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漓披星戴月,快马疾行回到汴都城,直奔皇宫。阳骁虽贵为皇子,但违抗圣命非同小可,汴皇盛怒之下,还不知会如何责罚他。
刚一踏进勤政殿宫门,苏漓忽然顿住脚步,身后的宫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她缓缓抬眼,只见一群轻盔铁甲,手执利刃的侍卫自她左右两侧涌了上来。为首一人高大威猛,神色冷峻,腰间挂了一块精致的金字腰牌,中间独独刻了一个“羽”字。
苏漓面不改色,心却一沉。旧时曾听阳骁提过,除了作为秘密奇兵的圣女教外,汴皇手中还有一支骁勇的羽林卫。只有受过特殊训练,再经层层严格筛选后的精英才可入选。眼前这些侍卫,各个气势凛然,眼底精光外露,毋庸置疑地都是顶尖高手。
羽林军首领手臂一挥,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拿下!”
苏漓眼光一冷,正欲开口。只听有人忽然厉声喝道:“全部退下!”这一声,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一道火红的身影快似流星,转瞬即到。他眉目冷峻,只有看向苏漓时,才喜上眉梢。
羽林军统领见阳骁突然出现,略一迟疑,仍然冷冷道:“末将参见四皇子!末将奉皇上之命捉拿叛贼,还请殿下切勿阻拦!”
阳骁冷笑一声:“阿漓姑娘是本皇子请来的贵客,本皇子自会招呼,不劳陈统领费心!”苏漓刚一进城,他便得了消息。从天门到汴都,路途遥远,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回来,应该还是担心他被父皇责罚的吧?如此一想,原本因她亲自去送东方泽离境而生出的失落之情,立时散了大半。
陈统领皱了皱眉,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羽林卫众人见他不发话,一时也不敢动。阳骁脸色立时一沉,“还不退下?想让本皇子亲自相送吗?”
陈统领低首道:“末将不敢!只是圣命难违,还望四皇子见谅!”说着,他一挥手,立刻有两人上前来,刷地一声抽出钢刀,欲往苏漓抓去。阳骁怒上心头,身形忽变,双掌齐发,只听见“砰”地一声脆响,那二人刚刚拔出的刀,齐齐折断。阳骁厉声喝道:“谁敢动手?”
众人大骇,连连后退。这位皇上唯一的爱子素日里嘻皮笑脸,似乎总没个正经,但一旦有人惹恼了他,他却是丝毫不留情面。这汴国江山,迟早是他做主,谁人敢得罪未来的主君?!一时间跪倒一片,无人再敢上前。阳骁冷冷的目光扫来,陈统领脸色发青,握住刀柄的手几乎捏出汗来,竟一个字也不敢说。四下里安静得可怕,苏漓思忖再三,正欲开口相劝,却忽见一人踱进殿来,低身笑道:“老奴徐常,见过四皇子。”
阳骁冷笑道:“你来得正好,去禀报父皇,这些奴才不听本皇子号令,就该统统革职查办!”
徐常道:“四皇子请息怒,皇上命四皇子在东宫面壁思过,没有召唤不得擅离。四皇子何以在此?”
阳骁脸色一沉,不耐烦地道:“本皇子有要事要见父皇,速去禀报。”
徐常叹息道:“皇上有旨,四皇子还是回东宫吧。”
阳骁脸色一沉,骤然发作道:“叫你去就去,别让本皇子说第二遍!”
徐常面色一凛,正在左右为难时,苏漓叹息一声道:“既然是皇上旨意,四皇子不可违逆。你回去吧,苏漓今日敢进宫来,就是要面见皇上,做一个交代。”她微微抬头,镇定无波,目光越过人墙,前方巍峨肃穆的勤政殿,朱红大门敞开,殿内光影浮动,令人难以一窥究竟。
阳骁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目光中有一分纠结:“阿漓,你随我去见父皇,父皇面前自有我担待。”
苏漓微微一笑,“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事,由我来承担。相信我。”
阳骁皱紧了眉,盯着她道:“不行,你要去见父皇,我必须一同前往。”
苏漓心头暖意暗生,知他一心担心她的安危,惟恐汴皇发怒,将她治罪,不由上前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阳骁欲言又止,忽见一个小太监出来到徐常身边说了几句话,他脸色一变,立刻叫道:“皇上有旨,命四皇子与阿漓姑娘一同觐见。”
勤政殿内,四面门窗大开,汴皇高坐龙案之后,正在翻看折子,苏漓与阳骁一同进了殿来,上前拜倒:“苏漓叩见皇上。”
汴皇仿佛充耳不闻,奏章批完一份又一份。半晌,阳骁已经按捺不住,走到汴皇身边,小心地赔笑道:“父皇,阿漓回来了,您……”
笔锋一顿,汴皇微微抬了眼皮,冷锐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谁让你来的?下去!”
阳骁讪笑道:“父皇!你怪儿臣放走了阿漓,儿臣早说过,她一定会回来的,现今她人已在眼前,父皇何必还如此生气?!”
“跪下!”汴皇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脸色竟如刚石一般冷峻。阳骁脸上还挂着笑,心忽地一沉,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父皇这副神情。看来……今日他们二人要想求得原谅,并不是件易事。他只得退至殿中跪下了。
汴皇冷冷的目光,从阳骁身上,转到苏漓的身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扔掉手中朱笔,冷冷道:“你,不止让朕感到失望,还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你自己说,该如何受罚?”他话语中隐然透出一股冷戾阴狠,再不复先前初见慈爱祥和。
苏漓抬起眼,迎上汴皇愠怒的双眼,淡淡道:“苏漓自知有辱皇命,不配任圣女一职,请皇上另择贤明,以免误了大事。”
汴皇眼光顿时一变,身为圣女,公然抗拒皇命已是大罪,她还敢私自放走敌国皇帝,简直胆大包天!今日进了宫来,非但不主动伏首请罪,竟借此事请辞圣女之职,似乎这一切都不被她放在眼里!
她以为可以借着那一点血脉亲情为凭仗,便可为所欲为?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无视帝王之威!汴皇顿时心头怒起,“怎么,你武功大成,目的达到,便对圣女之位不稀罕了?”
“苏漓不敢。”她淡淡垂首,目光依然平静无波,“苏漓只是觉得难担重任。”
汴皇怒极拍案道:“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要求当这圣女,并非朕逼迫于你!想当年昔皇妹叛教出逃,也不曾如你这般胆大妄为,但凡朕派下去的任务,无论多棘手,她都能尽力完成!你身为她的女儿,对朕连五分的忠心也没有!”
听他突然提起母妃,苏漓的心忽然一痛,静婉姑姑临死前曾说,母妃为了完成任务,不知付出过多少代价,经历了多少凶险,而那些汴皇又知道多少?或许,他从不曾关心这一切,只要能够达到目标,即便是母妃死了,在他眼里也是死得其所!当初是她主动提出担任圣女一职,可那又何尝不是他言谈之中屡屡暗示,一心促成?
汴皇怒声又道:“朕知道,你与那东方泽曾有白首之约,但你既然选择继任圣女,又服下绝情丹,为何不能断情绝爱?还是在你心里,从来就不曾将汴国当做你的家?!”
此话一出,阳骁顿时吓了一跳,刚想开口替她辩解,只听苏漓不慌不乱地答道:“皇上言重,苏漓放他走,绝非出于私情。东方泽是何等人,皇上岂会不知?此人做事,从不会毫无筹算,倘若这次他在汴国境内出了什么意外,晟国至今守在边界天门的三十万大军,将会再次入侵汴国!晟国兵力雄厚,真正实力不可估量。东方泽初登帝位,野心勃勃,而那新任骠骑将军袁向,摄政王黎奉先均是领兵良将,朝中将领多数是东方泽一手提拔,他们将会借此为由,倾国之力,誓死踏平汴都!那才是我汴国之大患啊!”
汴皇心下一凛,脸色已经青了大半。苏漓的话虽不好听,却句句在理。这位晟国新任的年轻皇帝,心思深沉难测,世人皆知。当日东方泽骤然发兵攻汴,三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若不是汴国士兵生就骁勇无匹,又熟悉当地地形,忽尔都借此优势数次迂回作战,双方僵持不下,只怕晟国三十万大军早已长驱直入,直逼国都!
殿内无风,徐常却觉得脊背阵阵生寒,忽然想到昭华公主那般聪慧的女子,自恃计划周密,最终也陷进东方泽的局,不得善终。
汴皇脸色变了几变,愠怒道:“区区一个晟国,朕难道怕了不成?”说罢,他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把东方泽放在心上。
苏漓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又道:“倾汴国之力对付一个晟国,于皇上而言或许不是难事,但……若是再加上定国呢?”她明亮淡然的眼神,丝毫无惧,早已将这天下局势了然在心。
汴国曾派圣女教暗杀定国皇帝,定国对此又岂会一无所知?两国积怨这样深,至今未起干戈,不过是时机未到。前段时间,汴、晟两国激烈交战之时,定国边疆忽然调兵遣将,加紧巡防。谁能保证对方不是另有居心?而这一点,也正是晟国提出议和后,汴皇反复思虑,最为顾忌的原因。
一句话,已将利害点明。
汴皇怒火渐褪,目光深冷。他紧紧盯着苏漓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得更深更远,直望到她骨子里去。
将圣女教交给她的时候,教中早已四分五裂,两大长老只知争权夺势,互不相让;八大分舵各自为政,犹如一盘散沙。原以为,没有三年五载,她断不能收服住那些人。但出乎意料,不过短短时日,两大长老一死一逃,八大舵主无人再有不服!
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与骁儿一般年纪,却能审时度势,眼光长远,行事手段更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计。汴皇心底一时喜忧难辨,这样的人,若能为他所用,将来定能助他成就大事,但……若有二心,也必成为心月复大患!她虽有汴国皇室血统,却生在晟国,长于晟国,摄政王黎奉先对她有养育之恩,晟皇东方泽又是她昔日的恋人。而汴国除了萧王阳震与她关系紧密之外,也只有骁儿与她走得最近,但在她心里究竟占有多少分量,却无从揣测。如何才能彻底收服她为己所用?
汴皇眯了眯眼,缓缓起身,绕过御案,停在她身前五步远。沉默半响,终于开口,“朕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阳骁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始终目不转睛盯着汴皇的神色,听闻此言,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
“但,这不是你抗命的借口!”汴皇忽然话锋一转,厉声喝道:“身为圣女,你的职责便是尽全力执行朕交代的任务!可你却公然违抗圣命,私自放走敌人,无论是何原因,都不可原谅!朕,决不能轻饶了你!来人!”
殿外立即走进两名侍卫,汴皇衣袖一拂,转身坐回御案之后,冷冷道:“带下去,打入天牢,明日午时斩首。”侍卫领命,走上去就欲抓住苏漓。
阳骁顿时大惊失色,方才明明看父皇神色和缓了几分,为何突然之间又改变了主意?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竟然一个箭步冲过去,出手如电,挥开侍卫将苏漓护在身后,回头急声叫道:“父皇息怒!阿漓虽然有错,但是最终下令开城门放人的,是儿臣!”
“放肆!你们两个一丘之貉,一个也不能轻饶!给朕滚到一边去!”汴皇怒色满面。
阳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苦着一张俊脸,可怜兮兮地恳求道:“父皇说得极是。儿臣知道这事办的不对,但阿漓也罪不至死吧?况且她是皇姑母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
“不管她是何身份,违抗圣旨,只有死路一条!”汴皇无动于衷,冷冷的话语,狠戾而无情。
“不行!”见汴皇不为所动,阳骁急得大吼出声,“阿漓是儿臣的亲人,对儿臣非常重要的人,儿臣绝对不会看着她死!”
“不行?!”汴皇瞪着他喘气,怒极反笑,“你居然敢对朕说不行?看来朕真是把你宠坏了!”
阳骁脸色一顿,自知失言,却依然坚持道:“父皇,这件事真要一个交代,儿臣愿一力承担!您饶了阿漓。”
“你甘愿为她负罪?为何?”汴皇眼光一闪,更进一步逼问道。
苏漓心头微震,自相识,阳骁从不掩饰对她的好感,一心亲近,事事为她着想,他心中藏着的情意,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但他性情浮滑,说出口的话从没个正经,她也从未深想,他对她究竟有几分真心。想不到生死关头,他竟然不顾一切,为她屡屡犯禁,不禁心潮起伏,几难自制。
殿内一时静默,苏漓清楚听到身前阳骁急促的呼吸,骤然一顿。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只见跪在身前他高大的背影,脊背慢慢挺直,仰视着上首的汴皇,无比郑重地一字一字道:“因为,儿臣喜欢她。”他声音不大,却清朗有力,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汴皇心头一震,此刻阳骁认真的模样,也是他前所未见。仿佛只在一瞬间,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已经长大了。他瞪眼看了阳骁片刻,恼怒提醒道:“她心里的人是东方泽!不是你!”
阳骁慢慢地回过头来,俊脸上再不见平日里戏谑玩笑之色,直望着苏漓的那双眸子漆黑明亮,瞳仁深处流动着脉脉情意。
“儿臣知道。”他轻声道,似是回答又似自语。午后太阳灿烂的光线穿过云层,从殿外直透进来,为那张俊脸镀上了一层动人心魄的淡淡金色。
苏漓心神一震,他眼底的执着是那样坚定,绝不是信口胡言,他是认真的!
“儿臣喜欢她,也清楚她心里现在的人不是儿臣。但儿臣相信,凭儿臣出众的品貌,未来的日子,她一定会爱上儿臣!”看着苏漓说不出话的神情,阳骁眼底闪过一分自信的得色,唇角忽地一勾,邪肆的笑容浮出来,一如初见,高声道:“这辈子,儿臣非她不娶!”
“非她不娶?她是圣女,服了绝情丹已绝情断爱!你怎么娶她?”汴皇冷哼一声。
阳骁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嘀咕道:“绝情丹而已嘛,父皇您叫他们想办法制出解药不就得了。”
“放肆!”汴皇气得双手发颤。
“父皇!儿臣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倘若绝情丹终不能解,儿臣愿意守着阿漓一辈子不娶!”阳骁仰起头,大声说道。
“你——!”汴皇勃然色变,怒极起身,被阳骁这句斩钉截铁的誓言噎得说不出话。
殿上之人闻言无不变了脸色,四皇子可是汴皇最疼爱的儿子,日后这皇位必是他来继承,居然放言要守着一个不能嫁人的女子,这,这如何使得?!
汴皇怒不可遏,手臂一挥,御案上的茶盏立时被扫到地上,瓷器立时哗啦啦碎了一地,茶水溅了阳骁满头满脸,他身子立时绷紧,倔强地不肯示弱,任凭茶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满头乌黑的辫梢淌了一身。
“来人,将苏漓押下去,斩立决!”
“如果父皇一定要杀她,那儿臣也不活了!儿臣陪着她一块到阴曹地府去做个伴儿!”话音未落,阳骁猛地跳起身来,寒光一闪,一旁侍卫腰间的刀被他迅雷不及掩耳的抽了出来,横在了自己的颈前!
“四皇子!”侍卫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惊声大叫。
苏漓情急之下也惊得站了起来,“阳骁,把刀放下!”
“阿漓,你别过来!”他断然喝止苏漓,决绝目光缓缓环视众人,冷冷道:“谁敢上前一步?本皇子必血溅当场!”仿佛昭示着自己的决心,他手中锋利的刀刃往脖子上轻轻一滑,立时血珠迸溅,滚落在雪亮的刀锋。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欲上前夺刀的侍卫,吓得半死,只得停下了脚步,一动也不敢动。
阳骁这举动着实出乎苏漓意料,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为了救她,他竟然拿自己的命威胁汴皇!
“你、你好……”汴皇惊怒非常,他简直难以置信,颤声道:“真是朕的好儿子!旁的没学会,学会要挟朕了?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心脏忽然一阵闷痛,他死死攥住前襟,剧烈的咳嗽起来。
阳骁面色大变,想要上前却强行忍住,握刀的手紧了又紧。自小到大,他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他性情乖张,行事无所顾忌,汴皇却自始自终宠爱有加,从不轻言责罚。正因为这份宽容与疼爱,阳骁行事向来有分寸,对父皇十分尊敬,从无忤逆之举。然而为了一个苏漓,他却不惜以命相搏,父子二人剑拔驽张,几近陷入敌对。
阳骁神色变幻不定,双眸已有雾气浮现,苏漓看在眼里,心知他此刻挣扎痛苦,难以言喻,不由轻声劝道,“阳骁,你为我,不必如此……”
阳骁打断了她,“我说过会保护你!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若你死了,我绝不独活!”他眼光望过来,有着绝不退缩的坚定,固执的倔强,还有些微绝望的感伤。
苏漓一震,他言语中义无反顾的决绝,瞬间击中了她!心头一软,她没有忘记,那个阳光明媚花草飘香的山谷里,他的确说过这句话,只是她从未真的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开玩笑。然而,这句玩笑话,在今时今日,竟然真的被他当做誓言一般认真履行!她眼眶蓦然有些发热。
汴皇稳住气息,忽然冷冷道:“你当真是为了她连命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