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尚的药喝了有十来日了,只是在穆槿宁的身上,并未见到任何成效。
秦昊尧登基之后,每一日都是忙碌的,即便如此,每日都会抽空来淑宁宫几趟,当然,有时候他来了,穆槿宁会记得,而有时候……她并无印象。
但每一夜,她都会记得他,根深蒂固。
唯独在深夜,她一身素衣,还是被他的双臂紧紧困在怀中,他什么话都不说,更没有一个字的责备,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疲倦极了最终入睡。
清醒的时候,她看着满地狼藉,伺候她的宫女眼神的闪烁害怕,越来越自责,越来越压抑。
但迷失的时候,她却什么都记不清楚。
她的宫里,渐渐地撤掉了一切可能让她伤害别人抑或伤害自己的东西,尖锐的首饰,精美的瓷器,绣针剪刀……
有新来的宫女萌生了退意,后来琼音所幸跟秦昊尧请缨,说自己跟紫鹃红梅三人就已足够,而且雪儿得知了消息,也很快要进宫,四个人服侍郡主,井然有序,各做各的事,绝不会七手八脚,也绝不会走漏风声,拿主子的事嚼舌根,也总比别人更尽心一些。
凤袍自从被送到淑宁宫之后,就一直放在那儿,有时候穆槿宁走到里侧,会伸出手去轻轻抚模,指月复擦过那正红色柔软微凉的丝绸,这一套凤袍是秦昊尧早就吩咐宫中最好的师傅做的,一针一脚都无可挑剔,红,是足以绚烂世人双目的红,是那艳阳的光彩余晖,红衣金边,宛若将这世间最珍贵不菲的黄金都融入其中,若是穿着站在阳光下,宛若是第二个红艳的太阳,应该整个人都会发光吧。外袍上绣着一对凤凰,每一根彩色的羽毛都栩栩如生,让人惊叹那师傅的好手艺,凤凰的眼是用透亮的黄宝石镶嵌上去的,炯炯有神,穆瑾宁垂眸望着,微微出了神。
据说,凤凰是性情高洁的神鸟,非晨露不饮,非女敕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若是人有幸得以看到一眼,这辈子都会吉祥如意。
这一套凤袍,无论用的绸缎色泽,触感,质地,都是最上乘的,更别提上面镶嵌的宝石,珍珠,琥珀,翡翠,更是让人看花了眼。它,价值不菲,当然,更是天下女子最艳羡的地位的象征。
他说,想要看看她穿着的模样。
但她始终不曾让他如愿以偿。
指月复停在凤凰的羽毛之上,她突地想起,有一个人说过,她的命——是要栖息在梧桐之上的凤凰,享受万丈荣光。
她的心中,不免生出更多的悲凉,喉咙溢出无数的苦涩,她缩回了指尖,浅浅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
或许那个江湖术士,并不是全部的欺骗,她最终还是触碰到了这个位子,只是……。他没算出来,她只是一个平凡到底的人,她终究不是凤凰。
人们说,凤凰每次死后,周身会炽燃起熊熊大火,在烈火中获得重生,不但不会死去,甚至比之前更加强大。
凤凰涅槃。
周而复始,获得永生,所以才说它是神鸟。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看得到永生的凤凰呢?神话总是美丽的太过虚无,而人生,却要实际干脆的多。
有生有死,有悲有喜,有分有合,谁也无法抵挡。
“郡主,你还好吗?”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怯懦的声音,却轻而易举打破了穆瑾宁的沉思,她仿佛觉得这一道嗓音遥远至极,缓缓转过身去,默默凝视着那一个站在她十步之外的年轻女子,久久不言不语。
她好吗?
或许该说很好。在这一场战役之中,她不曾被算计了性命,不曾获牢狱之灾,她存活到如今,从北国到大圣王朝,她经历了千里。
她不好吗?
她变成了一个最可怕的病人,这双手,甚至不听她使唤,让她痛恨厌恶自己,痛苦纠结,却又不能摆月兑。
“郡主……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我是雪儿啊……”雪儿就站在穆瑾宁的对面,她听琼音说过,打理了家中的事务第二日就进宫来,经过丧母之痛的圆脸丫头,整个身子都瘦了一圈,不再若往日那么圆润讨喜。她的眼底闪烁着不安,瞥向站在一旁的琼音,生怕她来的不是时候,郡主变得什么人都不认识,但即便如此,她不曾惧怕穆瑾宁会在下一瞬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穆瑾宁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却沉默着走向前去,什么话都不说,已然张开双臂抱着雪儿的身子。
“我当然认得你。”
她噙着笑意,眸光之中有东西在发光,喉咙紧缩着,让她此刻的嗓音听来有些低哑不自在。
心中,有一抹疼痛纠缠着,她已经快半年时光不曾见到雪儿了,对于女乃娘的死,她至今耿耿于怀。
穆瑾宁的眸光透过雪儿的身子,落在门外的远方,她的嗓音透着一种莫名的酸楚,字字艰辛。“我一直想要出宫去拜祭女乃娘,因为我的原因而拖了这么久,更不知何时才能去看望她,下回我会去跟她请罪的。”
“郡主千万别这么说……”雪儿含着眼泪,两个多月之前,她的至亲刚走,忙碌完妹妹的婚事没几天就办了丧事,只剩下她一人留在旧家院子,妹妹都有了夫家,虽然关系依旧很好,但也总是不便回相聚,她颓然消沉,总是觉得孑然一身,夜晚常常思念娘亲以泪洗面。但或许每个人都会选择走不一样的路,她没有出嫁的意思,只想早些回到穆瑾宁的身边照料她,因为女乃娘也是将郡主当成是自己的儿女来看着长大的,她这辈子都留在穆瑾宁的身畔,也是应了女乃娘的心愿。
“总之你能回来也很好。”穆瑾宁这才松开了手臂,弯唇一笑,轻轻说道,随即牵着雪儿的手,一道走到桌旁。
“进宫前我见了余叔一面,余叔让我捎来了些吃的,余叔交代郡主在宫里住久了,一定很想念过去在郡王府吃的东西。”雪儿笑着将桌上的红色食盒打开,还不曾将其中的物什端出来,穆瑾宁便闻到一股酒香,香醇四溢。
穆瑾宁笑望着雪儿手中的一个小巧的酒坛,酒酿就在其中,一盘子温暖的年糕随即被雪儿端放在桌上,进宫前一定刚刚蒸过,如今还有些许热气腾升,虽然都是一些常见的东西,一股熟悉温暖的滋味,却不知不觉在胸口泛出来,她的眼眸之内充满了柔和笑容,低声呢喃:“是余叔亲自做的酒酿和年糕。”
“郡主在异国他乡过年,这些一定没吃着吧。”雪儿低着头,熟练地将酒酿舀出来,白色糯米颗颗分明,酒香的滋味让人蠢蠢欲动,上面飘洒着几朵金黄色桂花,格外漂亮,她一边乘着,一边柔声询问,嗓音却不觉暗哑哽咽。
穆瑾宁却避而不谈那段过去,一抹黯然在眼底一闪而逝,她随即招呼所有宫女都过来,每人分了一碗:“光是看看,都觉得美味。”
见主子如此盛情款待,红梅紫鹃也不再拘谨,或许亲生经历和亲眼看过穆瑾宁的异常,却因为每个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心肠极好温柔和顺的女子,她们才愿意留下来。每个人都喝完了一碗酒酿,吃了几块温热的年糕,各个脸上有笑,心中暖热,一室融融。
这样的平和……却有一个月不曾降临淑宁宫了吧。穆瑾宁的眸光扫过每个丫头的面庞,或许内疚也无济于事,她们都是对她极为忠心的人,不管在她身边的日子长或短,每一个对自己都尽心尽力,她的笑容转为苦涩,别开视线去,不让任何人察觉她此刻的黯然神伤,惆怅伤感。
因为她,每个人都会手忙脚乱,手足无措。
她在累极了的时候也不敢入睡,这般的惶恐担忧,却让她越来越疲惫颓然。
她不愿坦诚心迹,去麻烦任何人,甚至连秦昊尧,他如今即位之后忙碌更甚,清晨醒来的时候,他早已离开,前往雍安殿早朝,处理国家要事。
这个午后,众人都放下心怀,唯独穆瑾宁有自己的心思,她没有跟任何说的,她手脚的寒意越来越重,即便如今已经是初春了……
她还是觉得冷。
她无法揣摩,到底深夜的时候,是否她也会不自觉地贴近他的身体而睡,只是贪恋他温暖的体温?
新药对她的效用,只是让她鲜少感觉到幻觉而已,双耳不再疼痛,但其他的……成效甚微,她一直隐瞒至今,明日,便是赵尚为她诊治的日子,若是他察觉任何药对她都鲜少有帮助,或许会更沮丧。
她不愿让他这样分心,虽然赵尚的心意语阳公主也知晓,但她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语阳公主因为喜欢赵尚而体谅此事,她却不能再介入他们。赵尚跟语阳公主的婚期就要到了,他却鲜少去看望公主,哪怕不当值,多数日子也在药膳房专心研究药理,同样是女子,她清楚绝不会没有任何抱怨。
如今大圣王朝还继续沿用前朝年号,秦昊尧如今不再是秦王,而是祯帝,他的皇兄被幽禁在别处,封为惠王,但只有名分,却没有任何实权,赏赐一个封号,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太子和太子妃,追封了名分,可惜再风光,也只是死后的荣耀罢了。
最近宫里有传闻,说皇上放了李暄,因为他如今对秦昊尧没有任何的威胁,宫外拥护皇帝的势力已经被全部歼灭,被幽禁了两个月,他最终得以离开皇宫。只是他彻底离开了仕途,不在王朝当臣子,亲笔呈上文书,请求回家奉养家中老母,因为念子心切,李家的老夫人已经卧床不起了,不久于人世。
或许最终秦昊尧心软了,允了李暄的请求,从今往后……或许也就终结了京城李家跟秦室王族的君臣关系。
不管如何,李暄可以活着出去,或许是她这些故人之中能够得到一个好的结局了。他不在秦昊尧的手下当臣子,她有三分惋惜,却又有七分庆幸,至少李暄可以选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被任何人玩弄于鼓掌,作为一颗棋子被操控人生,无论那个人是前朝皇帝,还是如今的秦昊尧。
她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依靠在软垫上睡着了,琼音看她神情疲惫,跟雪儿一道为她宽衣解带,盖上锦被,扶着穆瑾宁轻轻躺下,这才离开了淑宁宫的内室。
今夜,秦昊尧来的比往日早了些,他看她睡下了,将就宫女送来的晚膳吃了点,淡淡睇着她,俊脸上并无任何不耐情绪。
穆瑾宁的病症还是反反复复,有时好有时坏,生怕臣子对她评头论足,他让人压下所有传闻,外人不知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更是从未停止对祯帝至今不曾封后的揣摩猜测。
明白她如今在承受身体和心里的疼痛,他不等她开口,便准了赵嬷嬷三天两头带杨念来陪伴她,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感觉的出,她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默。
她依旧常常对他笑,只是……他清楚她并不快乐。
以前这个时辰,她还不曾入睡,他闻得出来内室有一股子淡淡的酒味,但无端端她不会独自喝酒,他没让宫女动手,自己宽衣换上宽袍上了床,越是凑近她的唇,越是嗅得到酒香。
他的神色一柔,宛若面对一个贪嘴偷酒喝却不胜酒力喝醉昏睡的孩童,仿佛体内恶劣的本性再度升腾蔓延,嚣张肆虐。他俯下俊脸,品尝她唇角的酒香,若是烈酒,绝不会有如此浓的甜香味,他揣摩着该是喝了酒酿。
他记得她明令禁止不愿让他再喝酒,只因要治愈烦人的头痛病,不知是否太久没碰酒了,他只觉她唇畔的甜酒如此迷人,诱人不愿浅尝辄止。
他想,或许不是太久没碰酒了,而是,他太久没碰她了。
趁着她沉睡,他吻上柔女敕宛若花朵的粉唇,但哪怕她不曾睁开双眸,他似乎也早已被她撩拨,哪怕她不曾回应,他还是越来越难以抑制。
因为她的一句,天下无双,他至今不曾建立后宫。他愿意为她空着皇后的位子,自然也可以拒绝别的女人。
只是……他还是渴望她,就像是一个男人,渴望心爱的女人。
若有若无的酒香,成了惹人意乱情迷的始作俑者,他的手掌渐渐探进她的衣襟,揉上她的丰盈,穆瑾宁悠然转醒,睁开眼才察觉自己的呼吸早已被秦昊尧尽数夺取,他见她醒来,不曾停下手,只是从她的唇上抽离开来,薄唇旁有一抹笑意,却显得并不友善。
“朕吵着你睡了——”
她微微怔了怔,仿佛梦境和现实依稀难辨,她印象中的昊尧哥哥,为何自称朕了呢?
蓦地她清醒了,褪去眼底的迷惘怔然,低声回应:“原本想等等皇上的,却不知为何先睡着了。”
皇上两个字,却让秦昊尧墨色眸子中的笑容瞬间消散开来,他也找不到原因,不知是不曾习惯,还是别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两个字,才会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压下心中的莫名不悦,他不曾流露这等说不清辨不明的情绪,再度吻上她的双唇,或许他太过激烈纵情,她过了许久才有回应,但即便是并不纯熟的回应,也早已在他的体内,点燃了一把熊熊火焰。
他越是激切,越是渴望马上得到她。
她的身体并不抗拒,他的手掌心的伤疤,摩挲过她里衣之内的肌肤,从胸口缓缓往下移动,越是察觉她清澈美眸中的轻轻颤动,他越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这一夜,他的手掌几乎攻城略地,拂过她削瘦的肩膀,游离在她的背脊,哪怕是抚模过她的伤痕,也觉得亲近的熟悉。
或许,这便是人常说的爱屋及乌。
他爱她,爱她的身体,爱她的心,爱她的躯壳,爱她的魂魄,爱她的善良,爱她的聪慧,爱她的谨慎,甚至……她的狠毒,他都无法不爱。
他爱她,远比他能够说出来,能够做出来的,更多更多,更深更深。
她对他,宛若是一个勾魂摄魄的存在。
无论她是妖,是魔,是仙,是魂,仿佛……看到任何一面,他不再想太多,将俊脸再度凑上去轻咬她的唇角,这般煎熬的滋味,让她牙关轻颤,恨不得推开他的坚实胸膛,当下就夺门而出。
她睁大清澈美眸,对着那一张俊脸,她哪怕看过千次百次,还是不得不承认,秦昊尧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为俊美的男人。
贵族男人,往往都披着光鲜亮丽的皮囊,长相都不会太过潦倒,但秦昊尧的眉宇,棱角,宛若上天给他最好的恩赐,哪怕是那一双冷冽的黑眸,也无疑是极其好看的,仿佛在其中埋藏着两口深井,只是望入一眼,几乎就要沉溺入冰冷的井水之中,起起伏伏。
他俊美无双,如今又贵为天子,哪怕与生俱来的挑剔和冷淡的坏脾气种种,哪怕他这张嘴从不会哄人说甜言蜜语,哪怕激怒他很可能遭遇伤痕累累,但他身上的霸气和决绝,王者风范和主宰强硬的手腕,睿智不凡,那些足以让后宫佳丽为他献上热忱温柔。
他的手背掠过她腿间的时候,察觉到她蓦地咬紧双唇,仿佛根本无力抵抗他如此的挑拨,他却黑眸一沉,唇畔的笑容更深。
“若你说不行,朕就停。”
她的身上有了粘腻汗水,想要伸出手来拒绝他的手掌一路往下,却怕更像是欲拒还迎,听他说了这句话,不禁有些恍惚,他宛若命令,却又更像是温柔的照顾,可是这世上哪个女人,会拒绝当今皇上的求欢?!
“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他嗓音低沉,手掌贴在她娇女敕面颊上,俊脸上有不难察觉的笑容,让原本冷酷卓绝的秦昊尧,看来温和亲切,他的低声呢喃,落在她的耳畔,她的柔荑落在他的手肘,直直望入那双复杂深沉的眼眸之内。
“皇上有什么好事?”
“是有这么一件。”他却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不曾深谈,仿佛故作神秘,蜜色的坚实胸膛紧密无间地压在她柔软胸口,看着她的眼波泛出一阵阵颤动的涟漪,逼她看清此刻两人暧昧的姿势,仿佛根本不是聊天的好时机。两指攫住她的尖瘦的下颚,他毫不费力地吻住她的双唇,不再若往日那么霸道直接,而像极了品尝一坛酿了多年的陈年美酒,吮吸啃咬,却又不曾伤着她一分一毫。
“不过,这个时候似乎不适合聊这些吧。”
他的气息将这一句低语送到她的口边,只是抽离了一瞬,他拉过她柔女敕双手,她轻轻抚模着他肩膀上结痂的伤疤,眸光之中闪烁过一抹复杂至极的情绪,似乎不忍,似乎怜悯,似乎感同身受……
他的心头一热,在视线触及那双眼眸的时候,仿佛这些天的疲惫忙碌,心酸悲苦,都一瞬间消散开来。
他毫不犹豫就要了她,他再苛刻挑剔,都足以在她的身子找到告慰,他纵容自己纵情了一回又一回,缠绵到了极致,他也不愿从她中退出,仿佛两人如此不可分割。他望着身下的她,黑发宛若巨大的黑莲花盛开在她的螓首之后,香汗淋漓,肌肤宛若披上了桃花的颜色,他神色平静,拉起锦被,将彼此紧紧裹在一道。
她觉得身上毫无遮蔽跟他面对面有些不太自在,微微侧过身去,身后的男人慵懒闲散,指月复在她的后背上划过,下一瞬,却陡然将薄唇迎上去,从上至下,亲吻着她背脊上的伤口,她蓦地心中一颤,那曾经是她最在意的丑陋伤疤,他却以双唇逢迎。
若不是喜爱她,冷漠如他,绝不会做这般的亲密动作。
每一个轻轻的吻,都让她颤抖,让她冰冷的心,几乎要裂开一道道的裂痕,仿佛在他的眼中,那些疤痕……也是美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