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公孙大人如沐春风,定是有好事发生,朕没猜错吧。舒残颚疈”回到下榻的客栈,见公孙木扬在楼下徘徊,秦昊尧跟他坐在临窗的同桌,淡淡瞥了公孙木扬一眼,不疾不徐地道出一句。
“皇上英明。”公孙木扬见此刻楼下并无宾客,双手一恭,压低苍老嗓音,低声笑道。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直说无妨。”秦昊尧此趟下江南带着公孙木扬,并非他是开国功臣的关系,而是公孙木扬睿智有才,胸中不无锦囊妙计,在宫外也能商量大小事宜,倒也方便。
公孙木扬眸光一暗再暗,脸上再无笑意,不若往日谈笑风生模样,说的有几分恳切:“老臣倒是不贪慕富贵,两袖清风,不过就是有一个东西痴迷一生,老了老了,也更加欲罢不能。”
“朕知道你贪杯,是贪酒如痴吧。”秦昊尧取笑一番,当年找到公孙木扬耗费他许久功夫,能请他出山已不容易,他虽然是个铁石心肠冷漠的男人,但对于有才有贤能之人,他却器重宽待,深谙君臣之道,他坐在帝王之位,身边不能没有左膀右臂。而公孙木扬,则是他的亲信之一。
“老臣倒是想效仿那酒仙太白,就是不够资格……”公孙木扬闻到此处,不禁低笑一声,摆摆手,连连摇头,他虽有旷世之才,却并不是过分张狂自负之人。
秦昊尧黑眸一沉,公孙木扬年纪虽大,却是生性自由,很多话说的像是玩笑,却言有深意,他冷眼瞧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枚腰佩,放在桌上。“这是上等的和田玉,皇上看看,是否是上乘之物?”
“这不是朕上回送你的那一块。”秦昊尧不曾将腰佩上的玉佩拿起,不过扫上一眼,就觉此物陌生,并非出自宫中。
“是薛家的大手笔——”公孙木扬苍老的面容上再生笑意,却不像是收到贵礼的喜笑颜开这么简单,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将薛家的真正目的道来。“只为了老臣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为何人美言?”秦昊尧闻到此处,心中一片清明,冷冷淡淡地扯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公孙木扬看天子故作不知其中深意,看来只能由他将此话说开,他收薛家的宝玉为假,不过是一个幌子,实则借宝玉要在天子面前直谏一番。他笑意一敛,一脸肃穆,再无说笑意味。“自然是为了那酿造足足十九年等待君子来品的陈年佳酿桃花酒了,兴许这坛桃花酒搁到了宫里,埋在后宫之下,滋味还能更美味更清爽呢。”
“你怎么跟薛学清说的——”秦昊尧自然知晓那桃花酒暗指的是何人,薛家以宝玉为鱼饵让公孙木扬美言几句的用意为何,薛家的心思虽然不光明磊落,却也不是可恨可恶,后宫妃嫔也大多来自官宦之家,他压下心中的起伏,唇畔的笑意依旧不减一分,看似温和从容,实则自有算计。
而公孙木扬却收下了这一块宝玉,若要中饱私囊,远不必将此物拿出来抛砖引玉,看来是有话要对天子说。秦昊尧不动声色,静候臣子开口坦诚心迹。
公孙木扬知晓眼神幽深,意味深长地说道。“老臣倒是当真愿意来当一回说客,这朝中鲜少有人有胆量劝皇上再觅美娟,不过老臣是向来敢说别人不敢说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
秦昊尧闻言,释然一笑,公孙木扬这一把年纪,直言敢谏,性情洒月兑,他是秦昊尧的心月复,秦昊尧的确尊敬他,也看重他。
“老臣随性而活几十年,若不是钦佩皇上胸中才略,也不愿意抛弃颐养天年的时候,告别青山绿水,到这朝中为官,老臣知晓皇上至今动情的只有一人,也想跟她白头到老,这本无可厚非,天子有情,更是万民之福,天下之幸,老臣不像他们鼠目寸光,绝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皇上在贞婉皇后死后这几年,虽然建了后宫,选了后妃,也不过是敷衍臣子而已,对她们没有什么真感情,如今若是苍天有眼,将一切都恢复原状自然是最好的。”公孙木扬睿智精明,此话一出,自然是说出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真心话,很多话他不曾过早说出口,不过是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目光如炬,早已猜出这个女子便是当年的贞婉皇后,只是若是追究起过去的那些事端,一定会牵连众人,怕是不好收场。他语锋一转,言辞更加犀利,不再婉转。“只是真正的症结,就在她的身上,她若能为皇上产下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便能安抚文武百官,天下也就安稳了,大臣们更不会如此焦虑不安。”
公孙木扬怀疑的是,皇后虽然命格高贵,但实则纤弱之身,很难孕育子嗣,这虽然涉及皇宫秘密,但他不畏惧揣摩圣心的后果,今日要将这件事的厉害之处,全盘托出。
“朕心中有数。”秦昊尧眉头一皱,右手执着茶碗,径自品茗,不言不语。他不是外姓皇亲,他是比任何人都知晓皇嗣的重要,任何人的担忧顾虑,他都早就想清楚了。
公孙木扬等待了片刻,将此事更是掘地三尺,说的入木三分。“皇上定是误会老臣的心意,若换做别人,哪怕在皇上昭告贞婉皇后还幸存于世的消息之后,也会有人伺机而动,他们等不了太久,短则半年,长则一年,若是贞婉皇后回宫后还未有任何动静,总会有人提出要皇上废后这等话的。而老臣,恰恰不是这么个意思,老臣相信皇上看人的眼光,才会跟随这些年,更愿意在朝堂之上为贞婉皇后说话,想跟皇上一道保住贞婉皇后。要保住她,也不是没有法子,虽然在寻常人家,女子若犯了七出之罪,自然是要被一封休书休离,但这是皇上的天下,此事也该由皇上做主。”
“爱卿果然最明白朕的心。”秦昊尧突地紧握手中茶杯,不再愁眉不展,笑着称赞一句,公孙木扬深的他心,是因为此人懂得变通,而非愚笨迟钝之人,明明这一把年纪,却睿智精明,胜过他人。这个天下是他的,虽然短时间之内不能动摇规矩根基,但再难的事,也会有法子解围,他若连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住,也妄为一朝君王,还如何有担当天下大人的胆识?
“老臣并不愿问及天子男女情事,但皇宫本是如此,男女之情亦关乎天下安危,社稷苍生,皇嗣一事毫无着落,皇上对天下子民也无法交代。”公孙木扬轻轻叹了口气,眉间尽是一片担忧,皇帝的良苦用心,就怕上苍不愿将此事变得圆满。“此趟下江南,老臣看得出来皇上对她的真情,此事毫无进展的话,不只是流言可怕,可怕的是人心呐…。”
“你的意思是——”秦昊尧目光冷沉肃杀,直直望着眼前老人的面孔,突地背后一凉,不难察觉公孙木扬眼底的深意,一脸森然,方才一刻间的温和,早已转瞬即逝。
公孙木扬眉目之间的肃然不变一分,这一路上,他静心观察,天子跟她日日相对,天子之所以不曾马上昭明她的真实身份,只是不想皇宫再度掀起巨大风浪,但此趟回宫,天子自然不会再拖泥带水,届时,朝堂之上必有一番争辩。“若是今年之内还无消息,皇上也该想想别的法子了,皇上可以给她名分,她可以继续当一国之母。不过将生下皇嗣的女子尊为妃子,将皇子过继到皇后的身边,从出生那日就开始跟随皇后,这样便能两全。”
“这么做,当真能够一举两得?”秦昊尧不屑笑道,这样的命运听来多么熟悉,不正是在他身上发生的吗?
他的生母,不过是区区美人,更是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就成为后宫的一缕幽魂。而他被迫跟随当年的皇后娘娘生活,即使这样,也不曾消灭他心中对皇后的记恨,他们名义上是生死亲生的母子,他从年幼时候就过着极其孤独的生活,皇后跟太子都不曾将他放在眼底,实则等他羽翼长成,也不过是她随时可以丢弃陷害的棋子,甚至,早在多年之前,就想要他的性命——不过是因为,她察觉了他暗藏的锋芒。
他如何还让自己的子嗣,继续面对这样的命运?!
不过是为往后的江山,埋下一颗惊雷而已,到时候,说不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若是那位妃子依旧活着,皇子长成,自然更看重骨肉亲情,若是被妃子操控,沦为一颗利用的棋子,江山自然更难安稳。若是他将这位生下皇嗣的妃子赐死,这事能够保住秘密多少年?一旦透了风,皇子满心仇恨,记恨他的话没关系,但若是记恨穆槿宁,这就没完没了了。不管是前者后者,都不是完满的结果。更别提要穆槿宁一辈子抚养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她自然视如己出他是放心的,但人心可谓,若是真心付出却被反咬一口,那更是他如今的失误。
他看过许多后妃的悲惨结局,不想穆槿宁也走到那一步,到时候,她空有皇后的名分,也是一世寂寥,满心荒芜。
秦昊尧敛眉低笑,若是到了最后关头,一定要选一个生下皇嗣的女子,也该选柔弱之人,哪怕以狸猫换太子的瞒天过海之术,也定要将皇嗣名正言顺地搬到穆槿宁的名下,而这个秘密,会埋葬在地下,永无天日。
“即便是出于这等顾虑,也不该选薛家长女,她虽然有几分才气,但心胸狭隘,没有大将之风。即便能够为我朝产下皇子,依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即便将皇子双手奉上,也一定会将暗藏祸心。即便封她为妃子,她如此清高的心气,自然不会服气,整日想着母凭子贵,后宫到时候怕是更鸡犬不宁吧。”
秦昊尧三个即便,早已道出心中的打算,他在酒桌上看过薛月敏几眼,薛月敏是个高傲的女子,只因生来便事事顺利优越,家世也好,长相也好,又有众人刮目相看的才情,便当真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无人可比的妙人。要是册封她为妃子,他日绝不会安于被夺走亲生骨肉,若是将薛家小姐带回宫去,无疑是给自己,给穆槿宁,自找麻烦。
公孙木扬听秦昊尧将此事说得清楚,无言以对,果然是他多心了,秦昊尧想的远比自己考虑的还要深。
他笑了笑,言语晦深:“皇上终究还是为她一人考虑周全。”
“行了,若是今年还是毫无进展,就按你说的去办。”秦昊尧却不愿再谈及此事,显得很不耐烦,已然站起身来,毫无表情地走上楼去。
“哎,真可惜,可惜极了,这么好的美玉,却只能看,不能模啊……”公孙木扬对着摆放在桌上的玉佩长吁短叹许久,独自喝了几杯茶,面色凝重地将腰佩往袖口一塞,走出客栈去。
薛月敏站在外堂等待许久,忧心忡忡,突地见薛学清从正门外走来,不禁喜出望外,噙着笑意盈盈走前。“爹爹,你可回来了——”
“公孙大人把玉佩还回来了。”薛学清瞅了薛月敏一眼,心中的夙愿落空,他同样沉闷失望,叹了口气,坐在正中的位子上。
“怎么?薛家的传世之宝,他还看不上?”薛月敏满心期待,却没想过这般结果,拧着眉头,脸上的笑容一刻间崩落,这世上如何还会有这般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臣子?也妄为他是天子器重的近臣了。
“他不是这么肤浅的臣子,只是皇上……”薛学清欲言又止,公孙木扬将玉佩送回的时候,虽然只是一句带过,但他也已经揣摩的到其中的真正原因。
这一句话,仿佛是对她的埋怨,对她的苛责,对她的侮辱,层出不穷地涌现上心头,薛月敏木然地站在一侧,见女儿面色难看,眼神含泪,他不禁起身安抚。“女儿啊,别难过,更不要泄气——”
他也知晓女儿心高气傲,不愿下嫁平凡人,但这回他也已经尽心尽力,薛月敏含着泪光看他,迟迟不言。正在薛学清以为薛月敏早已打消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却正襟危坐,庄重地说道。“女儿想到第二个办法了,如今皇帝身边的红人,若是连公孙大人都无法说动皇上的话,就只剩下那一个人了。”
“你是说——”看女儿的神情不若说笑,薛学清不禁再度耐性地追问了一句。
“定是那娘娘从中作梗。”薛月敏这般说着,心中不无冷笑,她向来自诩甚高,低声自言自语,更是字字激切。“只见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她在深宫自然是深知这个道理,不想再有人跟她分享皇上的恩宠,她这么想是为了她自己,倒也说不上是错,只是她这么一想,就断了我们的路了。”
薛学清暗暗点头,那位后妃薛家不曾去疏通,也完全没必要为薛家铺路,女儿说的正有道理,后妃如何愿意无缘无故说服天子,不过是痴人说梦。
这宫里,女子也是人,眼里心里在乎的唯有自己的利益,无私之人,又能找到几个?!
薛月敏将柔荑轻放在薛学清的肩膀上,垂眉凝神,低低说道。“反正这投其所好也已经开了头了,这回,我会亲自去投石问路。”
“你要跟那位娘娘交好?”薛学清见女儿说的如此笃定,突然也衍生了希冀,从未见过女儿如此在意这桩婚事,过去为她选的那些个男人,她个个不满意,没想过她心中是有这般的胸怀,他若当真能够促成此事,薛家往后前途似锦,也不必再说。
“就让女儿去试试看吧,否则就再无机会了。等他们回了京城,我不想到时候再后悔……”她是大家闺秀,也有从小生在骨子里的矜持,但更是生性高傲好强,不愿落人之后。
就算输,她也要输个明明白白。……
“姑娘,楼下有位小姐,趁奴婢下楼问小二吩咐茶水的时候给我递了个条子,说要给奴婢的主子看一眼……奴婢也不知该不该收,但还是拿了,要不奴婢这就撕了吧。”
明雨不无踌躇,手中紧紧捏着一张信条,也不敢递过来,如今天子不在屋内,跟公孙大人正在隔壁对弈,她也不敢擅作主张。
“拿过来。”
穆槿宁淡淡开口,从明雨的手中接过这张纸条,缓缓打开,细细盯着这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去楼下,请那位小姐上来。”
看完这张信条,她说的平静之极,吩咐明雨一声,等待明雨走开,她才揉了这张信条,正襟危坐,迎接来人。
一个女子身着蓝色丝绸的绣花长裙,宛若秋水一般娴静动人,她默默低着头,盈盈走了过来,唯有走到穆槿宁的面前,她才抬起眉眼。
“薛小姐,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你为何会来找我?”穆槿宁噙着脸上的笑意,浅笑吟吟,不等薛月敏开口,已然开门见山,针锋相对。秦昊尧每回找公孙大人对弈约莫只有一个时辰,她不想拖泥带水,让此事变得更为难。
“娘娘如此坦率,也是巾帼英雄一样的人物,想必我来找娘娘的用意,娘娘早就知道了。”薛月敏朝着穆槿宁深深福了个身,她是薛家的长女,哪怕妾室所生的那些个兄弟姐妹,也向来对她恭敬有礼,若不是她此趟是专程为了求这位娘娘,她也不必这般低声下气。
薛月敏虽然看似恭顺,但落在穆槿宁的眼底,却是另有玄机。她挽唇一笑,轻声打趣:“该不会是为皇上来送酒了吧。”
闻到此处,薛月敏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然尴尬难堪,如今转念一想,献酒是虚,献人是实,这个后妃前日就看出端倪来了。
穆槿宁淡淡瞥了薛月敏一眼,方才是说笑,这回便是说真心话了,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我分明记得皇上说过,酒,对他是有害无益的东西。”
“娘娘觉得我对皇上而言,也是有害无益的人?才加以阻扰?”薛月敏心中有气,却不曾表露在脸上,方才的恭顺渐渐退去,唯有骨子里的清傲,愈发显然。
“薛小姐,我跟你并不相识,你这般妄自揣摩,看来也很是小气。”穆槿宁笑意一敛,她并不担心秦昊尧将宫外女子带入宫去,亦不在秦昊尧面前抹黑薛月敏一句,薛月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实在让人生不出喜欢。
“我对娘娘是不太了解,今日相见,我看娘娘是个真性情之人,我亦不愿在娘娘面前耍些小伎俩,贻笑大方,此趟前来,我给娘娘带了一份礼物。”薛月敏看穆槿宁一脸薄怒,收敛了心中不快,沉静地说下去。
薛月敏是个清高的女子,说来并非穆槿宁同道中人,不过她倒是直率,穆槿宁沉默半响,眼底的眸光愈发深沉。
“什么礼物?”穆槿宁并无半分在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她很想看看,薛月敏这回前来为何如此成竹在胸。
薛月敏咬紧牙关,双膝一弯,跪在穆槿宁的面前,虽然朝着她下跪,却没有半分卑贱姿态,依旧清傲如竹。“就在娘娘眼前。”
“你?”穆槿宁眸光一灭,脸上再无任何喜怒,微微挑眉,看来薛月敏是孤注一掷,是来讨自己的欢心。
“娘娘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这世间的珍宝也绝不会放在眼底,薛家的确有些家底,不过是殷实小富之家,却也难觅得能进娘娘眼底的不俗之物,思来想去,我想这份礼物,才不会有所差错。”薛月敏言辞真挚,眼底灼灼,说的再认真不过。
穆槿宁垂下长睫,轻轻偏过螓首,望向那窗外景色,她依旧在过去跟现实之中浮浮沉沉,没想过靠近天子的地位,已经为她惹来了不少的难关和麻烦。她心中自有心思,轻声喟叹,但她却并非被薛月敏所打动,若是以前,她兴许还会动心,哪怕无法答应薛月敏,也会好言相劝,自从她看清镜中的自己到底是何等的面貌,她的仁慈……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日,便成为抵住她脖颈的利刃。“薛小姐的想法可真是妙,怪不得能酿造出清新的美酒,人人只道金银珠宝就是贵礼,哪及一个人双手奉上的忠心诚意?”
很多事,她做不了主,只能无动于衷。她如今理清了跟几个故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思前想后,若不是当年想要帮助太子跟太子妃,想出计谋帮助他们出逃出宫,也不会惹来这么多事端,甚至险些害的他们一家子溺毙在江南湖底。更别提,她跟薛月敏并非熟识之人,她若是引荐薛月敏进宫,这个女人会一辈子感恩戴德地活着,还是寻得机会就要铲除异己?而她跟秦昊尧之间的情分,也会因此事而撼动。
“娘娘慧眼,我亦不拐弯抹角,说些违心的话。若是娘娘肯为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若一旦心愿达成,往后我便是娘娘这边的人,无论娘娘要天上的星星还是水中的月亮,我都会尽心去做,此生绝不会有二心。”薛月敏洞察着穆槿宁的神情,说的愈发动容,舌灿莲花,顺其自然。
薛月敏果然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女人,她奉上自己的心,其实说的不是这么简单,要找一个忠实的奴婢何其容易,薛月敏示忠心的更是——她身后薛家的人脉势力财富,只为了能成为后宫的女子。不曾拿来任何珍宝,显得这般行径与众不同,毫无铜臭,更显忠心可鉴。
她跟自己表明的,是她这辈子不会成为穆槿宁的敌人,永远都是她的盟友,无论后宫纷争多么险恶,多一个人的支持,总比多一个人的敌对来的安全。
若是别的后妃,一定会多多少少被薛月敏的举动所打动吧。穆槿宁轻锁眉头,凝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轻女子半响,才站起身来,扶着她起身。
薛月敏唇畔的一抹笑意,虽不明显,却还是不曾逃开穆槿宁的眼底,她扶自己起来,自然便是应允了她的建议。
穆槿宁不动声色,仔细审视着这个女子,突地想起秦昊尧前些日子说过的话,身为天子,有自己的责任,必须面临许多的抉择。
而她,往后也会面临诸多抉择,秦昊尧让她相信,这世上唯有他可完完全全地信任。
“若是皇上来问我,我亦不会劝服皇上选择薛小姐你。”穆槿宁的下一句,却宛若惊天霹雳,打的薛月敏血色全无,振聋发聩。
“娘娘——”她低呼一声,不知此事到底何时开始不再顺利,更不知她到底错在哪儿。
“往后,皇上身边是需要有人服侍,但不是薛小姐。”穆槿宁释怀一笑,直直望着那双不无错愕的眼眸,不难看出薛月敏的惊慌。
那是,以为自己可以赢得整盘棋,却突然落败的神情。
“身为女子,我看得出来薛小姐是个有才之人,或许在杭州城内也是佼佼者,你的傲气原本没错。天下女子何其之多,若是都是一些庸俗之人,亦不会让皇上多看一眼。”顿了顿,穆槿宁将眸光从薛月敏的身上移开,她眼底清冽肃然,嗓音清冷:“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你的傲气若不能得来圣上欢心,你就该另谋出路。正如你所言,再好的酒,也希望等一个识货之人,而并非被人胡乱买走,嫌弃厌恶。”
薛月敏方才被泼了一盆子冷水般麻木不仁,她微微怔了怔,这些话原本是为了讨好天子在酒席上说的,为何穆槿宁将它再说一遍,却又有了别的用意?!
只听得穆槿宁淡然笑着,她转头看着怔然的女子,眸光更盛,仿佛火光乍现。“为何说到这酒薛小姐如此在行精通其中之道,用在人的身上,就稍显迟钝呢?”
张了张嘴,薛月敏却发觉自己像是词穷,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面色白了白,更是无言以对。
“后宫繁华美丽,这是薛小姐心里想的吧,你当真亲眼见过哪怕一回吗?”穆槿宁走近一步,眸光大放异彩,宛若咄咄逼人的气势,从温柔婉约的身子骨里散发出来,逼得薛月敏几乎想要后退,根本招架不来。“若没有亲眼见过,你这般聪明的女子又当真相信世间传闻,口口相传?哪怕用眼睛看过,你又相信这并非海市蜃楼,一时幻境,当真时时刻刻都如此令人艳羡?”
薛月敏从未这么近地看过这位后妃,这个女子眼底的烈焰,仿佛要将她燃烧殆尽,烧成灰来,她突地胸口一热,拳头紧握。
“你若是哪一日被折断了这一身傲骨,会痛不欲生的——”
穆槿宁回过身去,不再看她,眼底渐渐褪去了火焰的光耀,恢复成往日的平静温和,她深深望向临河风景,眼下的河水极致温柔。
但再温柔的河水,一旦到了雨季,也常常成为吞噬千家万户的洪水猛兽,成为人人惧怕的灾祸。
她不愿伪善而活。
若是别人觉得这是可怕一面,也就随他们去吧。
她或许是自私,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也想让天子过安静无忧的生活。
他既然无意,她又何必忤逆他?
拒绝了薛月敏,看似残忍,却也是最好的决定。
穆槿宁这般想着,突然一身轻松,她并非十足厌恶薛月敏这个女子,她同样欣赏薛月敏的巧思才情,但不知为何,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她居然也能感同身受其中刻骨般的心痛。
仿佛,谁在无边无际的岁月之中,也被命运用力折断了傲骨,曾经痛苦至极地苟延残喘,甚至连自己最初面目都全部抛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