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以太子之尊到北国边疆犒劳防守军士,回来的路程,一开始就下起了大雪,寒冷死寂,一场纷乱将疲惫至极在马车之内休息的佑爵惊醒,他掀开厚重布帘,望向周遭情景,这才发现这一条路,万分陌生。
马车之外,早已是一场杀戮。
他最忠心的侍卫护送他逃命,他仓皇视线,掠过地面上已经咽气的马夫,他头上的毡帽已经落下,根本就并非原来的属下。
这,不是巧合,是阴谋。
马车已经徐徐驶开了一个多时辰,因为天寒地冻,冰雪将路面冰冻,任何一条路看来都没有任何两样,白雪皑皑。
从树林之中杀出来的六七个黑衣人,佑爵这回出行,原本就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随行的侍卫也只是区区十名。
苍茫的风雪之夜,他从黄昏跑到黑夜,这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还在北国的疆域。
眼底,是一片素白,黑夜吞噬最后一线光芒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还在暗处白茫茫的冷光。
他越来越疲惫,口鼻处萦绕的白气,仿佛连最后的温暖也渐渐消失了。
身上保暖的华服袄子,也是他逃路的最大负担,他没有任何武功底子,一旦被那些刺客逮着,绝不会无恙。灰色的皮毛帽子被疾风吹落地面,黑发散乱在肩膀,张扬乱舞,他也顾不得弯腰去捡,面色愈发苍白。
若是黑衣人的同党再来援救,那些皇宫侍卫或许会全军覆没。
一道黑影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甚至来不及转身,已然被一道冰冷的利器,刺穿整个心口。
“你——”他疲惫僵硬的身子,仿佛只剩下吐出这一个字的利器,佑爵凝视着这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回国只有短短几年时光,并没有结怨,如何会有人置他死地?鲜血,一瞬间就从华服袄子之内汩汩而出,一个血窟窿,涌出更多更多温热的鲜血。
他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无力地倒下,温热的鲜血触碰到冰冷的积雪,说不出是疼痛,还是别的……
黑衣人没有再出手,仿佛是因为清楚自己的身手,他刺中的是人的要害,剑法狠准,不屑再出一剑。
那一道虚幻的黑影,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毫不在意这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太子,使出了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前方挪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无光的黑夜,反光的雪地上,随着他的拖行,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血水,因为他不甘心的爬行,愈发从喉咙涌出,从唇角溢出,他的眼前根本就没有一丝光线,他不知这里是否就是终结他性命的地狱。否则,如何会一处人家都没有?一点烛光都看不到?
更多的血水,从他的口中吐出,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脸色死白,昏厥在当地。
冰冷的雪地之上,只留下一具看不出死活的身体,一身血污,他身下的鲜血,却拖了足足有百丈之余。
“殿下——”穆瑾宁看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压倒,她一看他的面色死灰黯然,急忙扶着他坐上床榻,等了半响,佑爵才好过一些,睁开酸痛眼眸,他打量着眼前的光景,方才的都是虚幻,他胸口的一团炽热,却像是再度将他的伤口融化开来,他甚至有种感觉,鲜血再度将他的华服染上鲜明暖热的红色。
他眼神一暗,神态透露出一反常态的癫狂,发疯似地将华服的衣襟拉扯开来,坚实的胸膛毫无保留地袭入穆瑾宁的视线,他的双手暗暗摩挲着那一个伤疤,喉结上下滑动,仿佛曾经那么靠近死亡的恶梦,再度纠缠着他。
他胸口,是一道伤疤,伤得很深,虽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却也要了他大半条命,她当初将自己所有的积蓄从自己做事的药馆买来廉价的伤药和药材,哪怕她饥肠辘辘,没有给他断过一日的药,但她从未有过希冀,觉得自己当真能够救他。
没想过,一个月之后,他的伤有了好转,或许是因为他在遥远塞外没有任何消息动静,北国无人再来找过他。
这个伤口,由来已久,她的柔荑,轻轻握住他止不住颤抖的双手,眼神清明,逼得他不再看着这个伤口,而只能凝视着她的双眼。直到看着那一双眼睛之内的激动愤怒渐渐平息下来,她才柔声说服。“殿下,你该振作了。”
她温柔的嗓音,再无一分漠然冰冷,传入他的耳畔,他死寂的眼底,最终有了几分光彩,难看的脸色也恢复如常。
“无论那个女人是谁,殿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那个女人,带她一起生活,要么,选择江山社稷,佑家从今往后由你来掌控,不必再看他人眼色。”
他胸膛的伤口,最终被怀中的娇躯无声暖化,仿佛冰封在他那一个伤疤之下的冰雪,深入骨髓的冰雪,因为躲藏在华服之下而不曾见光的冰雪。他拧着眉头,神色莫辨,唯独用尽全力,紧紧圈住她的身子,仿佛有了她,他就不再冷。
“我不想当一个无用的太子,受人摆布,槿宁,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留下来帮我吗?”他这才跟她敞开心扉,或许他也曾经对其他的女人动过心,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更从未想过要将自己的心事也跟她倾诉,但如今,穆瑾宁让他觉得不同。沉默了许久,他才幽然开口,“我要一个,可以完完全全交托信任的人。”
听来是很平淡无奇的心愿,可是身在帝王家,这样的愿望也居然像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高高在上,看得到,模不到,摘不下。哪怕是可以同床共枕的女人,一旦被**遮蔽了眼睛,或许也会是手握利刃的可怕敌人。
他不想,心口之上再被戳一刀。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逃月兑的第二回运气。
她缓缓点头,若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缘分,或许她也该正视一回,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仿佛满怀欣喜欢畅,那一双拥抱着她的臂膀,愈发用力了,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他的体内。
她扶着他半躺下,本想出门为他唤来贴身婢女,可惜他执意不愿任何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她也就不再逼迫,亲自为他宽衣解带,换下艳丽柔软的红袍,披上白色宽袍,白皙指尖触碰到他蜜色肌肤的一瞬,她的眼底也没有半分波动。
“好想在你脸上看到害羞的神情,真可惜那……”佑爵笑着说道,轻轻咳嗽一声,仿佛为男人宽衣解带,她也可以跟平日里一般冷静沉着。
“以前殿下受伤的那个月,衣裳都是我换洗的,忘了吗?”穆瑾宁眉眼不抬,神色不变的泰然,否则他以为他是穿着那一身带血的棉袄过了一整个冬月?
“还当真是忘了——”原来是看习惯了,才没有露出女子的娇羞啊,他的心中似乎更加餍足了。
他苍白的唇,渐渐有了血色,恢复了精神气,他又有了取乐她的情绪,长指轻轻敲打在她的螓首,他很想看看,到底是否她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全部挖空了。“如今你看着本殿的身子,脑瓜子里就什么想法都没有?”
“至少殿下如今脑瓜子里的想法,我并没有。”穆瑾宁扯唇一笑,侧过脸去,将一侧的锦被铺展开来,覆在她的身上。他的孟浪或许让他有别于她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但仿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不再抵触,甚至可以大方从容地反击调笑。
闻言,佑爵讪讪而笑,他看着她送来柔软靠枕,也就顺势端正身子,依靠着靠枕而坐,比起在塞外,如今她对他的照顾,更像是有人情味的无微不至。
而在塞外,他在她的眼底,就只是一个将死之人,一个被她救的病患。
她离开雕花大床,走到桌前,淡淡问了句。“喝杯茶吧,暖暖心。”
佑爵默默凝视着她纤弱的身影,她自从来到北国这些天,从未流露一丝想家的孤寂,仿佛既来之则安之的平静。
她刚放下茶杯,猝然一道黑影从暗处轻盈跳跃上圆桌,飞速划过穆瑾宁的视线,她甚至不曾看清那是何物,手背上传来些许火辣的疼痛,她蹙眉垂下双目,两道极细的血痕,约莫有三寸之长。
那分明是一个活物。
“黑子,不许胡闹伤人!”
佑爵眼神一沉,不悦地训斥一声,那一团黑影,渐渐从暗处走出来,顿足在床榻之下,纵身一跃,便依靠着佑爵的锦被而坐。
穆瑾宁眯起眼眸,一手扶住那两道血痕,打量那一只活物,如今它在烛光之下,格外清晰。体型比家猫大了许多,长相英俊,尾部是棕黑色花纹,斑纹美丽,额头是黑色的斑点,背部有一大块白色,眼睛大而明亮,双目是金色,熠熠生辉。但它此刻,看来并不温顺,喉咙发出低低的呜鸣声,仿佛是在提醒警告。
“别怕,这是黑子,我养了五年多的狸猫。”
神色一柔,佑爵有些内疚,毕竟是他忘记提醒穆瑾宁这个屋子的暗处,还有黑子的存在,黑子是倨傲的野兽,从前也咬伤抓伤好几个服侍他的下人了。
她端着茶杯,走近佑爵的身边,佑爵伸出手,轻轻抚模着他黑亮色的皮毛,仿佛这才消了黑子的怒气,不过它依旧睁大了金色的眼瞳,看着渐渐走近的女子,伺机而动,蓄势而发。
这一只狸猫,狡猾又谨慎,若不是佑爵养了黑子多年,它野性难驯,一定更容易咬伤别人。
“殿下为何养了它?”神色平和,她将茶杯端给佑爵,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以尊贵姿势坐着的狸猫,轻声问了句。
“是本殿狩猎路过山林的时候逮着的,它受了伤倒在血泊中,想必是被更大的野兽袭击了,自然就大发慈悲将它带回,没想过它命大,一直留在本殿的身边,一待就是五年多。”
佑爵平静地说着,仿佛被抚弄地太过惬意,黑子的身姿才缓缓放软,团成一团躺在他的手肘边,渐渐闭上眼安睡。
“只是终究是个野兽,五年的时间,它也只认得本殿一人,别的人一概不认。”
他的轻声叹息,落在穆瑾宁的耳边,她弯腰坐在他的床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观望着眼前的情景。凶悍的野兽,唯独在佑爵的手下,才像是一只顺从的猫儿。跟这一个俊秀妖娆的男子一样,佑爵跟这一只狸猫,都有亦正亦邪的气质。他们都有尊贵的气势,却又说不上多么端正稳重,唯独英俊的皮相,也不该让人忽略他们与生俱来尖锐的爪牙。
“或许正是因为有灵性,它才不对别人摇尾乞怜,乖巧耍宝,只忠于殿下一人,只听从殿下一人的命令。”
穆瑾宁浅淡笑着,粉唇边扬起一抹笑花,她利落拂去手背上的血色,有时候——野兽,比人心更纯粹。
要么,警惕,要么,顺从。
它们不需虚以委蛇。
“先将双手洗净,再涂这种伤药。”佑爵从枕下掏出一瓶黑色瓷瓶,长臂一伸,递给穆瑾宁。
“它平素吃什么?”穆瑾宁无声接过,不冷不热问了句,藏匿在腰际,她走到一旁以清水反复洗净双手,如今没了血色溢出,细小伤痕很难看清楚。
“黑子几乎将整个皇宫的麻雀捉了个遍,你来到皇宫好些天了,是不是没看到天上有麻雀叽叽喳喳的,这可都是它的功劳。”
佑爵说的平常,狸猫似乎平复下来,宛若家猫蜷缩着身子睡得香沉,哪怕是沉睡,那上扬的嘴角也让人觉得狸猫生性敏感多疑,似乎无时不刻在狞笑。穆瑾宁不难想象,黑子身手敏捷,伺机而动,以敏锐天性逮住了麻雀扑抓难弄之后,才吃个干净。
“伤的厉害吗?给本殿瞧瞧——”他的心中隐约还有对她的担忧,朝着穆瑾宁说道,她却缓缓转过头来,一笑而过,低声道。
“我并没事。”
她以瓷瓶轻轻凑到细小伤痕之上,倾倒出些许白色细腻的药粉,眉头也不曾拧着,仿佛半点察觉不到伤痛。
“过来。”他神色一柔,说话的口吻都软化许多,或许人生之中,会遇到许多过客,他离开塞外的时候想过要再找她,可最终还是满心失望,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吸引了他的心。她哪怕言行举止再冷漠,也无法改变他的执着,愿意挽救一个陌路之人,她的心就不会狠毒。
不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满口仁义道德,做的却是真真的丑事。
“若它下回再伤你,一定会把它丢出宫去。”他将这一只黑色狸猫提起软绵绵的身体,逼得黑子不能再耍赖贪睡,它若是有灵性,就该听得懂主子的警告。
那一双金色的眼瞳,直直盯着眼前的女子,眼角周遭是一圈与生俱来的黑线,使得黑子看人的时候更让人心中发毛,仿佛不多久,它会再度纵身一跃,利用尖锐爪牙咬伤抓伤她。
她含着笑意,点头离开,若是她再久留,想来那个人又要不请自来。
“皇兄——”
穆瑾宁还未走出寝宫,蓦然听到门口一阵响动,一声嚣张跋扈的娇气女声划破此刻的沉寂,重重将门推开,根本没有察觉到站在门内的穆瑾宁,随着这一名女子的走动,清脆的声响也越来越杂乱。
抬起眉眼,穆瑾宁细细观望这一个女子,她跟北国其他的女子一般,身子高挑,并非着着皇宫女子身着的华服,而是一套利落干脆的骑马装,上身暖黄色圆领绸衣黑带束腰,是白色的裤装,脚踏浅白色软靴,黑发盘着并不复杂的发式,没有任何珠宝簪子,或许是天生发质并不如人意,看上去稍嫌凌乱蓬松。她身上的清脆声,便是在双手腕上的几十个细小金银手环发出来的。
穆瑾宁最终的视线,却落在她手上的物什之上,那是一条棕色的皮鞭,她走到佑爵的面前,这才仿佛察觉到屋中有别人,蓦地转身狐疑地望向门边方向。
“皇兄,这又是你看中的新宫女?”她不悦蹙眉,面色难看,不曾继续审视穆瑾宁的面容,只是朝着佑爵不满抱怨。言语之内,更是毫不收敛矜持。“你们两个……。不会已经做过好事了吧。”
“宝月,不得无礼——”佑爵轻轻咳了一声,招手示意穆瑾宁走来,他见宝月公主有些不愿细看她,拉了拉她的手,这才让她转过执拗的脸来。
“这位是本殿的妹妹,宝月公主。”
穆瑾宁低头,朝着宝月公主微微欠个身,宝月公主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子,心中也升腾起莫名复杂的情绪,她身在皇宫从来就没有见过比年前的刘皇后更美之人,佑爵曾经宠幸过的女人宝月公主也见过好几个,也只是清秀温柔罢了,从没有这个女子的清丽雅致,第一眼虽不觉得令人惊艳,但却又足以吸引别人的视线。哪怕她身为女儿身,也恨不能看个通透,她晶莹小脸上的眉眼,小巧鼻梁,在北国鲜少能看到如此白皙细腻的肌肤,仿佛是一块女敕豆腐一般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右眼之下一颗细小的红痣,却让人更觉得独特,仿佛锦上添花将原本就姣好的面容衬托的更楚楚动人。
宝月公主不得已在心中叹息一句,她从未在北国见过这么娇小玲珑却又美丽动人的女子,她的眼眸虽然并不深邃,柳眉也并不张扬,柔和之中却又偏偏带着一股子的倔强味道。
微微怔了怔,不愿让自己流露出痴迷的呆蠢模样,宝月公主一扬手中的皮鞭,指着穆瑾宁,若她只是新来的宫女,看了她理应行跪礼,但她并没有,由此可见她并不是下人身份。“你又是什么人?”
“她往后就是你皇兄的后妃了,不要不懂礼数,任性胡闹。”佑爵长臂一伸,压下宝月公主手上的皮鞭,板着脸,虽然是教训,却也听得出并没有那么严肃生气,像极了一个宠溺姐妹的兄长。
“大臣们拟定的太子妃不是胡府的大小姐胡金钗吗?”宝月公主不无诧异,胡金钗虽然是个遵守礼仪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但她见过一回,可并非跟此人一般的长相。
佑爵眼神一暗,仿佛格外扫兴,意兴阑珊。“别提那个书呆子了,若是往后宫里给公主们请个女太傅,我倒可以找她来,若要她当太子妃,就免了吧。”
“那她是——”宝月公主回想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睁大了圆亮的眼瞳,讶异地张大了嘴,她天性贪玩,有了太子的庇护,没有几天是呆得住皇宫的,自然就从未见过这一个传闻中的妃子。“她是那个从大圣王朝来和亲的女人?”
佑爵的脸色愈发不满,拉下宝月公主,让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低声劝慰。“把嘴巴合上,女孩子时时刻刻都要注意仪态。”
“我是宝月,是宫里头的九公主,北国皇宫有二十一个公主,最不懂规矩的也是我,但最讲义气的还是我……方才我拿鞭子指着你了,是我的不对,希望你不要介意,看到如今,若一样是要当我皇嫂的人,你,我看着还算顺眼。”
宝月公主将皮鞭放下,她一把推开那只黑色狸猫,睁大着明亮的眸子望向穆瑾宁,这一番话太过直接,却也看得出她直率单纯,并无心机。
“要你看着顺眼作甚?又不是要嫁给你。”佑爵有些哭笑不得,宝月虽然已经十九岁了,但行为处事,还像是个从未长大的孩子。
“女人看女人,眼光才准呢。上回那个晚秋,我不也是跟皇兄说她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乖巧温和,老实巴交,你偏不听——”宝月公主见佑爵伸手捂住她的嘴,她才知道自己嘴太快,脸色一僵,自然噤若寒蝉。
在他们互相闪烁的眼神之中,穆瑾宁仿佛察觉其中还有隐瞒的事,但她并不急于知晓,哪个皇宫能没有一些隐秘的消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