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阳光好,弄棋吃过早饭就跟客栈同住的驴友们一起研究地图,说着怎么进雪山去。
明寒起身接了个电话,反身回来时,面上已满是愠色。
明寒是明净的男子,却天上气质清冷,所以那帮驴友虽然心中都对明寒颇为好奇与敬重,却还是忍不住惧怕他。一看明寒冷着面色回转来,大家便都各自找了理由避开去。
谢枫避无可避,只能低头认罪,“明先生,对不起。”
是明老爷子打电话来,只问明寒何时回去丫。
这些年明寒走南闯北,明老爷子没有追得这么紧的,唯一的理由是,谢枫向明老爷子汇报了。
“明先生您听我说,不是我故意要说什么。是老爷子问我您这几天都忙了什么,我不敢撒谎,只能据实说您这几天都留在客栈里下棋。老爷子就问是跟谁下棋,我也躲不过去,只能,只能说出棋子儿来……媲”
弄棋的面色也是一白。
不下棋的人也许不明白,其实男人与女人在棋盘上的对弈,某种感觉上类似于一种交.欢般。那种只想与对方在一处,辗转进退,不肯舍弃的心情,是一种秘而不宣的亲密。
明寒那夜之后索性将所有的时间都空出来,只缠着她下棋。偶尔抬眸,两人视线缠绕;微微心一慌乱,便呼吸都缠在一起。更有时,他们的手会在棋盘上摩擦而过……那么近的凝望,那么暧昧的缠绕,让他们都已上瘾。
她每一次都还欲盖弥彰地宣布,“我又赢了一局,又多一月,你不许碰男人!”
他只静静凝视他,“好。我只碰女人。”
然后她便心虚地,仿佛彻底败下阵来。无论她是否要廓清这“女人”二字,指的是她,还是其它女人,她却都是输的。
他若说只碰她,会让她难过;他若说不只是碰她,她便更难过。于是觉得自己好笨,一场棋局将自己作茧自缚,越缠越紧。
幸好今早忽地醒来,知道不能继续那般暧昧下去。于是重启进入雪山的计划,希望雪山的冰冷能让自己的心清醒过来;更要借雪山的距离,拉远她与他。
而明老爷子的这通电话,更是直接将她带回人间。
也好。
真的。
谢枫担心地望明寒的眼睛,“老爷子已经让人订好了我们返程的机票。我们直接去机场,出电子票就行……”
谢枫的眼睛再艰难地滑过弄棋面颊,“……今晚,就走。”.
越入雪山,空气越凉而稀薄。不过天空越发蓝而清透,阳光也越是透明。
弄棋直起腰来喘了口气。
在当地人的眼中,每一座雪山都不止是山峰,而是一个神。人们会将最虔诚的叩首送给神山,会将自己心内最隐秘的愿望向神山倾吐而出。
沿途还能看见转山磕长头的信众,几乎难以想象,这一步一拜地走下去,要走完整座雪山,究竟要多久。
弄棋解下自己的干粮,送了几包压缩饼干给那磕长头的男子。男子黧红的面颊上涌起感激和羞涩,说谢谢。弄棋含笑摇头,忍不住问,“前路未知,而且那么遥远,真的不担心么?”
男子认真地想了想,“从没想过啊。只知道这样一步一步走,一个头一个头叩下去,总会到达终点。”
弄棋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是啊,如果踏上一条路的时候,先计较了终点的艰辛与漫长的话,那就定然没有勇气开始走了;而反过来,只执着前行,不去问终点,便是再远的路,也总有到达。
弄棋跟着驴友继续前去,绕到上面一层盘山路,还能垂首看见下方的路上,那男子依旧坚定一步一叩首地在前行。他身上的衣物几乎不够在雪山上保暖,他的食物袋子里也几乎都是途经的旅人送给他的食物——如果再往山顶去,没有了同路的旅人,没有了头顶的阳光,他随时可能冻死饿死。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担心和恐惧,只有豁达的微笑。弄棋明白,那是因为他心中带着对上天,对神山的信仰。他相信当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上天不会弃他不顾。
弄棋心有所悟,忍不住停下脚步来,遥望雪卧山顶,遥遥地合十行礼.
傍晚时分到了一处营地。高海拔的植物低矮却顽强,尽管那绿都仿佛蒙着一层银霜,却依旧昂然地活着。弄棋大口吞下味道有些古怪的食物。高山之上沸点不足,食物不能完全煮熟;但是能吃上一口热的,已经弥足幸福。
听营地的驴友介绍,就在附近有一间小小寺庙。一位老僧人在此地独自修行了20多年。
弄棋败给自己的好奇心,独自朝向那小寺庙的方向走去。
山坡上视野良好,遥远就看见了那边山坡上的小寺庙。说是寺庙,不过一两间房屋;没有金顶,没有红墙,却有置身蓝天雪山之间的肃穆。
弄棋以为很快就到了,却忘了“望山跑死马”的道理。山坡上忽地起了风,天际阴云翻涌,弄棋却距离那间寺庙还很远。
当天空落雪淹没了弄棋膝盖的时候,弄棋已经被困住。朝前的距离还很远,转身后退却也有几乎同样远的距离。天色也黑了下来,弄棋只觉寒意一层一层透过保暖服来,让她的心都被冰冻。
“靳弄棋,继续走,不许停下来,不许!”弄棋体力严重下降,越走越困。有时候甚至只想不顾一切了倒下睡一觉。
可是听大爷爷讲过,当年志愿军打朝战的时候,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志愿军们要跟飞机汽车抢时间,就要抡圆了腿跑,有的跑着跑着就倒在雪地上睡着了,结果再也醒不过来。后来班长们便用打行李的绳子将全班的战士都串在一起,这样在奔跑中才不会落下任何一个战友,就算睡着了也不准倒下!
所以弄棋知道现在的情形有多危险。
她此时最大的敌人不是雪山,反倒是自己想睡的渴望。决不能睡,决不能……
她便努力去想明寒。
这时候去想最让自己心中疼痛的人,才会让她保持清醒吧?
天都黑了,明寒应该就在飞机上。说不定那飞机还会飞过她头顶的天空。
却又想,还是不要飞过她头顶这片天空吧,这里的气流诡异,会危及飞机的……
明寒走了。
明寒……
可是困倦还是袭来。一层一层漫过弄棋的心。弄棋忽地想起那年在无量山中,她不慎滑入水潭中去。那冰冷的水一层一层漫过来,感觉也像极了此时啊……
那时却有明寒身披彩光飞身而来。而今天,再不会有了.
茫茫寒夜,冷冷雪山,却在寒风呼啸里,陡然传来一串尖利笛声!
那笛声像是针尖一样,猛地刺入弄棋耳鼓!
弄棋仔细听着,先时以为是错觉,以为是狂风刮过石砬子发出的鸣响——凝神之后才确定,真的是有笛声!
弄棋想起来,看见那位转山的男子胸前挂着的一支笛子。
当地人有制作骨笛的传统。有的是用动物的腿骨,有的甚至是用自己亲人的骨头,制作成长短不一的笛子,带在身上,陪伴他们一路转山。孤单寂寞时,或者遭遇危险时,笛声可以帮助;而抚模那骨笛,就又仿佛是亲人一直陪伴在身旁……
弄棋听见的声音,定然就是来自于骨笛!
天地苍茫,弄棋听着那笛声辨认着方向。被那笛声指引着,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终于茫茫夜色中,终于隐约看见灯光。弄棋的泪终于滑落下来,身子也随之跌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她终于到了那寺庙,终于到了!.
弄棋睁开眼睛来,被窗外的雪光刺得再闭上了眼睛。
她更以为眼前出现的那个人,只是幻觉。
如果她终于到了寺庙,而且被寺庙中的老僧人所救,那她睁开眼睛看过去,怎么会看见明寒?
口中流入温热液体,弄棋本.能啜饮。
于是便听见明寒的嗓音,“既然都能喝女乃了,还装自己没醒来么?”
弄棋咬住唇,一呼吸,却逼出眼角的一滴泪来,“怎么是你?”
“这里是寺院,每个想要修行的人都可以是寺中的僧侣。大师心愿已满,下山去了;我心中不宁,于是就来了。”
弄棋转过头去,还是不肯睁开眼睛,“你不是该昨晚坐飞机走了?”
明寒笑起,“天意。你出发后,机场发出公告,说暴风雪将到,航班临时取消。”
明寒倾身拥住弄棋,“人不留人,天也留人。弄棋,风雪也为你我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