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医院像是不断在变动的混合体,其中显现出一种继续迈向毁灭的歪斜,生命快速相续,一个跟著一个,互相摩擦,充满了必然性,然後消失,有如渐次在时光中流逝的每一个瞬间──生命的瞬间,或者是死亡的瞬间。
病床号码:一OO叁一,前面四码表示十楼病房第叁号房,最後一码显示床号,杨幽幽看著更新的病历表,想起昨晚还是一个腰椎扭伤的老太太躺在那儿,今天就换成另一位新的患者﹔医院就像是一个廿四小时不断电的遊乐场,人们在那里吼吼叫叫,见识到自己和旁人的疯狂,然後在厌倦之後选择离开,或者进入太平间。
走向病房的那一刻,杨幽幽还在研究新的病历,但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遇见一个可爱的老爷爷。
「护士小姐啊,我什麽时候可以开刀?」
「就等医生说可以囉。」
「那我什麽时候可以出院?」
「这也要问医生。」
「那我该问妳什麽?」
她看著老人,然後耸了耸肩:「那就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护士应该都很瞭解病人的情况吧?」
「或许护士更瞭解医师的情况。」
「医生又不是病人。」
「在某种程度上,医师们也算是护士所要照顾的病患。」
「所以在医院里,都是由一群特定的病人来医治别的病人囉?」
「没错。」
「如果那群『特定的病人』来了,帮我赶走他们吧。」
「没问题。」
凌爷爷在床上躺平,让来陪他住院的女儿帮他拢好枕头,他白白、长长的眉毛抖动了几下,似乎在微笑﹔这个七十六岁的老人,看起来并不像一般病人那样有著忧愁的面容,他脸上的幽默和愉快的神情,在这没有半点生气的病房里,真的显得非常明亮。
杨幽幽昕看著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好奇地问道:「妳是凌爷爷的亲戚?」
「嗯。」
「要陪著住院吗?」
「对,」她指了指旁边的行军床,然後说:「我就睡在旁边,可以就近照顾他。」
「凌爷爷的病──妳知道吧?」
「我很清楚。出去说吧?」
杨幽幽看著这个年约卅岁的女子,然後跟著她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
「我希望妳们不要在他面前谈论得了什麽病。」
「这是护士的本分,我们上过心理学,知道如何避免刺激病人。」
「那就好。」
「凌小姐,我认为──」
她一怔,然後微笑道:「我姓『罗』不姓『凌』,在医院里没什麽好客套的,就叫我『罗姐』吧。」
「对不起,」杨幽幽不好意思地说,「通常都是直系亲属来照顾家人,所以我直觉以为妳是凌爷爷的女儿。」
「他是我乾爹。」
「原来如此。」
通常叫男人「乾爹」的只有两种女人:一种是当情妇、被人包养的女人,另一种则是私生女。杨幽幽心想:这个罗小姐,该是後者吧?
罗姐苦笑道:「癌症病人很忌讳别人谈到病情如何,我乾爹得的是大肠癌,虽然还不确定情况,但我怕老人家想太多,所以还是希望妳们尽量不要提到这方面的事情。」
杨幽幽点点头。「我会特别交代实习护士的。」
「明天开始,请妳帮我跟我乾爹订医院的便当。」
「没问题。」
「今天下午妳可以帮我陪他一下吗?」
「可以啊。」
罗姐歉然道:「早上入院後,内科的刘志恒医师告诉我,说要先住院两个星期做更精密的检查,我发现手边没有带什麽盥洗用品,所以得回家去拿。」
杨幽幽微笑著说:「妳放心,我会陪著凌爷爷的。」
罗姐交代她之後,杨幽幽就到护士站,準备找叁、四个学妹过来,一起跟凌爷爷聊聊天﹔实习护士没有太多事情要忙,这又是刘主任的病人,加上有患者家属的请託,她只能照办。
罗姐离开之後,刚过了下午叁点,杨幽幽纔有空过来,只见凌爷爷躺在床上,看起来一脸无聊的样子。
她带著叁个新的实习护士过来,问道:「凌爷爷,你现在觉得怎麽样?」
「我啊?」老人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我觉得肚子好饿。」
「明天早上要做内视镜检查,所以你晚上不能吃东西哦!」
老人嘟著嘴说:「我平常都在下午一点睡午觉,睏起来就一定要吃泡麵。」
「等明天检查完再吃嘛,爷爷你就忍一下吧。」
看老人默不作声的无奈模样,杨幽幽耸耸肩,然後把病历表翻出来,查看早上的量测数值,再将资料交给实习护士们核对,进行惯例的基本检查:量血压、测量脉搏,以及对於病患的问候﹔实习护士的工作十分轻松,只要每天做完两次检查,就可以等著下午四点下班了。
由於另一床的一OO叁二是严重的急性糖尿病患者,虽然只是个年轻的科学园区工程师,基於医师的要求,杨幽幽还是亲自帮忙盯著量血压﹔这个刚满卅岁的削瘦男子,看起来并不是一般认定会罹患糖尿病的胖子,刚洗完肾没多久,昨天竟然不顾医师警告偷吃东西,而他的家人也没有注意,就随便切了些水果给他,结果吃了半片红肉西瓜,人就立即陷入了昏迷状态,幸亏值班人员急救得当,纔把命给救了回来。
她关切地问道:「隋先生,现在你觉得怎麽样?」
「头很痛。」他虚弱地说。
「如果等一下吃完药还觉得不舒服,我就帮你找医师过来看看。」
「好。」
她还是不忘叮咛:「不许偷吃东西哦!」
「嗯。」病人点点头。
杨幽幽知道,所有的患者都比任何人都具有学习能力,只要吃过什麽让他们痛不欲生的食物,以後就会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们像是落入迷宫之中的老鼠,天性喜欢尝试各种不同的东西,但只要被电击过一次,就绝对不会跑同样的路线。
人类,或者说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是从痛楚之中学习如何活下去的吧?
「学姊──」
杨幽幽听见其中一个实习护士在叫她,问道:「小瑶,怎麽了?」
「凌爷爷的血压……早上量的时候还好,刚刚……」
另一个实习护士悄声说道:「要不要再测一次?」
杨幽幽看了病历表上登录的资料,颔首表示同意:「那就再做一次吧。」
「那……我们是不是得跟护理长报告?」
凌爷爷发现几个女孩在一边窃窃私语,好像在讲他的情况,於是就开口问道:「怎麽了?」
杨幽幽微笑著说:「血压似乎有点小问题,所以我们必须重新量测一次。」
「不用啦,随便写一写就可以了啦!」
杨幽幽看著老人,还是叮咛学妹道:「重量一次,有问题就去报告。」
凌爷爷躺在床上,知道这些护士不打马虎眼,只能无奈地让女孩们帮他重新量血压﹔他疲惫的双眼看著旁边的那张空行军床,似乎是在想念那个仅仅离开两个多小时的乾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