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城东一区,艾弗格林街区。
随着引擎的轰鸣,一辆红色的人型机甲,从街角垮塌了一半的教堂断壁后拐了出来。
机甲那五段式的铁灰色金属脚掌,踩在高低不平的废墟那碎砖瓦砾上,发出嘎嘎的声响。腿部的外接副传动杆,兹兹地来回伸缩。机甲红色的上身,在髋骨和月复部悬挂系统的缓冲下,随机甲的步伐有节奏地起伏着,而肩头狰狞的能量炮口,则在机甲电脑和机械校正装置的作用下,背离身体颠簸的状态,始终保持着对可疑区域精确平衡的指向。
“安全。”汉斯。斯德普用呆板低沉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报告了一声,随即把头盔上的通讯音量旋钮拨到最小。对那个喋喋不休的小队长,他实在是腻味透了。
推动艹控杆,将心爱的红色阵风停在艾弗格林小男孩中心广场的喷水池边,斯德普打开座舱的强制换气系统,将座舱盖也敞开一点缝隙,试图驱除座舱里因为改装能量攻击系统时留下来的那挥之不去的该死的油剂味道。
机甲雷达上,除了身后缓缓向自己靠近的主力大队以外,没有什么可疑目标。斯德普点了一支烟,仰着脑袋,调整着光学观测仪,进行例行的警戒观察。
艾弗格林区,是中心城最古老的城区之一,而小男孩圆形广场,则是四周八条主要街道的交汇点。呈放射状向八个方向延伸的街道,如同一个巨大的汉字“米”字,将整个艾弗格林区切割开来。
因为艾弗格林区始建于玛尔斯自由世界气候改造之前,因此,工具物质的匮乏以及为了配合当初半空中的环境隔离罩的因素,使得最早登陆这个星球的人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建造这个区的低矮房屋。
这些砖木结构的古代建筑,至今看来,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古拙韵味。随着气候改造的顺利,移居玛尔斯星球的人越来越多,艾弗格林区也向四周扩展得越来越大。最终,这个区和其他几个隔离罩形成的中心区连接在了一起,变成了现在的中心城。
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房屋几经重建修缮,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建筑了。不过,建筑的样式的整个区的规划,还是完整的保持着。斯德普小时候,就经常跟随父母到这里来。圆形广场喷水池里那光着的青铜小男孩雕塑,广场上的鸽子,都是他在父母进教堂诚心祷告时最好的玩伴。
而少年时期,正南街道上的那一间间小酒馆,则是他和他的同伴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们因为年龄不够,而被悻悻地赶出来,又厚着脸皮冒充已经年满十八岁钻进另一家酒馆,直到深夜。
可是现在,这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视野所及,广场四周的房屋成片成片的倒塌下来,依旧耸立的残垣断壁上,也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青石街道上,铺满了破烂的木头和碎砖烂瓦,几乎看不到原来街道的路面。中央喷水池的青铜小男孩,只剩下了半截身体,富丽堂皇的教堂,也塌了一大半,从外面就能直接看到教堂里破烂的木制长椅和正面唱诗台墙上的耶稣受难像。记忆中的南街小酒馆,已经毁于战火,现在的那里,空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几根破烂的柱子,一米多高的废墟和已经冒出好长一截的野草。
斯德普抬头望向天空,一只鸽子咕咕地低鸣着,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划过灰白的天空,飞到了教堂残缺的屋檐下。
他静静地看着,那是他的记忆中,唯一幸存的东西。这些鸽子,在这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它们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不知道,当这些动物灵动的眼睛看见这个世界时,会不会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意味着一场灾难。
或许,没有思想的它们,在乱世中,比人类更幸福。
引擎声和脚步声响起,十一辆机甲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圆形小广场,那是侦察小分队的人,负责大队前行警戒,想必,已经勘察完了四周。
斯德普继续抬头看着教堂只剩一半的屋顶,在他看来,等待那只鸽子再度出现,远比其他的任何一个同伴,都重要的多。
“这帮该死的普罗镇土匪。”一辆阵风停在水池边,座舱门打开,长着一双三角眼,瘦得跟猴似的侦测小队队长跳出座舱,拉开裤链就往干涸的水池里撒尿。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让老子抓到他们,非给他们好看!”
斯德普鄙夷地看了小队长一眼,丢掉烟头,将座舱盖重重地关上。给别人好看……自己这些人除了跟在别人的后面转圈,并互相之间保持谨慎的距离防止被偷袭以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一个个驻扎地被人家摧毁。
第四营被摧毁的事实,早就吓破了包括指挥部在内的所有人的胆。或许,敢叫嚣的,只有这个惯于自吹自擂的猴子!
“第三组,去把第一组替换下来。注意保持警戒。”猴子小队长抖了抖身子,拉好裤链,布置着扩展警戒任务,回头看见斯德普的机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挥手道:“斯德普,你也去……”
六辆红色机甲启动了,踩着高低不平的废墟堆,向东南方向走去。狭窄的街道早已经被废墟埋住了,分散开的机甲干脆直接从房屋空旷的残垣断壁之间穿过,一些砖墙被机甲轻轻一碰就倒在了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或许是被机甲的到来所惊吓,那只飞入教堂半边屋顶的鸽子,始终没有再出现。斯德普叹了口气,启动机甲,缓缓穿过几个正靠在机甲上聊天抽烟的同伴之间,向东南方向走去。越过一栋正面墙壁破了一个大洞的旅馆小楼时,他回头看了看教堂,耳边,传来了那猴子队长和阿谀奉承的同伴们忽然爆发的笑声。
斯德普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想要加入这支军队。从一个普通的雇佣兵开始,他和许多玛尔斯自由港的青年一样,拼命地训练和表现自己,就为了加入这支在他们的圈子里近乎神话的装甲营。
那时候,他们热血沸腾,总憋着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建功立业!
他们相信,自由世界总有一场大仗。那是他们这些不能成为机甲流派核心弟子的普通青年,推翻这个世界的固有秩序,成就一番功业,将那些趾高气昂的机士彻底打倒的唯一机会。他们相信,只有北盟,才是真正的军队,他们为自己接受残酷训练时的坚持,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北盟一鸣惊人,而激动不已。
直到现在,斯德普还记得自己当初和同伴们小声聊起血影机甲团,看着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兵迫切想要围拢过来倾听时,自己的虚荣,还记得自己神秘地告诉那些新兵,这个几乎存在于神话中的机甲团是如何厉害时,自己的浅薄。当然,他更记得,在得知自己被选入血影机甲团受训,自己兴奋的几天都不能睡觉,走在路上总是昂首挺胸,一边目不斜视,一边用余光收集人们的艳羡目光时的可笑。
机甲离中心广场越来越远,从空荡荡的废墟看过去,隐约能看见二营一连和二连的大队正陆续穿过两公里外城市高地花园那道宽阔的缓坡,进入艾弗格林街区的建筑废墟之中。
斯德普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现在,这支军队的一切神秘光环,都已经褪尽了。
这是一帮没有人姓的杂种!而自己和许多人一样,是被包括猴子小队长那样的杂种裹胁的可怜虫!一开始,自己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就是战争。摧毁城市,毫无顾忌的屠杀眼前的一切目标,这都是战争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自己在得知北盟高层,乃至猴子这样的基层军官,大多都是什么纳德米克王朝和他们的王公大臣,近卫队军官遗族的时候,自己才恍然大悟,在这帮杂种的眼中,普通人的生命,和猪狗没有什么区别。随意射杀平民不是什么战争的需要,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想这样做而已。
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仗打到这个地步,自己,早已经没有了退路!斯德普向身后看了一眼,或许,自己应该找个机会,给那个曾经当着自己的面打死了十几个平民的猴子小队长,一记致命的黑枪。
接替了扩展警戒的第一小队,斯德普又开始了枯燥乏味的例行监控,三百六十度旋转远视仪,配合动态目标扫描器监视每一个可能移动过或正在移动的目标。雷达在这里的作用很小,一般机甲的潜行模式,可以将机甲的被探测面积缩减到一个饭盒大小,原本就很难被探测到,再加上高地不平是地势对雷达探测角度的削减,如果不配合动态扫描,这东西简直一点用处都没有。
音量调到最低的通讯频道里,又传来了连长艾尔默下达指令的声音。或许是收到了总部传来的,关于那支匪军机甲小队的新消息,艾尔默大声地咒骂着,语气和猴子队长相差无几。对于被匪军机甲小队牵着鼻子打转的事实,艾尔默无比愤怒。
斯德普知道,自从四营被歼灭了以后,指挥部就下令一营和二营必须保持足够近的距离以避免被敌人各个击破。毕竟,除了步兵师那些战斗力低下的装甲营以外,血影机甲团的这两个营,是中心城的主要装甲力量,不容有失。
可是,指挥部显然并不想只保持自保,或者说,那支匪军装甲小队的举动,已经激怒了指挥部。他们轻易地跳出了北盟各部队形成的包围圈,沿途袭击任何他们想袭击的目标。
被袭击的目标中,有某一段防线,有某个步兵团的驻地,有后勤中转站,还有一个存放物质的仓库、一个枪械维修所和一座大桥。
被激怒的指挥部调动了几乎所有能调动的部队。试图将这支匪军机甲小队的活动空间给限制住,拖住他们,从而将其歼灭。所以,尽管被命令不能互相之间距离太远,血影机甲团的一营和二营,还是以主基地为中心,疲于奔命地调来调去,配合步兵形成的一个个临时阻击点,进行压缩……
斯德普相信,带领那支匪军小分队的家伙,绝对是一个捉迷藏的专家。从东二区到西一区,再到东一区,最后回到东二区……两个血影装甲营,几乎被对手引诱到发疯!大多数时候,他们连对手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通过总部传来的命令和消息,才知道对手又袭击了谁,又到了哪里,然后就是取消之前的行动命令,更改方向,继续追击。
有好几次,负责扩散警戒的侦查小队,几乎都抓住了对手的尾巴。斯德普自己,甚至亲眼看见一辆青色的机甲腆着肚子从距离自己不到一公里的小山坡上嘿哟嘿哟地跑过去……可是,那又怎么样,每到这时候,总会传来总部的关于整体距离月兑节的警告。如果继续追击,友军将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支援。而等到友军到达了相应的位置,那些青色机甲,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斯德普觉得有些可笑,自己不但被敌人牵着鼻子,还被友军拉着尾巴。这样的行动,除了浪费一下精神和体力,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兜了几个小时的圈子,就算是连里体力最充沛的自己,也有些疲倦了,其他同伴,恐怕更痛苦。这种没有目标,反复奔跑的无意义调动,对身体和精神,是一种双重打击。
很快,指令通过小队频道,下达了。斯德普苦笑,难怪艾尔默生气,三连和一营,再一次被拉开了距离。从南面过来的他们,因为匪军小队刚刚炸掉了内河上的公路大桥,而工兵又没能在他们抵达之前完成便桥的铺设,所以,他们会再次晚点二十分钟以上。这也就意味着,二营的这两个连,得原路返回,尽量靠近内河公路大桥,以避免整体月兑节,重蹈四营的覆辙。
通讯频道里,咒骂声和叫苦声响成一片。斯德普转头看去,那些刚刚进入艾弗格林街区的阵风,正乱糟糟地原地转向,等待着后面的机甲转向离开。而那些停在小男孩中心广场的机甲,也乱成了一团,动作快的,已经启动了机甲,向后面涌去,动作慢的,还在关闭刚刚敞开的座舱……
什么严明的纪律,秩序,此刻都没了影子。
抱怨,是人类的天姓。也是最容易传染的病毒。几个小时的往返跑,已经让每一个人精疲力尽并失去了耐心。更可怕的是,包括斯德普自己在内,对指挥部的信任和服从,现在已经变成了怀疑……那些参谋们坐着说话不腰疼,妈的,这么白痴的调动,他们是想干嘛?
身旁,负责扩展警戒的另外六辆机甲,已经走了过来。
斯德普点了支烟,看着同伴们歪歪扭扭地站在自己身旁,有个家伙,甚至艹控机甲一盘坐在地上,似乎那样,机甲也能得到休息。这个小组,基本都是玛尔斯的本地人,对于北盟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们在私底下也时常有抱怨乃至愤怒。
既然后队改前队,那么,警戒的事情,就轮不着这几个人了。斯德普忽然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这些人,刚看了一场电影,等待人潮离开。他们才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动态扫描仪,发出哔哔的警告声。斯德普理都没理。这个东西,是无法分辨敌友的。现在两个连的阵风正乱糟糟的挤来挤去,扫描仪不发出警告才怪了。
警告声响得歇斯底里,烦躁的斯德普抬起头,伸手去关开关。然后,他看见了一直到他老死,也没有忘记的画面……
远处的废墟中,数十辆青色的机甲,分散开来,贴着地面,向拥堵在一起红色机甲群飞扑而去。
如同,草丛中,数十头捕猎的青狼,分波逐浪,风驰电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