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女人。身穿黑衣,头戴斗篷,大半张脸被掩在漆黑的斗篷内,看不清面容。
她带来了皇帝的密旨。密旨内容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
杀东方泽!
苏漓登时愣住,她知道圣女教就等同于皇帝藏在暗处的一把刀,她接任圣女之位,必然是要奉皇命执行一些任务,但没想到,第一个任务竟是这个!
“请回禀皇上,恕我无法完成这个任务。”
“你敢抗旨?”那女子惊讶看她。
苏漓面无表情道:“那人武功高强,人又在晟**营,晟军数以十万计,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也许天下人都杀不了他,但只要圣女愿意,就一定能办到!何况,此时,他人……并不在晟军大营!”黑衣女子沉声笑道,眼底犀利的冷光,似乎早已将一切都查了个清楚。
苏漓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在大营?敢问密使,他现人在何处?”
那女子笑道:“人在何处,就要劳烦圣女多加查证。本使只是来传旨,皇上既然有旨意给圣女,就知道此时是圣女动手的最好时机。”
苏漓皱起了眉,“只怕这次,时机却不予我。”
那女子低声又道:“圣女不必担心,时机就在圣女手中。”
苏漓惊疑难定,盯着她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暗自猜度,汴皇到底对圣女教中之事,了解多少?东方泽的身份,只有她和四使知晓,连阳骁也未必确定,何以她刚刚关了东方泽,汴皇的密令就在此时送来?
正在思索,只听那女子又道:“皇上命我去碎月舵取几样东西,今晚我就不走了,烦请圣女叫人帮我安排个住处。多谢!”
她要住在总坛?苏漓微微皱眉,“皇上要的东西你可以告诉本尊,明日本尊取了亲自给皇上送去。”不知为何,此女给她的感觉极为危险,留在教内实在不妥。
那女子道:“不敢劳烦圣女,皇上有令,此物必须我亲自去取。告辞!”她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苏漓看着她的背影,目光缓缓沉了下去,能替汴皇来此传达密旨,所知甚详,此女必是汴皇亲信!有什么东西,要她亲自去取?!
苏漓皱紧眉头,她虽然接任了圣女之位,但并不意味着她将从此毫无自主一切听从汴皇的指令!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支配她!即便尊如皇帝,也一样。
苏漓冷冷哼了一声,拂袖来到偏殿,阳骁不在,挽心回报说他用过膳后已经回宫了。
苏漓面色一冷,“他回的还真是时候!”
“发生何事?”
“汴皇传来密旨,让我去杀东方泽。”
挽心大惊,“汴皇怎么知道他在总坛?”
苏漓摇头,面沉如冰,冷冷道:“我也怀疑,他在这圣女教不知安排了多少耳目!今晚守好暗房,别让任何人靠近。”
挽心想了想,却道:“小姐可曾想过,或许这正是让他离开的契机!”
苏漓一愣,挽心又道:“晟皇武功高深莫测,我们四人联手也未必是他对手,此次他身份已明,心甘情愿被关进暗房,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看来是铁了心要带小姐离开,小姐既不愿跟他走,倒不如由着汴皇的使者给他一个警示,让他明白身份已经暴露,此地危险,不可久留。”
挽心说的不无道理,以他的身手、才智,即便左肩伤势未愈,也没人能轻易要得了他的命!就算那女子使什么阴谋诡计,他又岂是轻易能上当之人?可……若是万一呢?苏漓紧紧皱起眉来,终究心思难定。
挽心叹道:“看小姐的样子,还是很担心他,既然小姐对他不能忘情,不如就跟他回去……”
“住口!”不等挽心说完,苏漓神色一变,不知是要叱喝别人还是要提醒自己,她胸口剧烈起伏一下,紧跟着沉声斥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说完拂袖而出。
回到寝殿,躺在床上许久都平静不下来。睁眼闭眼,脑子里全是黎苏的屈辱、惨死,还有母妃的死不瞑目,这所有的一切叫她怎能忘记?
她本以为,有了那些恨,她就可以轻易的放下那段感情,不见他,就能逐渐的忘记,可是到现在才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在那些相处的日子里,已经填满了她的整个世界,一旦忘记,即是一无所有。
辗转难眠,这一夜仿佛一年那么漫长,五更将至,她仍然毫无睡意,心如乱麻。
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有一群鸿雁飞过,队形原本十分整齐,但不知为何,路过这一方天空,为首的鸿雁突然无端从天空坠下,就落在她面前的湖水里,凄厉的惨叫回旋于空,不绝于耳,哀恸似是一下子弥漫了天地,仿佛在预示着某种激烈的不祥。
苏漓内心一沉,忽然门打开了,挽心急步走上前来,低声道:“小姐!她果然去了!”
苏漓闻言冷冷道:“走。”
光线昏暗的密道,连接着数间大小不一的暗房,东方泽就在最里头那一间。苏漓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衣袂声响,激烈的打斗带起浓烈杀气弥漫了整间暗房。
苏漓定睛一看,果然是汴皇派来的那名黑衣女子!此刻她黑布蒙面,手中剑舞银光,寒芒闪烁,招招直逼东方泽要害,显然是用剑高手,且武功不俗。若是遇到一般的对手,对方必定毫无招架之力,然而此次她遇到的却是东方泽!
腰间软剑未曾出鞘,东方泽赤手相对,从容拆招,不费吹灰之力游走在剑影之中。找准一个空隙,他手掌直翻,狠狠切在女子的手腕上。
长剑坠地,女子“啊”的一声惨叫,整条右臂瞬间麻木,完全失去了力气,她痛得差点流出泪来。
不等她有更多的反应,东方泽长指疾伸,转眼掐住女子的咽喉,面无表情,冷冷问道:“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黑衣女子似是不能相信如此轻易就被人制住,她目光又惊又怒,愤恨地盯着他,却没多说出一个字。
苏漓微微松了一口气,无论武功还是才智,这世上没人是他的对手!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经过这场刺杀,想必他也该明白了他身份已经暴露,此地不可久留。她正要转身离开,黑衣女子脸上的蒙面黑布这时突然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以及脸侧那一枚铜钱般大小的殷红胎记。
苏漓看到那张脸,目光顿时一变,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冲上心头,难以控制。
东方泽看到那张脸,浑身一震,惊讶地瞪大眼睛。
“苏苏?”他不敢置信地叫道。
不!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不是他的苏苏,可是他捏住她咽喉的手却仍然控制不住颤抖。多少个日夜,梦里千回百转忘不掉的就是这张容颜,他曾那么渴望此生能再看她一眼,如今,这张脸就在眼前,即便明知不对,他也动弹不得,整个人愣在当场。
就是这怔愣的一瞬间,黑衣女子目中冷光一闪,左手一翻,袖中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向男子的胸口!
锋利的剑刃“噗”地一声,刺入男子的胸腔,鲜血飞溅而起,腥热的杀气灼痛了苏漓的眼睛。这一刻,她的呼吸停滞了。
黑衣女子冷冷地狂笑起来:“晟国皇帝,去死吧!”
为了完成此次任务,她不惜牺牲右臂,只为等待这致命的一击!再厉害的人,一旦有了致命的弱点,夺其性命便易如反掌!
“住手!”苏漓下意识地厉喝出声,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想阻止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可是,已经迟了。那柄剑深深地插进他的胸口,刀身几乎没进了他的身体。苏漓的心剧烈地狂跳,反手一掌将那女子狠狠拍开,惊怒喝道:“来人,拿下她!”
谁知那黑衣女子虽受了伤,但反应仍然迅敏,一个弹身从地上跳起来,手一挥,漫天飞扬起烟色毒雾,众人一惊,立刻掩住了口鼻。挽心挥散毒雾,飞身追了出去。
东方泽心口剧痛,瞳孔收缩,却没低头看一眼扎在胸前的利剑,一双眼紧紧盯住怒喝声中冲进来的纤细身影,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看到见了她眼底的惊痛,还有害怕,他忽然想,是否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呢?
苍白的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他知道这或许只是他的痴心妄想。
“苏……”他想轻声地唤她,张了张口,吐不出一个字。
血腥的气息,肆意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这一方狭窄的空间,呼吸间全是痛意,让人喘不过气。东方泽胸口触目惊心的血红,衬得他脸色更惨白如纸。苏漓浑身微微轻颤,想去扶他,却伸不出手去,他的身躯站得那样笔直,笔直的仿佛已经一尊有了裂纹的瓷器,在破碎的血色光影里,只要轻轻一碰,便会魂消梦散。
“你……怎么样?”她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东方泽没有答话,只是痴痴的凝望着她,唯恐眨一下眼,此生便再无机会。
“苏苏,你……心里……可还有半分在意我?”他开始剧烈地喘息,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苏漓心头一窒,这个时候,他竟然还问这样的问题,她心里酸涩不已,嘴上却硬声答道:“我不是她。”
或许痛,到了一定程度,人就感觉不到痛了,东方泽紧紧闭了闭眼,竟然轻轻地笑了。
“你不是她?……也好,如此我死了……你便不会伤心难过……”
他漆黑的眸子深处拢着一团悲哀的死气,苏漓的心,仿佛一下子被狠狠地击中,整个人愣在那里。
冰冷的面具覆盖在她脸上,遮住了她脸上的苍白,却掩饰不住她内心刹那涌现的悲伤和惊恐,她定定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胸腔内翻滚的血气抑制不住直往上涌,东方泽控制不住张口吐出一大口血,鲜红的血珠迸溅在漆黑潮湿的地面,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死神从未如此迫近,他整个人朝地上狠狠栽去。
苏漓心头顿时一慌,下意识扑过去将他接住。
“东方泽!”她惊叫一声,到此时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一直在颤抖。
怀里的男子没有回应,他身躯沉重而冰冷,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白玉般的十指及掌心,黏热的湿意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及身体。苏漓的呼吸,好像要跟着凝滞。
门外这时吹来一阵冷风,墙角的烛光晃了一晃,熄灭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周围寂静异常,她抱着他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猛地记起以前似乎也有过这么一幕……
就在沉门被损坏的密道里,他为救她,不顾性命地挡下一箭,昏迷不醒躺在她怀里……当时她以为他会死,心里难受、害怕,不知所措,而今,他的伤比当初更重,她却再也分不清心里到底是何滋味!
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她迅速替他点穴止血,扶他坐到地上,纤细的手掌飞快抵住他的后背,真气源源不绝输入到他体内。身前的男子依旧呼吸微弱,脸色灰白,周围空气仿佛凝固,四周听不到一点声音,唯有她一颗心在黑暗中砰砰直跳,越跳越乱。不,他不能死,不能!
真气输送半晌,他没有醒转的迹象。掌下的身躯越来越冷,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双手控制不住颤抖。
“东方泽!你醒醒!”苏漓抱住他,忍不住大声唤他。可惜,那具越来越冷的身体,却毫无反应。苏漓有些慌乱了,忽然想起他身上一向随身携带疗伤圣药,想都没想,立刻伸手朝他腰间模去,昏迷的男子忽然浑身一震,睁开眼来,一把捉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女子知道他腰间有药,眼前之人无论如何否认她的身份,掩藏她的情绪,但她的行为动作无不在证明她就是她!
“苏苏!”
苏漓心头一颤,慌忙缩回手来,原来他已经醒了!苏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意气,伸手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胸口不住地起伏。
到了此时,生死关头,他竟还在试探?难道确定她的身份,比他的生死还要重要?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女人不是她,不会在刺中他的时候故意偏离剑锋!
苏漓用力地闭上眼睛,想就此离去,不管他的死活,可是黑暗中的那双执着的双眼,紧紧缠住了她的身体,让她抬不起步子。
她皱眉问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怕死吗?”
“你呢?”他问,“怕我会死吗?”他背靠在墙上,犀利的眸光直透人心。
苏漓微微一震,仿佛害怕被人看穿心事般,直觉地冷笑道:“笑话!你死不死,与我有何相干?”
他没说话,空气里寂静若死,唯有他微弱的喘息充斥在这间屋子,沉重地压迫在苏漓的心上。熟悉的疼痛正在逐渐地漫上心尖,苏漓止不住喘了一口气,看见他苍白的手指无力地滑向地面,浸在冰冷的血泊里,她那痛楚又往上蹿了几分,她心头一紧,连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东方泽幽幽叹息:“我原在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该做什么?直到,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他顿了一顿,幽深的黑眸看向她,“我记得那个声音,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日思夜想,渴望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
苏漓身躯一僵,却说不出话。
“于是我拼命地朝前跑,不断告诉自己,我要去找她,找到她,绝不能,再失去她……”他声音渐弱,目光却越来越亮,“可是我没有方向,我以为,我就要绝望了,这时候,她的手,却伸过来,温暖的,柔软的,一如从前……”
“别说了!”苏漓转过了脸,却控制不住眼窝发热。
他果然住了口,灰暗的暗牢内,只有彼此不稳的呼吸声,不断泄露着他们内心深处的秘密。
“为什么要救我?”他微弱地笑了,苏漓却开不了口。
她可以看着他死,或者,等他死了再来看他。可是她没有。
他强自支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步履轻浮,仿佛可能随时倒下。
“为什么?要把我从那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拉回来?”
她瞪着他,看他一步一步走近,却挪动不了半分。为何救他?她也不知道。明明他是她的半个仇人,看着他痛苦的死去,才是她应该高兴的事!可是她……终究高兴不出来。纵有一千一万个恨他的理由,她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想起他曾经对她的好!
若他真死了,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东方泽。
她心里蓦然抽痛,疼痛已直逼心口,原来不管她如何恨,却最终无法抹杀曾经的爱。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从他身上模出药瓶,想倒出一粒喂进他嘴里,可里头却空空如也。苏漓登时心沉入谷底,失声叫道:“药呢?”
“没了。”他声音喑哑微弱,脸色却依然平静镇定,似乎早已看破生死,可若真如此,他又何必对她这般执着,死不放手?
“东方泽,你……!”手中的药瓶几乎握碎,她抬眼看他,说不出话来。
东方泽轻轻笑道:“苏苏,若我死了,你……可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