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的交.班之前,她满心凄苦地跑去找林子川,这也是两个人自从一年前的交往以来,她第一次在上班时间跑去他的办公室。
见到她,林子川开门见山说道:「我听说妳跟护理长的事了。」
「我爲什麽不能去问手上病人的情况?」
「动了手术之後,凌老先生已经转成外科的病患,所以妳最好不要过问。」
杨幽幽气愤地问道:「既然如此,那我问你行不行?你是不是也把凌爷爷的病历改过了?」
林子川疲倦地说:「妳真多心,我不会擅改病历表,而且那只是单纯的意外事件,我已经对家属解释过了。」
「当前的状况、病历,以及手术後的看法,都被固定在『谁必须负责』的第一印象了!」杨幽幽忿然道:「我最恨的就是院方的态度,我第一次因爲病人而茶饭不思,一心只盼望外科主任及院长化爲血水!还有就是主治医师的『开刀後送普通病房』这种谬论,那个说法就叫天马行空!」
「妳这是在指责我吗?」
「我当然是在指责你!」她愤怒地喊著:「你就是那个『主治医师』!我不但要指责你,我还要骂你!你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什麽时候骗妳了?」
「爲什麽凌爷爷一开刀就变成了植物人?」
林子川也火了起来:「我只是执刀医师,而且手术也根本就没有任何差错!」
「那是谁决定要送普通病房的?这明明是个大手术啊!」杨幽幽回忆起中午与护理长的争执,又道:「今天我听到的都是些屁话!我顿时又起杀心,很可恨的一点是,只听过单方面说法的其他单位人士,竟然和我争辩医疗上的判断!」
「杀一个人,并不需要多大的决心﹔让一个病人有权利选择活下去或者死亡,那纔是要下决心的事情。」
「别把死亡跟杀戮讲得如此理所当然!」她愤怒地喊道:「子川,你不是断人生死的阎罗王,你是救人的医生啊!」
但他咆啸著顶回去:「妳以为我想这样吗?当医生就得要悬壶济世?」
「你为什麽还是要狡辩?」
「每次我帮那些人动手术,开刀时我似乎看见了死亡,开刀後我就见到了重生。妳不觉得这是一种很伟大的职业吗?」
「你是说给予病人生命,还是看著他们死在开刀房的手术台上?」
「都有。但是小幽,我也很难过啊!妳为什麽要这麽逼我呢?」
林子川伸出他那双漂亮的手,想要碰触她的脸,但是她却一手挥开。
「我们不能以诳骗来掩饰,责骂之後的安抚,就像挨了一顿鞭子之後,你又拿糖来给我吃,想要让我忘掉那些伤口的痛苦,这实在是很虚伪,不是吗?你在医术上判断错误,怎麽能用这种方式来推託?」
「因为我的父亲反对我,我的朋友拒绝我,拒绝爲任何真相冒险。」他用一种自我陷溺的口吻说。「搞鸡姦的强姦犯、毒害世人的毒贩、全身带著各种病菌的妓.女,我幹嘛要救他们?只有在这堕落的人世间,也只有在这种所有人都一体平等的医院,妳纔会无愧地说他们是无辜的,必须被医治!」
「你这根本就是谬论!就算凌爷爷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又怎麽可以不尽力医治他?」
「我们在病床上看见每一个该死的病人,在每一间病房,我们容忍他们,容忍那些躺卧在床上、该死却不死的活死人,因为见怪不怪,没啥大不了,於是我们从早容忍到晚,看著他们逐渐变为屍体。我很想对每个躺在床上的病人说:有一天,你们要感谢我,因为你们的生命操之在我,能活著躺在那里,能在这一刻呼吸每一口的空气,都是我赏给你们的,因为我发了慈悲饶恕了你们,没有在手术台上找机会,在你们毫无知觉和行动能力的时候杀了你们!」
「你不是救世主,子川,你只是一齣电视剧的丑角,或者只是一句出现在捷运站看板上的广告词,你什麽也不是。」
「我们都会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如果我让他们的死期延迟了一些日子,就算只有几个月,难道他们不该感谢我吗?」
「不,你只是在尽身为医师的义务。」
「狗屁!」他冷哼了声,又道:「我把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些病患本来就该感激涕零啊!要不是我每天浪费十几个钟头在这些人身上,他们还有命吗?我没有在手术檯上了结谁,是他们运气好﹔哪天老子不爽了,还管他义务个屁!」
「你认为手段残忍,却是立意良善?」她愤怒地低语:「我该觉得羞愧,因为我只是坐在一边,欣赏这一齣惹人哭笑不得的悲剧。」
「如果照妳的方法做,是不是就会实现妳那天真的幻想呢?」林子川冷笑:「妳曾经恨过什麽人吗?曾经怀有醜陋的愿望、被憎恨缠身,想杀了谁、好一消心头之恨吗?」
「杀人就是杀人,没有理由好讲。」
「不要乱想了。我们是医生,除了眼睛所见的病徵,其他的都要依靠深入的检查和经验来判断患者的情况。一个医生如果靠臆测来治疗病人,那他可就死定了!别要求我怜悯那些死人,因为我并不哀悼他们﹔他们不过是从病床上被移到了停屍间,所躺著的都是床,只是地点不同而已。」
是不是,在死亡之前,人人都会达到一种平等的状态?
是不是,一时片刻的善念,会让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一个无罪的人?
是不是,我们以为自己躲过了不幸,其实我们已经选择了它?
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著偿债的罪恶感。
她沉痛地说:「因为你的『判断错误』,所以凌爷爷会脑死,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我『判断错误』?到底妳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我强烈质疑你的手术出了问题!」
「每个人做事都有两种方式:妳的方式和我的方式。妳以为在这里,还能照著谁的方式做?」
「你──」
忿忿之中,杨幽幽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她气的不是林子川可能造成的判断错误,而是他狡辩的态度。爲什麽人都要死了,大家却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病患的权益就该被如此漠视吗?
刺鼻的消毒药水味,瀰漫在这个冷冷的空间里。明明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人,纔过了几个小时,就变成植物人;前一秒似乎还牵著自己的手,转眼间就永远动不了了。
曾经她听过一个故事,有位医生救了一个自杀未遂的死刑犯,旁人问他:『幹嘛那麽麻烦,反正你救了他,他还是得死。』
医生的回答是:『任何人早晚都得死,我的职责只是减轻患者的痛苦,和延长每个人的生命,那怕只是一天。』
『可是他不想活啊!』(犯人是自杀未遂)。
『除非他意识清楚的拒绝我,否则,我无法做出这个判断,一分钟前想死的人,可能一分钟後又挣扎著想活下去。』
几个月後,犯人被处决,临死前留下遗言,希望将遗体捐给医学院供解剖教学之用。
或许医生只能延长了他几个月的生命,但是犯人对医生的感激,导致他捐出了自己的遗体;或许,利用这遗体的某一位医学院学生,因而有所发现而多救了几个人,那随後的世界,会变得非常的不同的。
甚至,有许有一天,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的某一个人,因为听了他的故事,因而有所感触,决定死後捐出自己的器官,而这器官随後拯救了许多人。
故事的最後说:「你活得有什麽价值呢?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结束,你死了,其他人还是会过下去,那些眼泪在你入土後便会消失。」
因此,人的价值并不只是努力远离死亡,而是对於他人的帮助,这也是她选择当护士的最主要原因。
每个人都不应该以不瞭解的事物,来作为判断善恶的标準。可是在面对善恶的时候,人又该如何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