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长春。1945年日本人战败,1946年苏联结束托管,长春终于回归了祖国的怀抱,不再是游离在“中国”之外的屈辱京城。人们的快乐自然溢于言表,直到此时依然能看见整个大街上喜气洋洋,许多临街店铺上“庆祝光复”的大红标语还没拆下,可见中国人有多痛恨当亡国奴。累已是入冬,天空阴霾,零零星星有雪花从天空落下。远远地走来一个女子,穿中式棉旗袍,一条大围巾裹着头脸,手上拎着柳条编织的箱子。那女人步履有些迟疑和蹒跚,仿佛与整条大街上未曾褪尽的喜气格格不入。倒像是整个天地里只有她一个人更加应和阴云落雪的天气。孤单、凄冷。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大街还是那条大街,却已经迥异了情态。当年抬眼望去,满大街的日本旗与日本人,就连街上拉车的黄包车夫都会用日语招呼和应答乘客,卖烟卷卖报纸的小童也能伶俐分辨出中国人与日本人。而如今,所有与日本相关的痕迹都被狠狠抹掉,除了这些当时的建筑不能立即拆除,否则已经全然找不到了当年的记忆。曾经一切,恍然一梦。那女子坚持走到曾经的北满映画工厂大门前去,隔着大街上的人和车,遥遥望着那大门前的空地。曾经就是在那里,她欢天喜地第一次见了偶像李香兰,并且获得了与李香兰合影的机会。却没想到两人的合照却变成了三个人,李香兰那边合照的少年,根本没有去看李香兰,而是倾下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偷看着她……闷这身形委顿、脚步蹒跚的女子正是李淑兰。隔着岁月,隔着车流,李淑兰对着当年的自己,微笑。当时年少,何曾懂得愁滋味?那与秀一初见的最美妙一刻,竟然被自己懵懂地给错过,后来只能从照片里重新去描摹、揣度当时情境。是不是这也注定了她与秀一的情深缘浅?其实说缘浅,倒也不算,毕竟她此时已经是秀一合法的妻。只是纵然已是合法夫妻,却无缘相守。此时伴在秀一身畔的,已是秀一新纳的侧室。那个女子她见过,也是名门之后,与梨本家一样,在战败后被削掉了贵族名号,沦为平民。那家要更凄惨一点,否则那家的女孩也不至于要做人的侧室。不管怎样,那女子总归是不差的,否则也入不得梨本家的法眼。至少从这一点来说,她为秀一感到欣慰。她此次是偷偷离开。其实也说不得是偷偷离开,因为梨本家那些人恐怕私心里巴不得她离开,所以纵然有人看见她悄然离开山上别墅,也不会有人阻拦。整个梨本家,唯一如果知道消息而不让她离开的,只有秀一。而秀一此时正在蜜月中,根本没有机会注意她的行踪。她一路辗转,打通了许多关节才得以回到中国来。中国人此时最恨、最不屑日本人,所以她自己当初也曾犹豫,真的要回到中国来么?她并非没有其他的选择,比如可以去美国,可是她还是回到了这里来。因为这里是她第二故乡,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邂逅秀一的地方。如果说一个人一辈子一定对某一个地方极为留恋的话,那么对于她来说,这个地方不是日本京都,而是中国长春。还有一个原因,她回来这里可以找到敬重.当年战败,所有日本人都仓皇离开,敬重站在机场流了一脸的眼泪,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握着她的手,“我会永远在这里。如果你还想回来,记住我就在这里。只要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站在这里!”李淑兰叹了口气。都是少男少女,敬重的心思她岂能不懂。可是缘分有早晚,她心里早有秀一,并且已经是秀一订婚的妻。李淑兰唯有流泪点头,并且再三拜托,“敬重拜托你,一定要千方百计帮我打听秀一下落。”梨本宫家乃是日本皇亲宫家,梨本家当时的家主又正是日本的陆军元帅,当时发动南京大屠杀的主凶更是秀一的叔父,所以纵然李淑兰能够顺利离开中国,可是当时无论是盟国还是中国都在千方百计追缉梨本家族的人。当时战败一溃千里,所有日本人都成了丧家之犬,梨本家人早已闻风潜逃,纵然是李淑兰都没办法知道秀一如今究竟下落哪里,更不知他生死。凭敬重一个普通的家仆,要他来打听这样重大的事情,李淑兰当然明白这根本就是难为敬重。可是当时走得那样惶急,她再没人可以托付。她其实当时也只是这样一说,都没指望敬重能做任何事,却没想到敬重郑重点头,“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一定设法找到他,帮他回去!”谁能想到,就在她回到本土后,听着东京审判,几乎已经要绝望的时候,秀一竟然归来!秀一归来的时候狼狈不堪,外貌形容完全已经都是中国普通少年的样子,甚至看上去还像是个吃过苦的小工。秀一说他真的混在中国劳工队伍里,去码头和火车站当装卸工,为了找机会可以逃出来。是敬重找到了他。敬重竟然在当时整个长春范围里,在那数不清有多少这样年纪和打扮的小工人群里,找到了他!秀一说他也很奇怪,本是一个家仆怎么会在那样紧张的时局之下,竟然能偷偷打通苏联大兵的关节,并且联系到船民,连夜将他辗转朝鲜半岛,然后一路偷渡送回!拥抱着秀一的那天,李淑兰曾经在天光青灰色的凌晨便悄然起身,走到庭院里,面向中国长春的方向郑重下跪。只为敬重祈福,只为感谢他这份情。不用想象,她都能明白敬重能够做到这一切,该有多么的难…….李淑兰在北满映画门口站久了,腿有些酸麻,她这才从记忆里抽回,深深叹了口气。也是因为敬重,她才回到长春来。在她心里,敬重早已是家人。人在最难过的时候,只想回家,回到家人在的地方。当年的栗原家也是名门,李淑兰又是格外爱李香兰,便求父亲将北满映画大门对过的一家皮毛商行给买下来,后来便交给敬重打理。李淑兰并不知那一别之后敬重会在哪里,便到这里来寻找消息。李淑兰走进门,便很失望。那柜台上打理铺子的小伙计根本已经不是敬重。那小伙计还招呼,“这位夫人是买什么皮货?天冷了,咱们这刚到了一批好皮子,无论您是要做件毛领子还是做大毛衣裳,都合用!”到年底了,能买张好皮子做大毛衣裳,是北方人冬天里最大的奢华,所以皮货行的生意是相当的好。李淑兰却只能转身想要离开,那小伙计还不肯轻易放过主顾,“太太您别急着走,不如先看看咱们店里的货。”李淑兰只能实言,“不好意思我不是来买皮子,我是来打听个人。以前他也是这铺上的伙计,叫敬重。”小伙计听着便一怔,上一眼下一眼打量李淑兰,“您找我们东家,何事?”.那天,八通皮货行的东家第一次从店里溜了。纵然有大宗生意上门都找不到他人。伙计们只能赔笑解释,“东主有喜,不好意思。”那天,整个长春城内的绸缎行、珠宝店都是一顿忙碌。穿着貂皮大衣戴着貂皮帽子的年轻少东拉着个女子的手,兴高采烈走遍城中名店,吩咐将店内所有最上好的货品都拿出来任选。却也还是那天,那些绸缎行和珠宝店都是一顿空忙。因为忙到最后,那个女人一件东西都没选,反倒当着敬重的面落下泪来,敬重登时大发脾气!再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敬重在乡下的媳妇儿来长春了,据说是有了身孕,来生孩子。敬重生意上的朋友闻讯都包了礼物上门想要拜见嫂子,却都被敬重一律挡驾。只说乡下女人见不得世面,再者女人身子根基差,有了身孕后见不得风、见不得生人。从此庭院深掩,众人对这位夫人只闻有其人,而无人见其面。更奇怪的是,过了冬,一开春,那夫人就生了;可是生了孩子后不久,那夫人就莫名地失了踪迹。有人好奇问敬重,敬重只说女人不习惯都会生活,又回向下去了。可是那女人既然回了乡下,怎么会将个女乃女圭女圭独自扔给男人?------------稍后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