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宫。
在一夕之间,皇宫的情势,悄然改变。
鸳鸯之死,依旧压的严严实实,祺贵人被禁足的事,宫里也无人知晓,唯独玉清宫的前头,日夜都有侍卫把守,茜莹一人照顾祺贵人,但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哪怕是想为祺贵人找个御医,门口的侍卫也不通个人情,说这事是公孙大人亲自吩咐的,他们不敢违背,若当真生了病,也该去找公孙大人说情通融,他们得了上头的命令,才敢放行。
茜莹碰了个壁,只能再度折了回来,祺贵人光是听着茜莹无精打采沉重的脚步声,也已然知晓外面的侍卫没有这么通情达理,此事非同一般,穆槿宁若是跟公孙木扬商议之后就能做出决策,正如穆槿宁所言,她可让自己跟鸳鸯落得一样的下场,公然算计皇嗣之人,根本逃不掉死罪。
穆槿宁说的好听,是要等天子回来再处置她,祺贵人心知肚明,天子更不会手下留情,比谁都更狠心更毒辣更无情。
祺贵人一整日坐在玉清宫内,面色晦暗,手脚麻木冰冷,一句话也不曾说,更不曾睡一个安稳觉,只消自己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濒死的鸳鸯,她满口鲜血,目光之中透露出怨毒和愤怒,眼神停在自己的身上,那种眼神令人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她已经离开偏殿整整一日一夜了,但为何她有些恍惚,仿佛总觉得鸳鸯的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藏匿在玉清宫的某一个角落,暗中窥探着自己,她清楚这定是自己的幻觉,偏偏却又无法将鸳鸯临死的那一幕彻底忘却,那些景象就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已经落在她的心中,落地生根,挥之不去。
茜莹木然地站在一旁,虽然知晓鸳鸯已死,却不知鸳鸯是为何而死,主子莫名其妙被幽禁,更让人心惶惶,她跟鸳鸯虽然没有太大的交情,但大半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一道服侍着祺贵人,自己亲眼看着王鸳鸯死了,又能如何不震惊同情?
“主子——”茜莹缓步走到圆桌旁,给祺贵人斟了一杯茶,昨日回来倒的茶水,祺贵人是一口都没碰,微微蹙眉,主子安静的模样更是骇人,更是让人不知该如何靠近。
“别跟我说话,我想一个人静静。”祺贵人生生打断了茜莹的话,面无表情,她在偏殿之上一时情急,给穆槿宁下跪叩首,只为求饶,那当然是权宜之计。她当然并非对穆槿宁诚心下跪,更不愿对别的女人俯首称臣,要不是亲眼见着皇上寄来的亲笔书函,若不是无法对天子的威仪面前兵戎相见,她根本咽不下去那一口恶气,对那么一个不值一钱的女人下跪!
茜莹闻言,见祺贵人的眼神发直,面色愈发灰白,也不敢触怒主人,只能知趣地退到一旁,静静站着,听候吩咐。
此次败在穆槿宁的手下,祺贵人已然认定是自己用人不善的缘由,要是她不曾将此事交托给鸳鸯去办,说不定此事早已成了,只是如今再后悔,也早已一失足成千古恨。鸳鸯临死前的歇斯底里,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诡谲神情,哀怨苦涩的自白,已然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一想到自己曾经被这样的人伺候了两年时光,祺贵人只觉得自己晦气至极,倒霉至极。
“我累了,你准备下伺候我沐浴。”
祺贵人不愿再想起那个女人,更不愿再想起鸳鸯,鸳鸯的疯言疯语,她是听了七八分而已,鸳鸯生前从未提起的冤枉和委屈苦涩,听的祺贵人心中格外阴郁沉闷。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不觉得鸳鸯死的冤屈,鸳鸯这一个看似蠢笨的宫女,连主仆之道都不懂得,祺贵人更觉自己无法容忍她的背叛。
正如鸳鸯所说,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当奴才的命,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当主子的命,这些由不得她颠覆,更由不得她抱怨,这些——就是命运,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反之,鸳鸯的不认命,背叛主子,更讥笑嘲讽自己的主子,才是她无法容忍的罪责。
祺贵人一生出来就知道的,家里的丫鬟不管年纪大小,都要追逐着自己惹自己笑,谁要是让自己留下哪怕一滴眼泪,自己的娘亲也会罚丫鬟跪着一整日。
这才是她活了近二十年来知道的真相,这个世界的世道。奴婢是最轻贱的性命,没有自由,没有喜乐,她们身上有的任何一切,她们身上的一寸布衣,她们吃着的一粒米粮,她们喝着的一口凉茶,全部都是属于主子的。主子让她们苦,她们不能笑,主子让她们笑,她们不能哭,主子让她们往西,他们不敢朝东,主子让她们终身为奴,她们不能私自逃离,更不能对自己的人生有任何的展望奢想。既然她们卖身为奴,又有何等的尊严可言?!
主子犯下再大的错,她终究还是当主子的命,哪里容得下一个卑贱宫女对自己品头论足,指手画脚?!说穿了,不过是因为鸳鸯心智不全,嫉妒主子而已,对一个已然癫狂的下人,祺贵人更不愿为她费心。
茜莹来回走了几趟,烧好了热水,服侍祺贵人沐浴,为祺贵人宽衣解带,扶着她缓步走入浴桶之内,如今的情势,她无法去花园摘来新鲜花瓣,连连低头致歉。祺贵人的螓首倚靠在木桶边缘,双手搭在上面,从昨日起,自己是连着沁出好几身冷汗,哪怕如今已经是戴罪之身,她亦不容许自己邋遢狼狈,她要证明给已死的鸳鸯看,她不会落得那么可悲。没有鸳鸯,她照样活的自如,鸳鸯……只是如今还留在她脑海的名字,但说不定是一天还是三天之后,她就再也不会记得有这一个人名。
这世上,下人命如蝼蚁,下人多如过江之鲫,死几个下人,对祺贵人而言,并不是值得落泪伤悲的大事。
鸳鸯死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怜悯,更没有任何心痛,甚至连鸳鸯即将要离开自己的一些些不舍都没有,祺贵人心中有的,只是震惊,只是措手不及,只是觉得鸳鸯死的时候太脏太可怖太残忍而已。临近死了,鸳鸯手里的那一根银簪,深深刺中她的眉心,若早已打定主意咬舌自尽,何必再破了自己的面相?!
祺贵人从未见过有人对自己如此心狠手辣,刺中眉心的鸳鸯血流如注,满面血污,甚至连看人的眼都汇入了血流,通红的双目仿佛是地下的恶鬼,或许当下刺中眉心并非要了鸳鸯的性命,或许只要当下鸳鸯静候御医就不会死,但鸳鸯最终还是用尽力气咬断舌根,仿佛她说完了那些下人本不该说的,这辈子再也没有活着的必要,更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那一根银簪,祺贵人看的并不真切,因为这世面上的银簪,式样都大同小异,但当银簪从鸳鸯的手心中滑落地面的那一刻,仿佛是鸳鸯手握染血的尖锐银簪,朝着自己的心猛地一掷,她痛得不能自抑,仿佛当真心在淌血。
那支银簪,为何突地让祺贵人觉得太过眼熟——刚进宫没几个月,祺贵人正欲打点自己一盒子款式不再新颖的首饰,约莫五六件银饰,她正欲统统赏给为自己跑腿的太监,在宫里银饰做的再精细,看来却无法为自己撑住场面,正在将盒子打开的时候,鸳鸯微微怔住了,大吃一惊,怯怯地问道。
“这些都要给袁公公吗?”
祺贵人有些不耐,宫里派来了这个一脸蠢样的丫头服侍自己,样样事都要问自己,她不厌其烦,她分明已经交代过一次,但鸳鸯还是追问一句。这个宫女姓王,名鸳鸯,刚满十五岁,身子抽长清瘦,宛若林中竹竿,名字倒是起的像是个伶俐的女子,其实俗不可耐,呆若木鸡。
“快去吧。”祺贵人冷冷说了声,视线扫了鸳鸯一眼,不免没了好气,但看鸳鸯的目光直直的,她顺着望过去,挑了最上头的那一只有着纹路的银簪,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喜欢?”
鸳鸯闻到此处,蓦地面色死白,猛地摇摇头,恨不能退后几步,只是每日见着鸳鸯这般怯懦胆小模样,祺贵人早已见怪不怪,她冷哼一声,将银簪递给鸳鸯,回过头去。“拿着。”
“奴婢不能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鸳鸯低下头,低眉顺眼,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她自责自己不该看的太过痴迷,不该流露贪心。对那一支银簪再喜欢,也唯有放在心里,宫里的好东西太多太多,她一个当下人的,如何敢生贪婪之念?!
她在同行的宫女之中也没有要好之人,进宫这两年向来孤独,如今将她从花木房调来,不再摆弄花花草草,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不用对着花花草草呢喃自语。只因,她如今有了新主子,主子的每一句话她都言听计从,为主子跑腿也心甘情愿,如今的生活跟自己十五年前的任何一年都不太一样,她说的话有人听,她不必再自问自答,孤单影只。
在被舅母卖到宫里当宫女的时候,她还是姓氏为王素来没有自己名字的苦命丫头而已,她为自己起了个新的名字,叫做鸳鸯……她见过的鸳鸯素来都是一对的一双的,绝不会独自寄人篱下那么可悲凄惨,她也是期盼着奢想着,往后能有另一个人当自己的伴。
贵重?祺贵人听了鸳鸯的话,轻声笑道,愈发不能自抑,鸳鸯当真可笑之极,没见过任何世面,一只做工再细致的银簪,又能值得几两银子?这世上真正贵重的东西哪怕放在鸳鸯这样的人面前,用那么笨拙的眼,她又能认得出来么?!
“给你那就拿着吧,我的手可酸了——”祺贵人皱了皱眉头,不悦地丢下一句,鸳鸯看主人就要变脸,马上接了过来,轻轻的银簪握在手中,却突地好沉重。
仿佛从祺贵人手中传过来的不只是这一只细长精巧的银簪,还有祺贵人的体温,温热的,点点滴滴,细微之极,融化了她心中的些许冰冷。
“只要往后你机灵点就行了,给你你就收好吧。来,戴给我瞧瞧。”
祺贵人强忍住心中愈发难以抑制的笑意,这个叫做鸳鸯的丫头当真是从乡野而来,无论在宫里待多久,都无法褪去她身上原本的粗劣俗气。她这般调笑,抬了抬手腕,示意鸳鸯将银簪戴在发髻之中,鸳鸯拱着肩膀,小心翼翼地举高手臂,将这一支银簪插入发内,眼神闪烁,不敢直视祺贵人的脸。
“如今可以安心给我去做事了吧。”祺贵人扫了鸳鸯一眼,扯起丰润红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宫里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一贯的真理,鸳鸯虽然是个俗气的丫头,但越是俗不可耐的人,就越容易操控,只要有人心中有所喜好,那都是不难虏获的人心。怕就怕……有人喜好的东西,看不到模不着。
此刻的鸳鸯并不曾因为戴着一支银簪而显得多么素雅可人,或许她眉眼之内的怯懦和呆滞太过明显,即便以金银首饰华服绸缎堆砌,也不会成为半个美人。鸳鸯缓缓抬起眉眼看眼前的主子,祺贵人的眼底脸上满是笑容,鸳鸯痴迷地望了一眼,不禁也扬起唇边的笑意,急急忙忙点点头,抱着木匣子跑出了玉清宫,一路上她走的很快,比任何一回都更快,一边跑一边空出手来扶着发髻上的银簪,生怕将这枚银簪遗落在地。她的心里生出愈发奇怪的情绪,也不知自己只是格外喜欢这一件首饰,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看着祺贵人脸上的笑,她的心里暖暖的,像是偷喝了酒水的耗子一般,浑身轻飘飘的,像是脚尖都不着地一般。
笑——该是这个主子很满意自己吧,笑——该是这个主子不厌恶自己,甚至有一些喜欢自己吧。
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喜欢自己,哪怕是抚养自己长大的舅父舅母,也将自己当成是一个累赘而已,一个包袱而已,一个负担而已。一等她过了十岁,就等不及把她卖去当下人。他们看着她,只会叹气,只会皱眉,只会谩骂,却不会朝着自己笑。
她似乎……当真不会再觉得孤独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那一夜彻夜难眠,将银簪紧紧握在手中,护在胸口,兴奋地无法闭上眼睛。
她甜甜笑着辗转反侧,平凡的面容因为满是笑容而闪闪发光,在心中发誓,直到死的那一日,她都会戴着这一支银簪。
这是……她收过最好的礼物,最贵重的珍宝。
……
“主子!你怎么了!”
茜莹的声响,伴随着瓷片碎裂的尖利动静,在耳畔响起,但祺贵人听来仿佛虚虚实实,似乎在远离自己的地方呼救。
祺贵人跌落在水底,手脚挥舞,垂死挣扎,却无法挣月兑开来,甚至,根本睁不开眼。
就在她不断舞动的手越来越沉,口鼻宛若被堵塞着无法呼吸的时候,茜莹费力扣住她的左手腕,将她整个人拉出噩梦,祺贵人花容失色,大口喘着气,明明自己睁着眼,方才为何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久久无法摆月兑?!
“主子,你没事吧……”茜莹当下大惊失色,祺贵人说自己口渴,她不过走开一阵子,刚走出屏风之外去倒了一杯暖茶的功夫而已,再回来,已然见着祺贵人不知身子何时无力滑下,整个人落在温热水中,喝了好几口水,费力挣着,却迟迟睁不开,仿佛是落在湖底,手脚被水草缠绕住了,但浴桶还不如一人高,根本不必如此挣扎,就能从水中起身。她当然有些不解狐疑,却又不敢询问,取来白巾子为祺贵人擦拭。
祺贵人怔住了,她幽然地抹去脸上的水迹,也不知方才是为何,不过疲惫至极放松后小憩片刻,待她一闭上眼,却像是有谁站在身后用力压下她的肩膀,待她沉入水中,更是狠狠按下她的螓首,始终不让她挣扎着探出水面大口呼吸。
仿佛,有谁要她在今日溺毙。
“我方才睡了多久?”祺贵人自然开始怀疑身边的茜莹,如今自己被幽禁,唯有茜莹服侍自己,再无别人可进玉清宫。她怀疑的是茜莹——在她背后做了手脚。
“主子不是让奴婢去倒杯茶吗?奴婢才走开不久,主子已经睡着了吗?”茜莹苦于自己不善言辞,无法将此事解释清楚,圆圆的小脸上满是惊慌失措。“主子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梦?您太过疲惫,奴婢本不该走开的……”
茜莹的话,祺贵人却再也无法听进去,她满心寒意,不寒而栗,只觉自己太过多疑,草木皆兵,这宫里不见得个个宫女都是王鸳鸯,若连茜莹也信不过,她便是孑然一身,连个跑腿传话之人都没了。
是啊,若是茜莹走的久了,为何自己浸泡着的水还像是一刻间前的那么温热,根本不曾消退半分热度?!
那么,方才的就只是一场短暂至极的梦吗?!
她的双臂环胸,冷眼环顾四周,整个玉清宫都显得格外阴森。
哪怕整个身子浸泡在温热水中,她却仿佛未着寸缕被丢掷在冰湖之中一样忍耐酷寒攻心。
“奴婢看主子太累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茜莹低低劝慰一句,扶着面色死白的祺贵人起身,为她擦拭身上的水迹,披上宽大外袍,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到床沿。
祺贵人的心中起伏未定,还未坐上床,桌上的蜡烛,却瞬间熄灭,整个内室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茜莹当下就双腿一软,瘫软在地,窗外狂风呼啸,吹得窗户窸窸窣窣作响,她再想起方才祺贵人的异样,更是全身发抖,已然声音之中满是哭腔。
“主子,鸳鸯……该不会下了诅咒吧。听说死不瞑目的人,都要找个人一道下黄泉,不愿自己孤孤单单的,鸳鸯不会来找奴婢了吧……奴婢可不想跟她走啊……”
祺贵人是亲眼看着鸳鸯咽了气的模样,心知肚明临死的时候,鸳鸯满月复怨气,但如今鸳鸯已经死了一天,若想要个垫背的,也不该在此刻,茜莹的话虽然让自己有些动摇,她却也不愿被无形鬼魂毁掉了最后的出路。
诅咒。如果鸳鸯这样蠢笨的人也会下诅咒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此刻的风吹草动,若非要跟鬼神之说扯上些关系,怕也是偏殿的女人所谓,她能做什么,顶多利用收集了鸳鸯魂魄的那些怨气,做些个不可告人的小把戏罢了。但那些鬼伎俩,却无法动摇内心坚定之人,譬如她自己,祺贵人无声冷笑,在黑暗之中模索着茜莹的肩膀,突地用力扣住,冷声道。
“别瞎想,你越想这些,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容易受人摆布。听我的,你站起身来,朝前走几步,将蜡烛重新点亮——”
茜莹满是泪光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咬牙点头,应了一声,听从主子的吩咐走到圆桌旁,颤抖着手费力将蜡烛点了,整个内室再度恢复了光亮。茜莹急急忙忙去走到一侧,将半开的窗户关紧,虽然屋外风声凌冽,但屋内还是一片安宁,她的神色更加复杂,有哭有笑,低低喟叹:“原来只是风。”
祺贵人不再搭理她,躺在床上,玉清宫外的风好大,宛若有人在哭,凄惨尖利,短暂停歇之后,更像是谁用尖锐的爪牙抓过墙面,心中难忍强烈的惧意。她紧紧闭上眼,脸上掠过一阵苍白,却不去多想,正如茜莹所言,不过是风声而已。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却还是安然无事到了天明。茜莹趴在床沿睡着,听到祺贵人起身的声响才醒来,祺贵人依旧一脸倦容,淡淡说了句。
“把窗开开。”
整个玉清宫内,空气沉闷,仿佛将人心压得很重,根本喘不过气来,茜莹得了指令,转身前往窗边,打开了两扇窗。
虽然昨夜刮了一夜的大风,今日却又是个晴天。祺贵人想起昨夜的情景,不过是天气骤变惹来的不安罢了,不免自嘲一笑,暗暗舒了口气,如今自己还活着,便是万幸。
茜莹服侍祺贵人洗漱,为她取来一套玉红的宫装,祺贵人无论到了何等境地都不愿自己狼狈示人,将宫装穿的齐整,一敛前两日的疲惫颓然,她如今不该陷入鸳鸯的死带来的震惊之中,而是该好好想想,到底是否天无绝人之路。
独自坐在玉清宫里,祺贵人等候着茜莹出门去取来早膳,若有所思,虽说自己处于下风,哪怕鸳鸯已死,她的证词还在,更别提朱太医也是个活着的祸害,他不见得比鸳鸯更有些骨气血性,定然已经将所有事都全盘托出。她从朱太医偷来的药方中看出些许端倪,再命令鸳鸯去陷害穆瑾宁,朱太医这般细心的人说不定还留着她让鸳鸯送去的信条,人证物证皆在,她要想翻案,是绝不可能。她如今能想的,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后妃的位子想来定是保不住了,她并非冥顽不灵的人,绝不会不知进退。该丢车保帅的时候,她只能抛弃一些东西,而最重要的是人的性命,人死不可复生。
不过她依旧好奇,无法想通到底鸳鸯奄奄一息的时候,穆瑾宁走去鸳鸯的身畔,俯身贴在鸳鸯的耳边说了什么话,给她吃了一颗安心的药丸一样,鸳鸯居然会死到临头还露出舒心笑意。
穆瑾宁对着自己说过,她哪怕没有皇嗣没有名分,这辈子都会踩在自己的头上——因为祺贵人无法领悟此事,她全部坦诚。
似乎……她想告知自己,她并非只是靠这一张面皮,蛊惑圣心,将皇上迷得团团转。
到底是因为什么?!皇上如此袒护她,不像是袒护一个贞婉皇后的替身而已?!
百思不得其解,祺贵人始终无法解开穆瑾宁丢下的这一个谜语,仿佛自己迟迟不曾看到至关重要的真相,仿佛自己的这些心机统统没用,这般想着,她更是无法忍耐,心中发痒,她苦于无处宣泄,更想拉起右手腕轻挠,拉开衣袖一看,突地眼神定住,麻木震惊错愕。
右手腕上已经渐渐转好的那片红色痕迹上,不知为何又生出了一小片红疹,密密麻麻看的她愈发心中发凉,她强忍住不去触碰,却仿佛觉得右手腕上的痒痛感觉又蔓延到自己的左手腕上,她费力扯开左边衣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茜莹端着早膳一踏进玉清宫,便看着祺贵人近乎发狂的模样,她撕扯着身上的宫装,将外袍褪下,白色里衣全部敞开,不顾此刻仪态,当茜莹定神一看,更是脸色死白。
祺贵人的手上,肩膀,后背,脖颈上……几乎没有一处逃过这样的灾难。
大片大片的红疹,丑陋地覆在她的身上,细细小小,挤的一团一团,原本的柔女敕肌肤哪里还有半点影子?甚至,祺贵人最为引以自傲的花般细致光滑的肌肤,早已毁于一旦。
诅咒。
这一切,仿佛都是鸳鸯不曾散尽的灵魂布下的天罗地网,用自己死去的怨气编织成的可怕诅咒。
伸出手去触碰,却又最终缩了回来,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夜,却变成这幅丑态,祺贵人实在无法相信,更无法接受。
因为恐惧,祺贵人的圆眸睁得极大,她早已陷入暴躁狂乱,往日的理智,只因此刻如今自己的可怖模样,全部化为乌有。近日来的疲惫和阴霾,早已将她逼入死地,她疾声尖叫,直到耗费自己体内所有力气,才昏然倒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