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为何,穆槿宁在她故作冷漠的面目上,捕捉到一丝诡异的慌张。浪客中文网
她微微蹙眉,告诉自己,或许只是看错了,再度回头,只听得皇后笑着说了一些漂亮话,但穆槿宁也不曾听到心中,话才讲了两句,只见皇后脸上的笑,格外尴尬。
众位妃嫔都不敢说话,穆槿宁顺着她们的目光,往门外望去,只见来人正是沈熙,她缓缓悠悠走到殿堂中央,瞥视了周遭众人一眼,冷笑一声。
“原来各位都到了,还未动筷子呢,那还不算晚。皇后娘娘,我是在青宫住,可不是在冷宫呐,怎么贵人多忘事,连晚宴都不喊上我?”她边说边将眸光对住皇后,仿佛以往的气势还在,根本不畏惧皇后的威严,这一番话是笑着说的,只是嘴角的笑意,满是轻蔑不屑,毫不将六宫之主放在眼底。
皇后转过脸,淡淡喊了一声。“海嬷嬷。”
海嬷嬷随即赶来,走前几步,满脸堆着笑意,“是老奴忘记请熙贵人前来,请娘娘赎罪。”
“既然是嬷嬷大意,就赶紧去添个位子来,别让熙贵人久站。”德妃先笑着开解,她约莫三十来岁,姿色虽不上乘,但在宫中也有些年头,知晓众人都不得罪的道理。
唯独明眼人,自然清楚这并非海嬷嬷粗心马虎,而是皇后原本的客人名单上,就没有熙贵人这一个贵客。
穆槿宁默然不语,淡淡睇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也不急于为沈熙说话,海嬷嬷急忙命人给沈熙在贵人的队伍中,加了桌椅,补上了菜肴。
沈熙的脸上依旧没有一分缓和,眼角一瞥,她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仿佛是无意间说起的。“海嬷嬷的记性,也实在太差了,该不会是看人落难,连赏一口饭吃都不愿吧?”
海嬷嬷面色一白,被沈熙这么一说,自然尴尬万分,只能急忙撇清。“老奴哪里敢不把熙贵人放在眼里?”
“你仗着跟了皇后,为非作歹的事还少么?如今我只是一个小小贵人,你海嬷嬷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应该的,但你至少记得,我虽是贵人,至少还是个当主子的,而你,不过是一个奴才。”
沈熙自顾自将手边的银箸取来,也不看着面色灰白的海嬷嬷,更不曾顾及当场的皇后,她说的全然不给情面。
在场的众女子都清楚,打狗还要看主人,海嬷嬷是养在皇后身边一条忠心的狗,一个为皇后做事的奴才,跟奴才作对不错,但若是跟皇后作对,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时,无人敢动筷子,穆槿宁看了一眼身边的周嫔,她一身肃然,正襟危坐,如临大敌。仿佛很快面临的,便是一场无形的腥风血雨。
海嬷嬷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看皇后眼神冷沉却默然不语,便双膝跪地,笑着道。“老奴当然记得熙贵人是主子,老奴是奴才,奴才做错事,理应受罚。”
沈熙冷哼一声,红唇扬起,眼眸之内满是轻视,海嬷嬷这便扬起手,重重给自己扇了一个巴掌,希望尽快了结此事。
“原来海嬷嬷记得的东西还不少啊,不过,我进宫的第二年,后宫不是有个淳贵人死在一口井里吗?海嬷嬷,你可否记得?”
海嬷嬷的手掌还落在半空,一听沈熙这话,已然面色骤变,淡眉紧蹙,已然有发怒的征兆。
穆槿宁回过头去,望着沈熙脸上的傲慢,仿佛再度看到了以前的熙贵妃,盛气凌人,桀骜不驯。
“真可惜,被捞起来的时候,人都泡涨了,居然还大了肚子,真是死的不明不白——”沈熙夹了一口素菜,放入自己的碗内,自顾自说道。
“够了!你要在本宫面前谈这些不着边际的混账话,本宫岂容你放肆!海嬷嬷也给你赔罪了,别没完没了。”
皇后满面不悦,拍案而起,面容上丝毫不见往日温和笑靥,她的耐性,早已在沈熙面前,全部用尽。
沈熙将手中银箸重重一丢,散落在桌案上,眼梢上扬,满是不在乎。“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说我的,皇后你急什么?”
“你若不想来,往后众人的宴席你都不必来了,矫情的这一套,本宫可不吃。”
皇后说完这一句,全然不给沈熙一个台阶下,随即朝着她们再度开口。“快尝尝看,今日的菜单是本宫亲自看过的,众位姐妹也许久没齐聚一堂了。今日是好日子,若还有谁提那些个陈年往事,别怪本宫不给她面子。”
有了德庄皇后的提醒在先,自然各位妃嫔都面面相觑,沈熙被搁置在一旁,无人跟跟她对谈。
“朕听说这里来了很多人,怎么一个个都是埋头吃饭,半点人声都听不到?”
门外传来天子的声音,众人垂下双手,直直起身,天子的视线扫过一个个面孔,沈熙坐在贵人的席位上,离天子自然最近,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沈熙的身上,淡淡说了句。“你也来了。”
沈熙的眼波一闪,心中有些情绪涌动,朝着天子微笑,再无方才的嚣张模样。
皇后看在眼底,心中怒火更甚,以眼神示意海嬷嬷,端来了一个座位,天子望着坐在第二排边上的穆槿宁,眼神一热,穆槿宁的眼神清澈,即便不说半个字,已然可以回应天子的情意。
“皇上。”
皇后朝着走来的天子笑脸相迎,天子坐在皇后身畔的位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夸赞了一句。
“良辰美景,佳肴珍馐,一切具备,今日可别拘束,朕也陪你们一道喝酒。”
“谢皇上。”
众人异口同声,这才坐下,这时,一个清亮的嗓音响彻耳际。穆槿宁只是一听,也晓得说话之人,正是自己身后的朱雨亭。
朱贵人今日着一袭墨蓝色宫装,颜色并不娇艳,样式也不别致,黑亮的长发上,没有一朵珠花金银钗子,跟数日前在后花园见到的时候相比,格外肃穆淡雅。除了耳垂上戴着的一对珍珠耳坠,在烛光之下隐约闪耀着光辉,她今日略施脂粉,但那对眼睛,便是圆润面孔上最吸引人的。
穆槿宁早已听说,唱戏之人,最重要的便是眼神的神采,那是一个戏子的最紧要的神韵,双目的灵活,足以胜过一张美丽却呆板的面容。这便是朱雨亭整个的出彩之处,正如她如今,眼神灼灼,红唇溢出的嗓音也是玉珠落地般响亮,字正腔圆。
“大家都有些兴致缺缺,这么闷,不如臣妾给大家助个兴——”
闻言,皇上的脸上有了笑意,指着朱雨亭笑道:“朱贵人,你有什么好主意?”
“知晓圣上喜欢看舞,最近臣妾也在练舞,就不知皇上能否喜欢。”朱雨亭眸光一闪,笑意不减一分,唯独双目之内一道锐利转瞬即逝,穆槿宁微微蹙眉,仿佛心中察觉什么,却又不敢置信。
“什么舞?”皇上的身子倚靠在椅背上,扬起嘴角,难得的被勾动了兴致,朱雨亭进宫六年了,从未给他跳过舞,他只知道她唱的一口好戏。
朱雨亭的唇畔,也渐渐有了笑容,唯独那种笑,仿佛格外沉重,却又格外轻松,她渐渐走出贵人的席位,朝着天子微微欠了个身。
“剑舞。”
穆槿宁眉间的褶皱更甚,她的目光追随者朱雨亭,原本名伶便是歌舞出众者,据说是在坊间能见到朱雨亭跳舞是难得一遇,她在坊间也有一个名号,叫做“朱雀”,正因为她的歌声动人,胜过云雀,又姓氏为朱,才有此名。
“平常的舞,本宫也看的多了,没想过朱贵人还有跳这般不凡之舞的本事。”皇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朝着穆槿宁这一方的,仿佛跳舞两个字,指向的不是沈熙,便是她。
穆槿宁含笑不语,转动着手边的精巧玉杯,心中一片明朗。
剑舞,若没有几下本事,的确不敢轻易示人,据说坊间伶人,用的都是实打实的刀剑,练成一曲出色的剑舞,是需要吃不少苦头。
“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练的舞。”朱雨亭却稍稍顿了顿,眼神一转,双目再度恢复了淡淡的骄傲之意。
沈熙冷笑一声,笑声却并不突兀,她扬起轻蔑的唇角,自顾自端了一杯酒,喝了一口,仿佛唯独她一人,不觉得兴致高扬。
皇上笑着应允,如今最受宠的妃嫔都在景福宫,他也难得松懈寻乐一回。
“朕看的不多,你来献上一舞,给众人开开眼界。”
穆槿宁眉头一簇,不再回头,只听得朱雨亭浅笑吟吟:“只可惜,臣妾临时起意,没想着带随身练舞的剑,皇上,不如请人去青宫取一趟。”
“甭忙了,一把剑而已,朕都等不及要看了。你技艺之深,从不含糊,想来必当是一只绝妙的舞。”皇上大手一扬,满是势在必得的心绪,扬声笑道。“没有剑,这有何难?周煌,你去将侍卫的剑取来。”
穆槿宁不禁垂眸,她将手中的玉杯,缓缓凑近自己的鼻尖,今日皇后宴请用的上等雨露酒,用梅子和雪水酿造,清清果香和酒液混合在一起,飘香四溢,让人恨不得可以不醉不还。
朱雨亭方才的眼神,一刹那闪过的颜色,阴沉之极,她却很难说清,到底为何朱贵人有这般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对于天子。
听闻朱贵人在近几年,也得过几回宠幸的机会,如果当真跟她平素表露出来的不与人亲,这样的地位算不上好,却也称不上坏,至少可以让她少在纷争中为难挣扎,她既然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为何会有那么不甘心的眼神?!
对,是不甘心。
穆槿宁再度抬起头来,只见朱雨亭已经执着一把长剑,垂着螓首,跪在皇上皇后的面前。
丝乐声,缓缓奏起。
那一把长剑,在朱雨亭的手中,却宛若游龙一般蜿蜒,像是一条银色丝带,在纤纤素手的挑动之下,银亮色的光,晃动了穆槿宁的眼,她蓦地侧过脸去,明明是众人开怀期盼的氛围,为何她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沉重?
穆槿宁的目光,无声掠过身后的沈熙,她把这一场宴席搅乱了,如今仿佛怡然自得,自顾自喝着果酒,脸上早已有了淡淡绯红,她来这一场宴席,自然是冲着天子而来,猜测着众位妃嫔都在场,皇上应该会到场。
这一首曲子,渐渐到了激荡人心的高处,连穆槿宁的眼,都似乎被那一只剑舞吸引过去了,朱雨亭虽然称不上让人难忘的姿色,但即便一身肃然,配合着那一剑的穿刺旋转,一板一眼,都格外架势端正。
那一双灵动的眼,此刻渐渐覆上阴鹜的颜色,仿佛她当真是女将之身,身处绝地之境,面对的每一个,都是敌人,一剑潇洒决绝,银光一刻间刺痛穆槿宁的眼,这一只剑舞,已到了让人目不转睛的出彩绝妙之处。
那一剑,在她手内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乐声越来越激昂,朱雨亭一个旋身,干脆利落,赢得一片喝彩声。穆槿宁的双手轻轻击掌,唯独唇畔的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只是喝彩声还未落尽,朱雨亭眼神一变,满是决绝凌然,她咬紧牙关,一个箭步冲向台阶之上,穆槿宁猛地站起身来。剑锋已然刺向了天子,刚刺向他的胸口,周公公一看情势不对,一把大力推开朱雨亭,已然大声疾呼:“护驾,来人呐!”
血,在银色的剑锋上,格外刺眼。
朱雨亭被周煌大力推倒,她双目愤然,咬牙再度起身,天子紧紧捂住胸口的伤,这伤口虽小,但卷土重来的朱雨亭,一脸势在必得的狠厉模样。
众位妃嫔全都乱了阵脚,桌椅繁乱,皇后也面色死白,海嬷嬷扶着她急着走向一旁,免得被祸连。
穆槿宁提起裙裾,疾步走上台阶,冲上前去,扶着受伤天子,推开天子身后的座椅,天子已然面色惨白,自然还没回过神来。朱雨亭的剑锋已然来势汹汹而来,原本刺向天子的心口,只是如今却深深刺入穆槿宁的臂膀之内,她这一剑,用尽了力道,自然是要皇上的性命的。
如今这样的力道,穆槿宁独自感受体会,她紧蹙眉头,在朱雨亭面色大变,将利剑猛地拔出的那一刻,血光四溢,她几乎痛的快要昏厥过去。
琼音就在景福宫外,听到其中的大声动静,已然冲向了穆槿宁的身边,“琼音,快去保护圣上。”
得了主子的命令,琼音一个旋身,一拳将朱雨亭打倒在地。就在这时,侍卫也已然全部赶来,将力气用尽的朱雨亭按在地上,她迟迟动弹不得,长发也被披散在脑后。
俯子,琼音在穆槿宁的袖口模索到一块丝帕,用力系住她的右臂伤口,不过须臾,血色早已弥漫出来,将白色帕子染成血红颜色。
侍卫已然将朱雨亭架着身子,逼着她跪在堂下,周煌定下神来将天子扶到檀木椅子上坐着,朝着皇上低语一句。“皇上,还是先让太医来看看您的伤势吧。”
“大胆朱氏!”皇上面色骤变,一身怒气,他全然不听周公公的劝告,周煌眼尖手快,将试图行刺的朱雨亭推开,才不让利剑刺得更深,如今的伤口不过是出了点血,不值一提。倒是这一个惊吓,让皇上龙颜大怒,没想过自己的枕边人,居然成了行凶之人。
当务之急,是要审问出,这个朱雨亭,到底为何目的而如此放肆,如此愚昧!
琼音扶着穆槿宁站起身来,她摇头示意并不要紧,如今侍卫将景福宫包围的严严实实,自然无人走得出去。
海嬷嬷将众人的席位移到一旁,让各位受惊的主子坐下,穆槿宁目不斜视,天子的扬声逼问,已然让她听到一片抽吸声。
方才的险境,的确让人很难介怀。
皇上一拍桌案,面色满是铁青,看到如此盛怒之下的天子,众位妃嫔都如坐针毡。他指着跪在殿堂下的朱雨亭,眼底没有一分动容。“朕待你不薄,你只是一个低贱的戏子,朕让你享受这荣华富贵,你让朕太失望了!”
朱雨亭始终低着头,身后的侍卫却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扯住她的长发,逼得她扬起脸,她连连冷笑,扬声大喊。“秦氏狗贼!你的日子到头了!”
胸口的细微伤口,也一刻间像是被穿透过去般剧痛,皇上怒不可遏站起身来,直直指向朱雨亭,低喝一声:“混账!给朕重重地打!”
一左一右两个侍卫,对嘴硬不恭的朱雨亭左右掌掴,直到皇上扬起手掌,他们才停下来,这时候,朱雨亭已然长发凌乱,面颊红肿,嘴角淌出血丝,她无精打采偏着螓首,无声望着台阶之上站着的天子,始终静默不语。
有几位心软的妃子,都不敢看了,始终蹙着眉头。
穆槿宁眼神不变,一手扶住自己伤口上的帕子,她如今总算清楚,为何今夜的朱雨亭的眼神,会有一闪而逝的复杂阴沉,势在必得。
她借用剑舞,让天子放下防备,而这一把剑,也是当真的利剑,众人看得兴起,早已忘了要去追溯,这原本就是大意至极的错误。
“朱雨亭!你到底是谁?”
皇上怒气冲冲,一想起这个的女人,潜入皇宫六年之久,他便是满心寒意,巨大的怒火,几乎一瞬间,将他炽燃。
“皇上,我从未改过自己的姓氏,改过的,只是自己的名字。”
朱雨亭轻笑出声,笑的不能自抑,原本姣好端正的面目,此刻早已分不清楚她本来容貌了。
唯独穆槿宁看得清楚,那双灵动眼眸之内,满满当当的——仇恨,像是一团火焰,越烧越旺,让她早已不再拘泥于朱雨亭的可怖的脸,心中传来一阵惊痛,这样的眼,仿佛她在看着自己的一样相似。
她紧抿着唇,故作自然望向前方,眼底没有一分波动。
天子陷入沉思,口中低声呢喃,仿佛愈发纷乱。“姓朱……朱家……朱家的人……”
“可怜啊,可惜啊,杀了我的爹爹,居然还认不出我来,皇上,或许这几十年,你杀的人太多太多了,犯下的罪孽,也多得数不清了……。”朱雨亭身子一震,见天子迟迟想不起来,满心悲恸伤怀,面目更不能辨,她扬声呼喊,仿佛已然受了天大的冤枉。
皇上蹙眉,心中那个答案,让他有些震惊错愕:“十五年前……朱明晓,你是朱明晓的女儿?”
朱雨亭听到那三个字,蓦地面色大变,死白的脸上,没有一分神情,她的嗓音幽沉,眼底闪烁着泪光:“我爹是被栽赃的,他是天下最清廉的官员,当官者十年如一日,一身正气,正因此,也得罪了那些狗官。你这个昏君,居然相信他人之言,将我爹爹治罪,他一辈子傲然正骨,到头来留下骂名,在牢狱之中阴郁而终我!我娘得知他的死讯,在夜里悬梁自尽。可怜我唯一的家姐,想为爹爹伸冤,可惜京城官官相护,投靠无门,最后连养活我们两姐妹的银两都没了,我们只能投靠戏班,大家闺秀学着去唱曲,去当人人眼中最不值钱的戏子——”
她一心复仇,忍耐了这么多年,居然天子都快记不得了,她那个枉死的爹爹,在地下如何瞑目?!朱雨亭心里的怨怼,一刻间被大力捏碎,她的眼闪耀着微微细碎光影,一手模索着自己胸口的盘扣,茫然若失。
穆槿宁低喝一声,朱雨亭如今报仇不成,自然是想着一死了之。“不好,她要自尽!”
众人闻言,个个坐立不安,侍卫一听,一把奋力扼住朱雨亭的双臂,她无声冷笑,仿佛根本不在意,笑意愈发猖狂。
“女人,要想进宫,唯有这个法子,为了皇上,我苦学唱戏,若不是这天生的喉咙助我,若不是朱家的几条无辜受累的人命助我,我至今都见不到皇上呢。”
皇后已然再听不下去,板着脸,怒斥一声:“你这样蛇蝎心肠的贱人,实在是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皇上依旧冷冷望着朱雨亭,他依稀记得十五年前朱家的案子,朱明晓是一个迂腐的四品官员,当时想来朱明晓得罪了一个权势,牵扯出来数个臣子的罪名,当下那个权势,正是皇后一族的外戚邹密。
“人人道戏子无情,每回看着你的脸,我就会想到朱家的凄惨,这样的生活,我真的是过够了,厌恶极了,恶心极了!”
朱雨亭被侍卫架着身子,跪着,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升腾,像是一壶冷水,渐渐的,开始沸腾。她满是不屑轻蔑,那是发自内心的厌恶,她突然记得家姐以前定亲的那位公子,当时退了亲事的时候,也是丢下四个字,戏子无情。
戏子,戏子,低贱,卑微,可耻……唯独她心中比谁都清楚,她们原本过得,就不该是那等生活!
如今,安谧的几乎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至今无人敢说,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恶心至极,朱雨亭,或许是头一个,但,肯定是最后一个。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反感,每回躺在这样的男人身边,想起自己被命运颠倒的人生,她就恶心的想呕吐。
“朱明晓的死,都是他咎由自取。”皇上冷漠地丢下这一句,他的目光无声撇过一旁的皇后,她依旧没有一分动容,但彼此心中都清楚,外戚专权的数年,的确害死了不少人,当然,也有朱明晓这般无辜受牵累的,而刚登基不久的天子,当初的确是眼睁睁纵容,才会有这般的冤案。
但无论如何,朱雨亭都不可能为朱家翻案了。
而她因为冲动行刺,也绝不可能再活在人世。
咎由自取四个字,却没有让她更加癫狂,朱雨亭突地绽放笑靥,她眼神平和许多,像是改了一番颜面。
“皇上,你不说我唱戏唱得好么?到最后,也容我给你再唱一回罢。”
朱雨亭目不斜视,直直将视线锁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眼神迷离,即便双手被束缚着,她如今一个仰头,一个侧脸,一个眉目传情,也不难揣摩当年十七八岁的名伶,是何等的艳丽娇俏。
这一段词,严正工整,她的嗓音清亮婉转,抑扬顿挫,不失节奏。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这一首词曲,明明朱雨亭没有落半滴眼泪,是笑着唱的,穆槿宁细细听着,却仿佛已然看到她笑靥之后的痛苦至极。
她突然明白,为何朱雨亭今日一身肃然,想必她早已做好准备,今日便是她在宫中煎熬的最后一日。
她想要报仇,哪怕天子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好,但最后她却只得到咎由自取四个字。她根本无力,跟那个人继续僵持下去。
最后一个字,音调拖得很长,众人无动于衷,朱雨亭却看透世间凄凉,紧闭双唇,蓦然睁大圆亮眸子。
她在用力,脖颈之上的青筋,全部毕现。
那双眼,充斥着恐惧,却又像是无惧的神色。
“别——”
穆槿宁眼底迎来一片惊痛,她的喉咙,只来得及说出这一个字。
一切,太迟了。
朱雨亭已经痛苦地倒在地上,待侍卫将她翻开身子,才发觉满地鲜血,是从她的口中吐出来的……。
她最终选择了咬舌自尽。
她挣扎的时候,不过须臾,很快就不再动弹,僵硬着蜷缩在原地。
朱雨亭,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出宫吧。无论此举是否成功,她都想好了要赴死,以她这般的决裂性子,本就是不愿被威胁折磨,还不如死个痛快。
杀不了皇帝,她绝没有好下场,她至少保住了自己的身子,至少把死的权力,交给了自己。
满室静默肃杀,安静的像是在一片无人之境。
……。
“崇宁。”
皇上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穆槿宁双目濡湿,这般抬起头来,朱雨亭的尸首,也早已处理的干干净净,地上不留任何一分血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众位妃嫔,也已然站到一旁,个个都想早些走了。
“朱雨亭在后宫也有六个年头了,皇后你掌权六宫,倒是怎么当的!后宫妃嫔中,藏了一个祸害,你也没发觉。”皇上对皇后的迁怒,也刺耳万分。
皇后面色惨白,却依旧不肯揽罪上身,言语从容。“皇上,朱贵人平素不太跟人来往,唯独跟青宫那几个贵人有些来往,本宫待把那些个贵人一道喊来,当面对质,看看还有没有居心叵测的漏网之鱼。”
“罢了!别人没这个胆子!”皇上大手一挥,愤愤不平丢下这一句,这才转过脸来对着穆槿宁,朝着身边人吩咐。
“你们先把崇宁送去淑宁宫,朕随后就到。”
琼音扶着穆槿宁走出宫殿的时候,身后跟随着两名太监,她面容没有任何表情,许久才暗暗舒出一口气来,仿佛朱雨亭的幽然曲调,还萦绕在她的耳畔。
她以前,从未听过这一个“朱雀”鸣唱的曲子,但今夜,她的舞,她的曲,已然是用生命来谱写,让人如何可以淡忘?
她眯起眼眸,望向那遥远夜色,心中无声惊痛,视线漂浮在空中。
使佳人才子少系念,
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腔空余恨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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