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童姥将昨日吃剩下的冻鸡加热当作晚餐,吃完后叫小宝将白天学会的武功演练一番,便又睡去。如是者到了第三天,不平道人他们一路搜寻过来,小宝远远望见,便又背起童姥往峰顶跑路。
天山童姥仿佛知道这货不被逼到绝路,打死也不肯与人动手,干脆也就听之任之。小宝跑了一程,见再过数里便要抵达峰顶,燃起篝火后,跃上树顶,运足目力四下张望,过了良久也没发现半个人影。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心知距离峰顶每近一步,便多一分危险,暗自全神戒备。
这晚童姥吃过竹鸡后,小宝见她似乎心情不错,装作好奇说道:“姥姥,你的样子怎么看起来和前几天大不相同?”
此时天山童姥已恢复到十五岁的功力,俨然是个秀丽的少女,只是身材还是与女童一般,不曾长高半分。童姥道:“这几天你也挺辛苦,很用心的在照顾姥姥,告诉你也无妨。我所修习的功法叫做‘八荒**唯我独尊功’,这门功夫威力奇大,却有一个大大的不利之处。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还童一次。”
小宝明知故问:“返老还童?那……那不是很好吗?”
童姥叹道:“你这小和尚忠厚老实,于我有救命之恩,更与我‘逍遥派’渊源极深,全都说给你听了,也不打紧。我自六岁起练这功夫,三十六岁返老还童,花了三十天时光,方才恢复功力。六十六岁返老还童,那一次便花了六十天时光。今年我九十六岁,再次返老还童,得花上九十天时光,方能恢复全部功力。我被乌老大抓住时,才只有九岁的功力,自然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话说回来,那乌老大虽然对姥姥极为不敬,可也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躲过了一个极厉害的仇家。”
小宝故作惊讶,睁大眼睛,奇道:“你……你今年已经九十六岁了?”
童姥道:“我是你师父无崖子的师姐,无崖子倘若不死,他今年九十三岁。我比他大三岁,难道不是九十六岁?”
小宝细看她身形样貌,满脸不可思议。童姥道:“这‘八荒**唯我独尊功’本是一门神奇无比的内家功夫,只是我练得太早了些,六岁便开始修习,数年后这内功的威力便显了出来。可是我的身子却也从此不能长大,永远只是**岁的模样了。”她言语间隐隐带着一丝伤感,仰望星空,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童姥又道:“我返老还童之后,等若功力全失,修炼一日便恢复一岁的功力,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时须得生饮鲜血,方能练功。乌老大抓了我下山,此后这些时日,我喝不到生血,不能练功,始终是个九岁女童。这返老还童,便如蛇月兑壳一般,月兑一次壳,长大一次,但若月兑到一半被人抓住,实有莫大凶险!那天若不是你将我救走,只要再耽搁一两天,我仍喝不到生血,无法练功,真气就会在体内胀裂出来,我非一命呜呼不可。所以我说你救了我的命,那是半点不错的。”说到这里,童姥望向小宝,目光甚是柔和。
小宝道:“现下你只有十五岁的功力,若想恢复到九十六岁,岂不是还要花上八十一天?”
童姥道:“是啊!我在这八十一天里,可以说是步步艰危。再过七八日,虽然我的功力未曾全复,但要打发不平道人、乌老大这些幺麽小丑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我的大对头得到讯息,赶来与我为难,姥姥独力难支,非要你护法不可。”
“你都应付不来的敌人,小僧自然更加无能为力。以小僧之见,姥姥你还是远而避之,等到八十一天后,功力全复,就不怕敌人了。”
“你武功虽低,但无崖子的内力修为已全部注入你体内。只要懂得运用之法,大可与我那对头周旋一番。这样吧,咱们来做一桩生意,我将精微奥妙的武功传授于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护法御敌,这叫做两蒙其利。”
小宝等了几天,就是为了等天山童姥这句话,当下心里暗自大喜,表面上还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道:“就怕小僧太过愚笨,一时间学不会那么多。”
“眼下说这么多也没用,你还是先好生想想怎么打败乌老大这些人吧!最多再过两三日,他们就要寻到这里,到时你跑到峰顶便再无退路,不打也不成了。”
小宝刚要开口说话,黑夜中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白色人影仿佛凭空出现,距离童姥只有几步之遥。这人似有似无,若往若还,全身白色衣衫衬着遍地白雪,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
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抢上一步护在童姥身前,背心却骤然湿了一片,暗自惊道怎么她来得这般快?
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姐,你在这里好自在呀!”声音婉转轻柔,是个女子。
此时天山童姥已藏在小宝身后,露出脸来,火光中只见她的脸色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还夹杂着几分鄙夷之色,口中叫道:“快背我上峰!”
小宝自然知道来者便是天山童姥的同门师妹,也是她此生最大的仇人,李秋水!
这当口他一来不愿显露武功,二来自忖绝非李秋水的对手,背起童姥转身便走。眼前又是一花,李秋水宛若一股飘渺的白烟,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宝心中早有准备,知道以自己的轻功肯定摆月兑不了李秋水,但他还有一门“凌波微步”在身,这却是在场两大绝世高手全然不知的秘密。只见他身形微晃,突然斜上一步,横移半步,身子一转,已从李秋水身边溜了过去,头也不回背着天山童姥往峰顶狂奔。
这下绝对出乎李秋水意料之外,若她提前知道小宝会“凌波微步”,哪里会给他走月兑。李秋水一怔之下,小宝已到了十余丈外,李秋水又惊又气,展开轻功,踏雪无痕,飘然尾随。她知道不过数里便到峰顶,对方二人无路可退,平生切齿深恨的大仇人终究逃不出她的手心。
片刻间,小宝背着童姥已至雪峰绝顶,前面便是万丈深渊,四周全是白雪岩石,光秃秃的没有半棵草木。小宝急道:“姥姥,现在怎么办?”
童姥道:“你放我下来,待会那贱人到了定会使尽百般酷刑折磨姥姥,到时你就一掌把我推下深谷,免得落入她的手里惨遭蹂躏。”
小宝道:“这……这……怎么行?”
说话间李秋水已经到了,仿佛御风而行,轻飘飘的站定,柔声道:“师姐,咱们老姐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又听说近年来你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做手下,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却又找你不到,当真是心急得不得了。这不,小妹片刻不歇的又下山四处找你,如今见到师姐无恙,小妹也就放心了。”
李秋水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非小宝早已知晓她的武功手段,蛇蝎心肠,说不定也要如同“正版虚竹”那般被她迷惑,上当受骗。此刻他耳中听着李秋水婉转轻柔的语音,只觉得全身毛骨悚然。
童姥见去路已尽,无计可施,气愤愤道:“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的时日,模上缥缈峰来,还能安什么好心?但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擒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心中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现在的我当然不是你的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却也万万不能了!”
李秋水道:“师姐说得哪里话来?小妹自与师姐分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着到灵鹫宫去看望师姐。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姐姐对妹子心生误会后,每次相见,姐姐总是不问情由的责骂于我,妹妹一来怕惹姐姐生气,二来怕姐姐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姐姐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是太过多心了。”这几句话说得又恭敬,又亲热,小宝只听得心惊肉跳,愈发不寒而栗。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已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讽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把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露了出来。
李秋水身子一颤,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李秋水脸上蒙着面纱,看不到神情,但小宝偷眼见她双手握拳,显然内心十分激动。李秋水道:“哼,他……他怎会把掌门指环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小宝心知二女口中的“他”指的便是无崖子,心中暗叹逍遥子只收了三个徒弟,没想到两个女弟子都爱上了唯一的男弟子,结果因爱成仇,同门反目,恩断义绝,互相斗了一辈子,不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只听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
李秋水道:“掌门人是能由得你自封的吗?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了这枚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自见了这“逍遥神仙环”后,说话的语气中便大有急躁之意。
童姥躲在小宝身后,悄然退了两步,距离悬崖边缘更近了一些,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号令,意欲背叛师门,是不是?”
李秋水道:“师姐,你以为躲在这位小神僧的背后,小妹就奈何你不得了吗?”话音方落,她右掌拍出,左掌凌空虚带,小宝只觉一股冰寒的微风自他身旁绕过,身后响起童姥一声惊呼。
小宝连忙转身去看,忽觉腿弯处一麻,立时翻倒于地。与此同时白光一闪,童姥一声闷哼,只见雪地上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左手拇指已被削断掉落在地,那枚七宝指环已拿在李秋水手里。
这几下快如闪电,李秋水出掌、拂穴、断指、取环一气呵成,好似不分先后,当真是快得如同鬼魅。至于她到底用的是什么兵刃,使得什么招法,小宝竟是根本无法看到。
童姥倒在地上,惊道:“好好好!没想到你已练成了‘白虹掌力’!”
李秋水道:“师姐,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说出来吧。小妹对你情深义重,绝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到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温雅斯文。
小宝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姐妹,出手怎可如此狠辣?无崖子师父绝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会骗你。”
李秋水轻笑道:“你这小和尚明明是少林派的,干么叫他做无崖子师父?哦,对了,你刚才使的是‘凌波微步’,却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童姥厉声道:“他受了无崖子毕生功力,便算是‘他’的传人。你可不能动这小和尚一根汗毛,否则‘他’决计不会放过你!”
李秋水尖声道:“你说这小和尚收了‘他’的毕生功力,那‘他’岂不是……岂不是……”
月光皎洁如水洒落下来,小宝躺在地上,透过李秋水脸上所蒙的白绸,隐约可见到她的相貌,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像是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当下说道:“无崖子师父的确是将他的内力传给了小僧,然后……然后便仙逝而去了。虽然此事并非小僧所愿,但无崖子师父终究……终究是因小僧而去,每每想起,总觉十分难过愧疚。日后回到少林寺,小僧定要为他晨昏诵经,往生超度,早登极乐。”说着这货低声念起了经文。
李秋水默然片刻,说道:“他若不是心甘情愿传你功力,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强迫于他?小和尚,这件事怪不得你。只是你既然叫他师父,却又想着回归少林,难道我逍遥派还比不过少林派吗?”
小宝道:“小僧自幼出家,从未想过另投别派。我称无崖子老先生师父,只是心中敬他为师,却不是要做‘逍遥派’的弟子。总之,小僧绝不会离开少林寺的!”他嘴上胡说八道,七情上面,暗中却在不断运气冲穴。
李秋水道:“这件事,咱们回头再说。你既然是他的传人,我自然不会伤你毫发。小和尚,你乖乖地躺在这里,等我与师姐叙叙旧,再来和你说话。”她转过身慢慢走到童姥身前,柔声道:“师姐,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有眼,教小妹再见师姐一面。师姐,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
她话没说完,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嘶声惨叫,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只见童姥的一条左腿已从她身上分开!
小宝心中早知李秋水要做什么,只是她“寒袖拂穴”的功夫很是厉害,急切间无法冲开穴道,只得眼睁睁看着童姥变成残废。小宝心中大怒,喝道:“同门姐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这货的脾气发作,也顾不上李秋水会不会伤害他,先骂了再说。
李秋水缓缓转过头来,伸左手拉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李秋水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歪斜,原本极美的一张脸变得说不出的丑恶难看,饶是小宝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低声惊呼。
李秋水道:“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成这般模样。小和尚,你说我该不该报仇呢?”
天山童姥断腿处血如泉涌,但她马上点了自己几处穴道,虽是剧痛难当,却没晕去,咬牙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当年我练功有成,二十六岁时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趁我练功紧要关头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再也无法长大,这等深仇大恨,该不该报复?”
小宝紧闭双眼,似乎不忍再看童姥的惨状。只听童姥又道:“今日我既然落在你这贱人手里,还有什么话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完也把双眼一闭,听由宰割。
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道:“师姐,何必又杀又剐,说的这么难听?姐姐,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姐姐服了,免得姐姐腿伤流血不止。”
童姥睁开眼睛,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却是休想!”
小宝听到“断筋腐骨丸”几个字,想起书中所写服了这天下一等一的毒药之后的种种生不如死的惨状,纵是峰顶极度寒冷,也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李秋水道:“小妹对姐姐一片好心,姐姐总是会错了意。这两颗药丸,姐姐还是快吃了吧。”说着缓缓俯去。
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
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多躺一会儿。姐姐,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人,日后到了下面,若是给‘他’瞧见未免不雅。不如……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罢!”说着白光闪动,手里已多了一件兵刃。
小宝这回看得清楚,见她手里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竟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然是要童姥多受惊惧煎熬,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着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右腿前比来比去。便在此刻,小宝心情激荡,真气在体内各处经脉急速流转,双腿穴道顿开,酸麻即止,猛然弹地而起,抱起童姥,冲向崖边!
李秋水不知小宝懂得《九阴真经》里的解穴之法,一怔之下,见小宝已冲到了悬崖边缘。她不及细想,挥掌拍出,凌空击向小宝双腿。只听喀喇一声响,雪烟四溅,小宝脚下积雪陡然断裂,身子也随之向下坠落。
原来这高峰之顶极寒,终年飘雪,峰上积雪日积月累,越来越厚,已延伸到了悬崖之外,如同一条断涧。小宝几步冲出,想要抱着童姥一跃而下,哪知双脚所立之处已非峰顶岩石的范围。
李秋水内劲何等浑厚,黑暗中急切之下匆匆出掌,竟猛击在积雪之上,登时将突出岩石的一大块积雪打得断为两截。
只听得小宝一声惊呼,身形急往下坠。黑夜中隐隐约约听到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哎呦,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了……”
小宝只觉身子虚浮,耳畔风声呼呼,笔直跌落,好似堕向无穷无尽的深渊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