层楼的小世界显得非常严酷。
面对著旁观者,护专的女同学们戴上了抗拒病魔的面具,在急躁来求诊的病患群里,像是朵朵的纯白小花在寒风中摇曳著﹔女孩们年约廿岁上下,面对即将到来的考验,她们年轻的脸上浮现诡异的肃穆表情,所有的存在因而变得毫毛般微小,工作的疲惫将不值一文,却如同即将对抗死亡那般苛刻。
刚到医院上白天班,杨幽幽进入护士站刷了卡,帮几个病人做例行的测量、打针、换药和检查的工作,还不到九点,建教合作的护专学校护理师,就带著一群年轻女孩来此报到﹔护理长和护理师打了招呼,然後开始对著集合的护士小姐们点名,并且交办实习教育的工作。
「小幽,妳负责带一OO叁到一OO六房这几件个案,名单找护理师拿。」
「是。」
护理师熟练地将名单报给每一名护士,当然,杨幽幽也获得了五个手下,以及看护她们的沉重责任。
「我把话先说在前面,」护理长寒著一张脸说,声音充满了警告:「这些实习生六月中旬就要毕业,而她们毕业後,少部分的人会出国唸书,还有些人会去唸二技,其中的百分之六十会来这里工作,妳们要好好带领她们。」
言下之意,新进人员要千留万留,免得被吓走了,以後又要重新教育另一批毕业生。
杨幽幽看著那些戴著口罩、始终吱吱喳喳、欢笑期待著护士生涯的女孩们,想著自己当初来实习的模样,顿时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当年,她嚮往并效法南丁格尔的精神,对护理工作有著幻想式的憧憬,进来医院一年多之後,纔发觉差了十万八千里,每天都在忍耐著繁重的工作,并且思考著要不要立刻离职。
现在,她该骗这些无知的学妹吗?
「小幽学姊?」
等到其他人都被带开去,杨幽幽纔发觉女孩们用疑虑的眼神望著她。
「那……我先带妳们去参观一下医院设施吧。」
首先,她带著女孩们去逛骨科,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小男孩刚从手术的恢复室被推出来,骨科的陈医师拿著断层扫描的片子,对著小男孩的家属开始解说:「车祸使得令郎全身压伤,两脚骨折……因为左锁骨也骨折的关係,手腕神经受到伤害,双手暂时没有办法动,复健期大约就要叁个月。」
女孩们同情地看著小男生一脸的压抑表情,她们脸上的笑容已经迅即消失了。
在课堂上听到各种病名或伤害程度,远非当场见到来得震撼,她可以理解那种感受。
接著,杨幽幽领著女孩们又逛了几个外科部门,并且仔细地一一解说。
女孩们看见无法说话的青年男子,在一场工地意外之後,男人失去了说话能力﹔他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脑波并没有异常,却因为精神上的震惊,必须持续接受药物和电疗。
她们看见肢体残缺的老弱妇孺,看见那些苍白、无助的脸,也看见了许多让人匪夷所思的病患,诧异得眼睛都快凸了出来:一个罹患鎌状细胞贫血症的上班族,在一次例行性的体检中,发现自己得了绝症,而且只剩下叁个月的生命,因此她每天都必须接受密集的精神治疗,自杀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一个待在个人病房的老教授,得了末期的淋巴癌,他总是不停地喃喃自语,还患了严重的精神病和大小便失禁的问题,必须被绑在床上,每两个小时让一位专责看护帮他更换成人纸尿裤﹔一个罹患乳癌的女子,不久之前开刀切除了一边的**,住院调养的时候,她的丈夫就没来看过她一次,现在做化疗,头髮几乎全都掉光了,听说离婚手续正在进行中,她的脸上总是有著绝望的神情﹔还有一个刚满十五岁的男学生,因为和同学一起去烤肉,其间不小心吞了一块半熟的肉片,结果得了严重的细菌感染,恐怖又无药可治的血液寄生菌,使得他差一点全身瘫痪,目前他的腿部细胞坏死,除了无法去参加大学统一入学测验,不久之後可能还得面临截肢的命运。
医院里面,真的充斥著许多悲伤的故事,而且每个人都不吝於传播这些如同致命病菌般的故事。
面对著时光一分一秒地消失,人们的生命轨迹,也要一点一滴地流逝﹔总之,时候一到,人们就得等著翘辫子。
所以要掌握每一刻,享受人生,享受恋爱,享受生命……这种享乐主义不也很符合现状?
最後,走向她所熟悉的病房,她开始对这些实习护士解说病房的分布:七楼到八楼是最便宜的四人房,互为陌生人的病患多半无法轻松入睡,且由於生活习惯的不同,以及每晚浴室还要排队使用的问题,平时都是给付不起高额医药费的穷人住,而院方也多半安排短期、只待个一晚的病人住进去﹔十楼的两人病房通常给中、长期的住院患者使用,价钱就像外面的宾馆一样平价,里面的陈设也差不多,不过设备算是有点简陋,除了共用的小冰箱和电视,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行军床,可以留给病患和家属使用﹔至於十一楼的个人病房,价钱高一点,能够保有较多的个人**,空间也大了一些﹔最好、最舒适的特别病房在十叁楼,内部如同饭店的总统套房,可以有专用的护士进行服务,让家属可以不必担心看护的问题,据说连护士都要指定,通常还要精挑细选过,个个都得长得像选美小姐,这属於有钱人的第一首选,而一晚住宿的费用,就高达一万五千元。
住在那种贵得要命的病房,生命就会过得愉快些吗?
杨幽幽带著女孩们,走过一间间的房门,最後她们搭电梯逛到了十叁楼,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疑惑和感知,都掩藏在绿色的口罩之下﹔越过那间她和林子川及刘志恒两位医师定期约会的特别病房,她站在外面的走廊,想像著之前的约会情况,想像著那张曾经剧烈翻滚起伏的病床,又想著这些实习护士,因为这个月她将无法空出多馀的时间给那两位好情人了。
看完所有的病房,大约也到了中午休息时间,新人刚来见习,一定要让她们吃饭﹔就像以前在外科服务,儘管同事的病人状况不好,自己的病人状况更糟糕,还要硬著头皮扛著奇烂无比的责任下来,让同事去吃、去休息,免得大家都吵著想离职,那还更麻烦。
於是她在看了錶之後,对女孩们郑重宣布:「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休息时间到下午一点,然後妳们可以去护士站休息。」
这五个实习护士都不作声。
到了地下室的餐厅,她们挑了个角落坐下,其他穿著制服的女孩们、病患、家属、药剂师和各科的医师们穿梭在她们身边,麵摊、定食、每个摊位每个人似乎都饿得要命﹔怪的是,只有她们这一桌,没有人点餐,也没有人说话,杨雅昕看著她们,蓦地瞭解到:她这种直接的实习教学,可能太过於刺激,而且把每个人都吓坏了。看完一堆病奄奄的患者,有的濒临死亡边缘,有的插管、截肢、五官不全,虽说没有外科那种血淋淋的画面来得作呕,没有心理準备的人看到,恐怕也会失去胃口吧?
忍人之所不能忍,成为一个小护士,就得学会忍耐:首先要忍耐目睹别人的痛苦,然後要面对自己无谓的同情心。
沉默持续进行著,於是她如往常买了个便当给直肠科的刘主任,又替每个女孩点了杯现搾的新鲜果汁,就回到座位前面。
她尴尬地看著女孩们,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这杯算我请客,一点整来护士站找我。」
没等她们有任何回应,杨幽幽便拿著鱼排饭,搭著电梯回楼上去了。
电梯里面正巧遇到泌尿科的黄主任,这名肥胖的医师总是习惯对著可爱的护士说说笑:「小幽,怎麽苦著张脸啊?」
「我在带实习的学妹,」她习惯性地戴上口罩,又道:「这份工作可不轻松。」
「我还以为妳是PMS(经前症候群,每次月经来的前几天,女性会变得情绪不稳、焦虑紧张、胸部肿胀、头痛、睡不好,注意力也没办法集中)呢。」
「主任,你还在消遣我?」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吃点巧克力提高Serotonin(脑内血清素)就好了嘛。」
她望著这个成天宣导巧克力的泌尿科科主任,不觉叹息,更感到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