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无所知还好,要是她已经知道了,却还不远走高飞,离开京城,真是不堪设想。你说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的命可真硬——如今想想,在塞外三年完好无缺,坠入湖中也毫发无损,实在是天生跟皇室作对的料。”
太后的神智又开始混沌,双目闪光,低声喃喃自语。
“娘娘,您该休息了。”荣澜姑姑站在门边,朝着内室说了句,秦昊尧神色从容,越过她离开。
谁曾想到,一世精明的圣母皇太后,也终会有老的一天呢。
上书房。
天子坐在书架之下,披了件黄色外袍,秉烛之夜,却并未看上两本折子。
如今已经天亮了,他紧闭着双眼,径自说着:“忽汮死了,李煊也死了,如今整个朝廷,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周公公送来了早膳,见皇帝如此落寞神情,仿佛大势已去,赶忙低声劝慰:“皇上,如今的形势虽不乐观,却也有很多人是站在皇上这边的,皇上切勿动怒啊……。”
“剩下的,都是一些乌合之众,连进他眼底的资格都没有。朕若是重用这些人,他不过躲在明处看朕的笑话。”
看来他防备了那个人这么多年,却也无法避免那人的野心勃勃。南骆的纷乱,他却顺利提了陆子彰的人头悬挂于城门之外,杀鸡儆猴,如今京城哪个人不敬畏他秦王两字?!分明是谈虎色变。
……
“郡主……。”
穆槿宁坐在床沿,方才雪儿送来了几套周师傅刚做好的冬袄,展开其中一件,在念儿身上比了比,看三个婢女在门外窃窃私语,招了招手,雪儿面色一变,有些尴尬。
浅浅一笑,她瞥了雪儿一眼,拉过她的手,柔声问道:“你跟小阮她们在说什么,还有我不能听的?”
“听说沈家出事了,沈家的船队,被搜到了几十艘船都装有私盐——”
见雪儿不言,小阮凑了上来,为难地说出实情。
“什么时候的事?”穆槿宁眼神一暗再暗,抚着手中的新褂子,并不太过意外,淡淡问了句。
沈家家产丰厚,除了沈洪洲在官场中的位置很难撼动之外,沈家其余几个兄弟都在经营沈家的家业,特别是京城运输货物的船队,几乎大半都是来自沈家的,所以有沈家当靠山,熙贵妃和沈樱,才这般有底气。
可在太祖太宗皇帝打下江山,便立下规矩,贩卖私盐者,不但要没收全部家产,更要入狱涉罪。沈家几十艘船都是私盐,若是以国法追究,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在牢狱中过活?!
“昨天。”小阮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们面色难看,想来经过一夜,如今整个京城都闹得风风雨雨,可因为顾及沈樱如今怀孕的金贵身体,更不敢随意谈论了。
如今,沈家一定忙与奔波游走,要稳住沈洪洲在朝廷的位置,更要保住熙贵妃的位置。
“管家,你怎么来了?”门口走进一人,穆槿宁抬眸一看,正是王府里的老管家,他笑容满面,朝着穆槿宁做了个揖。
“王爷说这个院子少了个有历练的下人,都是年轻婢女,做事难免不太周全。”
“多谢管家走一趟。”穆槿宁挽唇一笑,抬高手中的褂子,在念儿身上比对,“把人带来给我瞧瞧。”
“见过郡主——”
从院子里走来一个妇人,约莫五旬年纪,个高瘦长,身着蓝色布衣,长相跟寻常妇人没有异样,只是面容之上没有一分笑意,走到内室,朝着穆槿宁的方向跪下行礼,抬起脸的那一瞬,管家只见穆槿宁的面容,陡然没了一分血色。
穆槿宁压下心底的怒火,拂了拂手,朝着管家说了句,“既然来了,管家,就让我来告诉她在雪芙园的规矩。”
管家又看了穆槿宁一眼,才笑着离开。“好,老奴先走了。”
雪儿抱着念儿穿好一件新褂子,穆槿宁拉过雪儿,低语一句,示意雪儿带着其他人离开:“我要单独跟这位说话。”
雪儿抱着念儿,其余两个婢女也一道退出了屋子,将门掩上,那位妇人依旧跪在原地,见这架势却不由得眼底汇入复杂神色。
“赵嬷嬷,很多年没见了。”穆槿宁抚了抚鬓角的柔软细发,眸光清浅,却不曾太早让这个妇人起身。
方才看到这位妇人的时候,她心口一震,如今想来,心有余悸。
这位嬷嬷,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丘垚官府,唯一的管事,从各地遣送而来的女子,约莫二三十名,都在她的鞭策指导下过活。她平素很少露出笑面,做事井井有条,喜欢一丝不紊,有章法,听说早年曾经在宫里头当过宫女,如今有几十年的历练,在官府哪怕是男人,也都见她怕的。
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茉莉花茶,在那沁人芳香中渐渐沉溺,她眯起眼眸,打量着赵嬷嬷,低声笑语。“王爷是怎么找到你的?你已经不在官府做差事了?”
赵嬷嬷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虽说每年都有新的官婢官奴到她手下做事,如今几十年来教训过的官婢也早有数百名,但她方才只是看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女子。她依稀记得当年穆槿宁被送到官府的第一日,家道中落般的怯弱暗淡,仿佛一颗明珠,被磨光了天生的光泽。而如今,她坐在长榻上,着一件浅粉色冬袄,湛蓝色长裙,上身套上贴身的紫色坎肩,坎肩周遭的一圈白色皮毛,更衬得她几分贵气,偏偏又不过分媚俗。虽然素面朝天,肌肤白皙,血色不差,青丝如墨,她不过噙着笑意,淡淡一瞥,已然恢复了明珠的天生丽质,仿佛就算在黑夜之中,也可以自如绽放光彩,一身风华难以令人忽略。
她毕竟老于世故,清楚如今的处境情势,不是自己能够化解。但若是穆槿宁要以过去的恩怨而追究责罚她,自然也是逃不掉的。毕竟今时今日的地位,早已有了云泥之别。是福是祸,她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赵嬷嬷想到此处,不再低头,而是抬起了脸,直直望着穆槿宁的双目,在那双眼底看到太多深沉,据实以告:“本来要明年才离开官府的,但王爷派人找到了我,说要让我来京城做事,老来能够离开边关,回京城落叶归根,我便答应了。没想到,秦王要我来照顾的——”
她盯着垂眸一笑的穆槿宁,嗓音蓦地沉了下去,此刻并非只是尴尬,若是常人,早已心虚胆怯,生怕穆槿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会是你。”
“我也没料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赵嬷嬷。”闻到此处,穆槿宁轻笑出声,猝然眼波一闪,目光与赵嬷嬷的眼神交汇,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丢了句:“嬷嬷起身来说话。”
赵嬷嬷挤出笑意,夺了个先机,先发制人,道明心意:“以前在丘垚官府,老奴对郡主太过严厉苛责,实在是对不住。”
穆槿宁蓦地笑意一敛,因为眼底也没了暖意,更显得冷若冰霜。在官府的头几个月,最为艰难,不得不重新学着做很多事,身体很累,当然,最累的是必须学会低头学会习惯那种低贱卑微的心。
像她这样生下来就不必做事的小姐,郡王府虽然不够富贵也足以将她娇惯了十多年,所以在官府,她几乎过一两日便要犯下过错,而那里不是皇宫,无人会看在她郡主名号上虚以委蛇,犯错的代价,便是挨打。
那个时候,被打了卧在冰冷通铺上的时候,她还会哭,还会伤心,而如今——
她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将冰冷目光,再度定在赵嬷嬷的身上,看着她起身,柔声说道:“嬷嬷,你也该心里清楚,我一开始进官府的时候,你下的手可真重,我至今还记得那种皮开肉绽的痛——”
话说到这里,她短暂沉默,只见赵嬷嬷的脸上没了笑意,妇人自然没想过,只需一眼,便能看的人心惶惶的凌厉气势,会出自穆槿宁的身上。听这句话的意思,她虽然寒心,却又无法反驳,只能自认。
“但人若是总是对过去念念不忘,就永不会活得好。”穆槿宁别开了眼,唇边漾过一道莫名笑意,却看来多少带几分苦涩意味。
她总算清楚,为何秦昊尧去了南骆还晚回半月,原来竟然是绕路去了一趟边关,可难道是只为找到赵嬷嬷,而用她来管束自己?还是早已在塞外布置了更多的算计?!
她侧过身子,望向庭院之内的青石地面,清晨小阮刚刚扫过,不多几个时辰,竹林之下,又是一地萧索。她粉唇微启,眸光深远:“王爷不会无缘无故远去丘垚,只为了给王府找一个手脚利落能做事的下人,你虽然还未在王府见过王爷,但王爷迟早会亲自召见你。”
赵嬷嬷的眉头,已然皱着,她花费一个多月时光,在官府交接完了事务才赶来京城,不过从头到尾,的确没见过这位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秦王。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位秦王来找自己服侍穆槿宁,也是用意很深。
“若是王爷问及我的事——”穆槿宁的目光依旧清浅,神色自若,没有一分不安慌张,仿佛赵嬷嬷,只是她一个往日故人。
“郡主……。要我怎么做?”赵嬷嬷神色一柔,语气几分软化,她要想在京城落个好归宿,就不能轻易得罪任何有权有势的人,更别提穆槿宁是她将来的主子。
穆槿宁低笑出声,猝然转过头来,眸光无声无息转冷,“我能要嬷嬷怎么做?当年我在官府,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怕落人口实不成?我不怕王爷去查,更不怕嬷嬷去说。”
她字字清晰,冷静镇定,偏偏如此不着痕迹的话,更像是绵里藏针的尖锐。
赵嬷嬷也不由得有了一分谨慎畏惧,已经两年不曾看到穆槿宁,没想过她俨然判若两人,哪怕是她,也险些招架不来。
“王爷派嬷嬷留在我身边,那就留下。可如今我不再是嬷嬷手底下官婢,嬷嬷也不再是我顶头管事,在官府,我从不违逆嬷嬷的行事规矩,可到了雪芙园,嬷嬷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见赵嬷嬷忧心忡忡,沉默不语,穆槿宁才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她,温婉面容绽放笑意,不疾不徐说着。
洁白柔荑搭上赵嬷嬷的肩膀,为她细心拂去一片发黄竹叶,想必方才她在庭院下等候的时候何时落叶飘上她也不曾发觉,穆槿宁这般的举动,却已然令妇人蓦地胸口一震,不敢再轻易开口,只听得她柔声说道:“若是往后嬷嬷要坏我的事,即便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我不赶你走,但过去的那些帐,我若要施加在嬷嬷身上,也是轻而易举,而且,主子责罚下人,是往往不用任何理由,也可以随心所欲……”
明明宛若天籁的轻灵透彻的嗓音,落在赵嬷嬷的耳边,却更像是魔音穿耳的冷厉可怖。她只能笑着点头,连连说道:“多谢郡主既往不咎。”
穆槿宁收回了手,目光撇过她,眉眼之间的笑意渐渐更沉:“我只是要嬷嬷在遇到王爷开口说话的时候,小心谨慎一些。当然,只是交代一声,嬷嬷这么多年雷厉风行,精明通透,不是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用我千叮咛万嘱咐。”
闻到此处,赵嬷嬷的面色一白,这是贬还是褒,这是夸还是训,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只要用心更无法忽略穆槿宁的暗中威胁。
“只是既然嬷嬷到我身边做事,便要认清主子。”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赵嬷嬷,她轻声细语:“长途跋涉自然口渴了吧,嬷嬷尝尝看,这是我亲手泡制的茉莉花茶,丘垚是决计尝不到的。”
不只是初次见面的下马威,而是——若她出错,穆槿宁一定会说到做到。赵嬷嬷虽还是持着笑意,眼底陡然黯然心虚。她小心翼翼出手接过那杯花茶,喝了一口,更觉心中沉重。
赵嬷嬷若是秦昊尧派来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比起那些个藏在暗处的监视,自然会更束缚她。但她若是摆明了拒绝,更容易引来秦昊尧的疑心,倒不如先留下赵嬷嬷,但她必须清楚,只能对一个主子忠诚。若要两头讨好,穆槿宁绝不会轻饶她,正如她在官府,从不对穆槿宁格外宽容手下留情一样。
或许,这样的狠心决绝,一旦出手,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才嬷嬷一开始说过的,王爷要你来,是照顾我的吧。”穆槿宁看着她喝完这一杯茶,眼底的笑意冷去,才淡淡说下去,没有一分说笑的意思,格外认真恳切。“我正需要嬷嬷的照顾。”
她并不畏惧身边多了一人,只要能够确保,这不是秦昊尧的人,她自然会有用得到这人的地方。
赵嬷嬷心里头格外清楚,她将来的主子,已经要她选好路再走。她并不虚伪,更不骄纵,并不难伺候,但眼底却容不得沙子。
锦梨园。
“娘,那件事解决了吗?我们家的船队,怎么会被搜出来那么多私盐?”沈樱着一紫色冬裙,披着水金色坎肩,坐在内室圆桌旁,而坐在她对面的,正是沈洪洲的夫人,沈樱的娘亲。
沈夫人默默叹了口气,以丝帕擦拭发红双眼,沈家在京城做生意,也已经有十来年了,可谓人脉繁多。明的暗的,从来都游刃有余,一帆风顺。这回,可是阴沟里翻船,损失惨重。
“经商的人,哪里找得出一个干干净净,没有污点的?”
沈家经商,若没有沈洪洲在官场的地位,决不能在十来年扩大到如今的地步。沈夫人紧紧握住沈樱的手,愁眉不展:“你以前在家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
沈樱蓦地怔住了,原以为那只是有人刻意栽赃,没想过听沈夫人的语气,沈家的船队的确是运过私盐,恐怕日子还不短。
“你不用太担心,更不能生气,既然东窗事发,你爹自会出面找找办法。如今沈家最大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不能因为这件事动了胎气,知道吗?”
沈夫人临走之前,这般叮咛,沈樱已经怀有三月的身孕,只要过了这个月,稳住了胎儿,顺顺利利生下孩子,至少她在秦王府内的地位无法动摇。
母女俩各自落泪,拉着手说了几句,沈樱才亲自将沈夫人送到锦梨园门口,目送着她离去。
翌日。
穆槿宁坐在后花园,等了些许时候,看着钱公公从上书房的方向走过来,她神色自若,挽唇一笑,格外平静。
“沈大人如今为了私盐的事,焦头烂额了吧。”
钱公公摇头,今日上朝前,他看到沈洪洲的面色格外难看。“沈家有五六个兄弟,这回查出来的,是沈家第五个兄弟,听说昨日在刑部已经招认了,等候发落——”
穆槿宁微微蹙眉,陷入沉思,据她所知,在沈家排名第五的,叫做沈忠,的确在为沈家的生意,在外抛头露面最多。可居然一人将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看来沈家这回走的棋路,是要牺牲一个,保全大局。
查收沈忠一家的家产,治沈忠一人的罪,才不会对枝繁叶茂的沈家大伤元气,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两人。一个是熙贵妃沈熙的父亲沈家长兄沈玉良,第二个,便是秦王妃沈樱的父亲沈洪洲。
沈忠全盘否认跟其他人有关,是想要在他身上结案,掩盖别的事,保住别的人,可惜这样的忠心,却不是值得的。
而且,他们想的太简单了,如果
“皇上在早朝上可有提了沈家之事?”穆槿宁眸光一闪,淡淡睇着钱公公,压低嗓音问了句。
“不曾提起一个字,所以沈大人看来更为担忧不安。”钱公公看着穆槿宁,平静说道。
穆槿宁默然不语,心里却有了答案。沈家是豪门大户,在暗地里做些违法的事,原本就不足为奇,那船队运载货物,走的是袁美河一线,十来年如一日,只是因为走别的水路路线,自然不比这条来的安全。在京城管辖这一线的官员,一定跟沈家交谊很深,容忍自己的手下不管不问,沈家的船队可以自由畅行,可以躲去严苛检查。唯独在上头临时派官员下来清查的时候,才做个表面功夫,听来是京城最守本分的商户,实则挂羊头卖狗肉。
一旦揭开了,要想补住这个窟窿,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船队是沈家的主心骨,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廷里对沈家,就没有别的传闻?”穆槿宁的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她早已猜测到,光是私盐这件事,是无法彻底扳倒树大根深的沈家。沈家的财富权势,若能够在一夕之间毁掉,那也枉费沈洪洲坐上这么高的位置。
毕竟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钱公公环顾四周,见无人经过,才压低嗓音说下去:“是有,可当着沈大人的面不能说,他们自然是背着他说的。今日宫外人人皆知不但是私盐的事,沈家的船队今年年初运载过的药材,米粮,丝绸……不计其数,更有其他船队纷纷扯进来,说沈家船队勾通官府,打压其余船队,甚至打斗之间,伤余数十人。”
这些已经是这一年的事了。当时在京城船队中闹起轩然大波,可最后不了了之,官官相护,包庇伤人者——事情越来越复杂,私盐不过是一个火星子,如今却点燃了一场大火。
“润央宫还是有守卫看着,闲杂人等不能入内?”穆槿宁扶着石桌起身,望向润央宫,淡然从容开了口。
钱公公连连点头,望向穆槿宁的背影,心中也不无叹息,女子长成,却也变了。她十来岁的时候,还是余叔塞了银子来宫里疏通,余叔跟他原本就是同乡,互相认识的。若是崇宁以前也有这样的心机,也绝不会沦落到那种下场。“太后如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据说今日明月公主回京,去了润央宫拜见太后,却是连人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眼底一暗再暗,宛若无底深潭,她侧过脸,冷声问道:“太医就没有法子治好太后娘娘的病?”
“如今也只能慢慢调理,毕竟太后这个岁数了,身体损坏,很难痊愈。”
“熙贵妃被皇上禁足这么久,皇上竟也不顾骨肉亲情?”她早就听说了,熙贵妃坏了龙胎,却也被皇上知晓她陷害太后,如今就连太医,也进不去清风苑,更别提不相干的外人了。皇上专宠熙贵妃五年,如今看来,这恩宠也不过淡如水,说散就要散,绝情刻薄。
钱公公干笑一声,徐徐说道:“这可不是小事,太后与圣上是血浓于水,皇上自然很难原谅贵妃娘娘。”
谋害太后老祖宗,别说是贵妃,哪怕是皇后,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等钱公公走了,穆槿宁才走上曲桥,雪儿跟在身后,盈盈走向景福宫。自打她离开雅馨宫回王府休养,皇后就陆陆续续派海嬷嬷送来补药,更要她安心养病。如今休养了两个多月,也该到皇后身边,报声平安。
坐在外堂殿内,抬眸看着坐在凤榻上的德庄皇后,她的嗓音成稳平静。“四位妃子之中,熙贵妃最为夺目,如今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皇后闻到此处,眼底的笑意更深,崇宁两个月不曾入宫,很多人都说她沉湖之后,性情大变,郁郁寡欢,不过今日只是听这一句话,便知她根本没有变的懦弱。她的视线定在穆槿宁的身上,却不置可否。满月复才华,隐忍锋芒,这才是最适合在后宫生存的女人。
“你是本宫亲手培养出来的。”
良久之后,皇后脸上的笑意,却瞬间敛去。
“徐太医是皇后的人,这在宫里头,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穆槿宁舒展开眉峰,心底宛若一片明镜,语笑嫣然:“娘娘早就知晓,熙贵妃怀有皇嗣的事,熙贵妃要徐太医保守秘密,若不是自作聪明,便是当时慌了神,病糊涂了,顾不了这么多——”
熙贵妃有了皇嗣,却要徐太医不跟皇上说,而在润央宫太后吐血那一夜才提及,怎么都很不符常理,熙贵妃一向是个热情的女子,有了小皇子让她从四妃之一封为贵妃,这回有了皇上的皇嗣,自然更该早些告诉皇上。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
“能想的这么深的人,也就崇宁你一个了。”
皇后继而不语,示意海嬷嬷端来一个青瓷瓜果盘,她神色一柔,扬声说道:“今日刚送来的贡橘,尝尝看,很甜的。”
穆槿宁从中取了个金橙色的橘子,慢慢剥开果皮,垂眸低语:“我今日前来,并不想知道熙贵妃如今的处境。我只是好奇,在静心湖的时候,娘娘为何会救我?”
“本宫怎么会让你轻易被打败?”皇后望向穆槿宁的身影,她越是不急不躁,淡然如兰,却越是让她赏识,若是沉湖之事让她一蹶不振,那只能说她看错了人。
不过还好,穆槿宁并没有让她失望。
穆槿宁垂眸一笑,将一瓣橘子送到唇边,唇齿留香,送到皇后宫里头的东西,总是格外出众,她以前也是戒不掉这种贪心才会弥足深陷。皇后送些好东西,她便无知欢喜,被牵着鼻子走。
怪不得太后回去迟迟未曾找出走漏风声的下人,重罚之后也不了了之,是不曾料到,跟她老祖宗作对的人,绝不会是一名小小的宫女或是太监。
并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也并非每个人,都想眼睁睁看着她死。
让赵尚经过而不经意救了落水的她,她可不会相信只是心有灵犀的偶遇,而是皇后的精心安排。
“皇上觉得你跟那淑雅是一样的,但本宫却不这么觉得。那淑雅理会不了深宫恩怨纠葛,但你却是不一样的——”皇后从海嬷嬷端来的盘中取了一块剥好的橘子,以银箸夹着送入口中,姿态高雅,嗓音平静:“你聪慧玲珑,善思能言,什么难想通透的事到了你手里,都处理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对皇后的赞誉,她宠辱不惊,神色自然,抬起清亮眉眼:“娘娘,我想问您要一个人。”
“要什么人?”皇后放下手中银箸,笑意不减,却暗自斟酌。
“一名小宫女,年纪十六,名叫琼音。”穆槿宁娓娓道来,说话的语气稀疏平常,并无闪烁其词:“她是个孤儿,跟我的女乃娘是同乡,女乃娘要我收留她,也可以让她就近照顾我。”
皇后不以为意,朝着海嬷嬷发了句话:“既然崇宁开了口了,你去把她领来,叫她往后就跟着郡主,好好服侍郡主。”
穆槿宁浅笑吟吟,眼底的笑意格外亲切温暖:“多谢娘娘。”
“本宫派人给你装一篮子贡橘回去吧,想来你的孩子也喜欢吃。”皇后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宫女,格外温蔼。
“娘娘,不用那么多,一个就已足够。”穆槿宁淡淡睇着她,站起身来,从宫女手中端着的碟子内取了一个,包在丝帕之内,如今但凡遇到好吃的,第一个总想到的是念儿。但她决不能纵容孩子,对任何东西太过沉迷留恋的习惯。
皇后见她婉拒,淡淡一笑,也不再开口。
走出景福宫的时候,她已然看到一名瘦小宫女,身着灰蓝色宫装,梳着双髻,低着头在路边等候。
“你在宫里也有一年了吧。”穆槿宁不曾多看她一眼,径自前行,那名宫女低着头,跟着雪儿,低声回答。
“是,郡主。”
“你还记得我吗?”转过身子,穆槿宁走到宫墙之下,才停下脚步来,沉声问道。
“当然记得。”宫女默默抬起脸来,她生的眉清目秀,虽然个子不算高挑,但却也没有半分羸弱,特别是那双眼睛,充满倔强。
“没有问你一句,便擅自带你离开皇宫,若你舍不得,还是可以回去的。”穆槿宁微笑着看她,眉眼之间,格外轻松自如。
她却默默摇头,又跟着穆槿宁走了一段路,直到走出宫门,在穆槿宁就要坐入轿内,才蓦地冲上前去,不知何时已经红了双眼,几乎要失声痛哭:“是如意姑姑让郡主带我走吗?”
穆槿宁垂下手来,轿子的红色布帘,再度无声垂落。她漠然看着面前的小宫女,神色不变。为如意送最后一封信,在宫墙角落烧了纸钱的人,虽然不过匆匆一面,不曾细看,她已经叫钱公公暗中查到她,便是这个小宫女,名叫——琼音。若不是她遭遇沉湖,耽搁了日子,原本该早些带她出宫的。
她却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看了琼音一眼,头一低,钻入轿内,正襟危坐。
“姑姑说过,冷宫里都是一些活着却已经死了的人,我一直跟着她,怕我也会变成她那样的人……。”琼音跪在穆槿宁的脚边,低声啜泣,满面悲痛。
穆槿宁的胸口一阵无形的闷痛,如意说过的那一句,活着却已经死了,她仿佛也能够感同身受,刻骨铭心。
“她当初见了郡主之后,就回来连夜写了那封信,暗中交给我,说若是哪一日她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一定叫我想方设法把信带给郡主。好像是早就猜到自己要死了一样……。”琼音紧紧捉住穆槿宁的裙摆,肩膀耸动,竟停不下哭。
“那日,你还记得宣召她进了哪里的宫殿?”穆槿宁别开眼去,眼底漠然,冷冷问了句。
“那个嬷嬷我记得,是太后宫里的。”琼音抬起通红双眼,哭着说道。
果然是她。
穆槿宁的眼底,全然再无一分暖意,她无声冷笑,整个人顷刻间被寒意笼罩覆盖。
太后的手上,又多了一条性命。
在离开皇宫的路上,穆槿宁撩开帘子,望向远处的青鸾山,据说宫里头许多宫女公公死了就埋在那里,她却无法确定,如意的尸首是否也在那里。说不准,是连一小块刻着名字的石碑都不曾有。
她的目光渐渐深远,清绝面容上早已失去任何神情,只是探出手去,指尖的白色丝帕随风飘扬,也吹散了她眸光最后一丝光彩。
下一瞬,她松了手。
白色丝帕被北风吹上半空,越飘越远,仿佛那上面绣着的一朵高洁兰花,也像是白色蝴蝶在空中旋转飞舞——
如意,你既然走了,也不必对这世上再生留恋,这辈子活的孤单固执,下辈子千万别再进宫,像你的名字一样,只求一个安稳如意,便已是完满。
而她,却还要在这个地方。
亲眼看着那些个丑陋面目的人,一无所有,一步步走向无底深渊,坠入无穷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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