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长到任了,叫于国宝,也是从部队回来的,家在县城,有点残疾,走路时左腿有点僵硬,没有从医经历,是个行政干部。()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李淑芳喜欢打听,我关心的是自己婚期即将临近,盼望着李旭斌能早日回来。老实说,每天撕日历时,总是偷偷翻开那张白纸红字的五月一日,好像上面印着他甜津津的笑容。午餐后抓紧时间把最后一个字绣好,我一往情深地绣花,暗暗寻思:不是说好批准了就回来,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为什么只收到绵绵情意的书信,不见人归来?多么渴望和他在一起,肯定是工作太忙,无法月兑身,他这个人就是实在,工作始终是第一位,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万一他不能回来,我就去呗!对,晚上就给他写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一切从工作出发。内心一激动,手上的刺绣动作越来越快,一不小心竟戳破了手指,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我赶紧用消毒棉球压紧,自言自语:“我俩准会生一个小调皮鬼。”咚咚咚!三下敲门声,是吴秀娟通知我有病人来了,我快速藏好手里的活,立即出去看病人。
晚上,李淑芳和吴秀娟都睡觉了,我到病房去巡视过两个留院观察的病人后,才安心地坐到门诊室的办公桌前给李旭斌写信。
亲爱的斌:
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真是望眼欲穿。或许,接到此信时,正是你准备出发之日。也许我我写此信是多此一举,但愿如此!回来时无需再买什么东西,免得旅途劳累,该准备的我都已准备妥当,爹妈还请了木匠师傅给我们打了一张新床,他们说,一定要有新床才吉利。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你这个新郎倌回来了。今天,我突然想到了你迟迟不归的原因:恐怕是工作实在太忙,暂且不能离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去部队!既不影响你的工作,我还可以做些拥军工作,帮你的战友洗洗晒晒、缝缝补补。我这里请假不成问题,因为我平时难得回家,根本谈不上休假,也从不计较别人的假期长短。所以,在我处理终身大事的时候,领导和同志都会关照我的。你不必为我想的太多,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更不怕你那些好开玩笑的战友整我们,我会落落大方地说:解放军同志都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月兑离低级趣味的人,我为大家唱首歌!无论是《红梅赞》还是《洪湖水浪打浪》,我都会唱。我要用歌声来表达我对人民军队的崇敬,对党、对祖国的热爱。我自信:我的歌声一定会征服他们,有人会喊:再来一个好不好?这样,我们的婚礼就会在歌声中愉快的度过。岂非更有意义?斌!我想你,恨不能像孙悟空那样,腾云驾雾飞到你面前。是你来还是我去,大主意由你来定,我绝对服从。我盼回音,更盼夫君归!
你的星于四月二十日深夜。
信发出去五天了,既不见人归又收不到回信,清晨,我对着日历发呆。心直口快的李淑芳说:“你那位老兄,吃了多少定心丸?只有五天时间了,人还不到家?”吴秀娟也故意逗笑:“急什么?是他的人又跑不掉!他迟些回来也好,那样在一起的日子一天也不浪费!”李淑芳故作惊讶:“喔!原来如此!我这个本家兄弟真会‘精打细算’啊!”我央求道:“两位姐姐,不要拿我寻开心好不好?我都烦死了!”李淑芳板起脸说:“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只能说‘等急了’,懂吗?等会儿我到邮局去看看,说不定今天来信,明天人归,要是人回来了么,就……”她得意地唱起来:“鸟成对,喜成双,半间草屋做新房,半间草屋做新房。”最后一句竟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吴秀娟提醒说:“当心自己肚皮里的小宝贝!”“不碍事的!”李淑芳无所谓得很,我思考着说:“如果来信了,准是叫我去,你们说,能批我多少假期?”李淑芳说:“我去年是休了半个月,那是在沈院长手上的事,现在这个新院长,猜不透!”她摇摇头,重复一句:“真的猜不透!”正说着话,有个十来岁的女孩急急忙忙跑来说:“我爹肚子又疼了,叫我请一个女医生去给他打旱针(针灸),上次她一打就好了!”我毫不迟疑,背起出诊箱就跟随她走出医院。
我出诊总会顺带多看几个病人,回到医院已是正午,月复中肌肠漉漉,便赶紧到药房交账,吴秀娟悄悄地说:“你那位的信来啦!”我喜笑颜开,说:“真的?”她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信,我满心喜悦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用剪刀剪开信封,走到后面,坐在吴秀娟的床上就看:
亲爱的星:
你寄来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知道你在殷切地期盼我回去,你此刻的心态我完全理解,从心底感激你的真情实意,由于工作难以月兑身,而且,今天下午又要出差,因此,你来部队的方案也不可能实现,看来我们的婚期只有延迟了,这是工作的需要。一个党员,个人利益必须无条件地服从革命利益,这个道理你是懂的,我相信你也会这样去做的。
星!今天想请你帮助我了解一个情况,你不要多疑,我对你讲过:我经常出差去了解一些同志的情况,组织上也会派其它人来了解我的情况,这是正常的组织审查。现在有了你,我就增加了一些社会关系,组织上必然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我们也有责任和义务协助组织。我只知道你父亲是个教师,是中心小学校的校长,而对于他在旧社会的一段历史,则一无所知,希望你回去找他谈谈,把情况弄清楚后,我就可以向领导汇报。历史已经成为过去,关键是我们对党、对人民要忠诚老实。早一天查清楚,我们就可以早一天在一起,你懂吗?……
我恍然大悟,满怀热望的心,一下掉进了冰窖,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凉,手和双腿不停地颤抖,我闭上双眼,暗暗命令自己:镇静!镇静!可是,克制不住的抖动不但没有停止,反而频率不断增加,以至于小床和蚊帐都在晃动,我想回到自己宿舍,伏在被子上恸哭一番。可是,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李淑芳手捧三个饭盒回来,对正在药房忙碌的吴秀娟说:“我帮你们把饭买好了,小张还没有回来?”吴秀娟回答说:“回来啦!正在后面看信呢。(请记住我们的网址怪不得肚子不饿!”李淑芳说着便到了房间,见我坐在床沿呆如泥塑木雕,信纸滑落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见此情景,她已有不祥的预感,急忙问:“发生什么事啦?”又高喊:“老吴快来!”她俩见我脸色苍白,下颌抖得牙齿格格作响,两眼半睁半闭,泪如雨下。吴秀娟说:“怎么啦?小张!你开口说话呀!”我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李淑芳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拾起信,把吴秀娟拉过去一齐看。我再三克制住自己,紧咬下唇,双手掩面。然而,泪水不停地从指缝流过手背,滚进了衣袖里。她们看完信,吴秀娟宽慰我说:“你冷静点,不就是要调查吗?查清楚就好了,快不要这样,等会儿向院长请个假,回去和你父亲好好交谈交谈。”李淑芳也安慰道:“不要哭了,没啥了不起的大事,你爹爹要在旧社会做了什么坏事,会提拔他当校长?真是的!今天是星期六,你爹爹肯定回家,当面问问清楚,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我这颗少女的心,在几分钟前还是无限幸福、浮想联翩,现在则成了一颗被撕碎了的、荒凉的心。不过,我从她俩的话中又得到了慰藉,好像看到了失望中的希望,我点头示意,接受她们的忠告。
在她俩的劝说下,我强忍泪水,陪同吴秀娟一起吃饭。可是,划进嘴里的饭粒,像一个一个带刺的毛栗球,实在咽不下去。回到自己房里,又拿起那张满载不幸的信看了再看,反复思考,觉察到问题不是她们讲的那么简单。也许,领导的结论就是不批准我和他结婚,而李旭斌正在努力争取,实际上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忍心告诉我,而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讲的时刻,才转弯抹角地写下这封信,让我思想有个准备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仔细思量:他近两封信都比较简短,结尾时总写上工作忙,时间紧,下次再谈。我怎么一点没有意识到?怎么这么糊涂?难怪人们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最低。我真笨!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碰到这种倒霉的事呢?这将意味着什么?我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遭到了撕裂,真是痛彻心扉!我伏在被子上啜泣,不停地抽泣,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吴秀娟代我去请假,于院长还是通情达理的,很爽快地就同意了。还特地来嘱咐我:“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这个事情你要正确对待,组织审查是正常的,也是很严格的,你现在唯一的态度是把情况搞清楚以后,向领导汇报,决不能隐瞒事实。你也要作好两种思想准备,我们当然希望能皆大欢喜,如果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应该要经受住考验,千万不能影响工作。”“谢谢领导的关心。谢谢!”我的回答带着强忍不住的哭音,他讲得很对。但是,我在想:如果是沈院长,他肯定不会在这个时间,用这种口吻对我讲这些话。他会以自己独特的见解、行之有效的办法,帮助我化险为夷的。
怀着深沉的疑虑和侥幸取胜的心理,我于当天临晚回到了家,母亲见我回家喜出望外,滔滔不绝地说:“我说呀!都什么时候了?两个人,一个也不回来,我和你爹都不知怎么才好,你回来就好了,看看还有哪些我们没有想到的事,可以继续准备。”“妈!不必麻烦了。”母亲转过头,惊愕地看着我,见女儿脸色灰暗,挂满愁容,下嘴唇有血迹残留,看出是自己咬的。她是个知识女性,心里很快就明白女儿刚刚经受了一场精神上的大风暴,是什么事呢?眼前无非是涉及到婚姻大事。她很敏感地想到李旭斌为什么至今还不回来?便月兑口而出:“怎么?他变心啦?”“不是的,你不要冤枉他好不好?”一听我在为他辩护,说明刚才是自己猜测错误,突然,脑海里又为女婿的安危担心起来:“又没有打仗,总不会出什么事故?”“不是!什么都不是。”我说完便双手捂住脸往房间里去,看到了房里已经换上了油漆得红光闪亮的新床,更是触景生情,心如刀割。
母亲见我痛不欲生的样子,感到莫明其妙。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而来,千万不能让她寻短见!便急忙追到里屋,见我伏在被子上恸哭不止,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问道:“星儿!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天!你快讲呀!”止不住的抽泣使我无法开口讲话,母亲的话音也带着哭腔,劝慰我说:“星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小小年龄就站在小凳子上帮助我洗锅碗、下田采棉花、摘豇豆。拔秧的水平还超过了我,妈妈病了,你守在床头,喂药送水。长大后,照顾弟弟妹妹更是关怀备至,记得粮食紧张时期,每当星期六,你总是饿着肚子,把一碗中午饭带回来给弟弟吃,小婶婶说这个姐姐应该叫好姐姐,后来,你弟弟就一直叫你好姐姐。星儿!你是妈的希望,是妈的依靠,碰到什么事情要往好处想,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妈不能没有你,知道吗?只要天不塌下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们的。”母亲痴痴地劝说着,一遍又一遍,天色暗了也未觉察到,更忘记了烧晚饭,她唯恐离开后,就将会永远失去我似的。
母亲伤心地陪着我落泪,我心烦意乱,无言以对。“天都黑了,怎么还不上灯?”是父亲回来了,母亲好像有了坚强后盾,忙对我说:“你爹回来了,有什么事就对他!我去烧晚饭。”随即点起煤油灯向外走,父亲问:“听说星儿回来了,人呢?”母亲低声说:“在房里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家就哭,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问她又不说话,真急死人了。”父亲没有答话,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这时,妹妹皓月带着弟弟朝阳回来了,一进门就叫喊:“好姐姐!好姐姐!”母亲慌忙哄骗儿子:“不要吵!好姐姐今天病了。”“好姐姐是医生,不生病。”天真的朝阳边结结巴巴说,边往房里跑,又说:“好姐姐,你不生病。”“嗯,姐姐走到半路上,肚子有点疼,不要紧,歇歇就好了,勾花提包里面有糖,自己拿出来吃。”“姐姐在灶窝里烧火,我分她一个。”在外屋又对父亲说:“阿爹!好姐姐肚肚疼,好姐姐不哭。”我擦干了泪水,也跟着弟弟走到堂屋,叫了声:“爸爸!你回来了?”父亲点点头,说:“刚刚到家。”
父亲的内心忐忑不安,他无法设想女儿竟在即将办喜事做新娘的时刻,突然像是大难临头,使她伤心到如此地步,肯定与婚事有关。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不讲他也不大好问。此时此刻,他不想扰乱女儿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态,更不愿去触动她的痛处,这决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还是吃好晚饭以后再!在他看来:女儿虽然生在旧社会,却是在**思想的哺育下长大的,是祖国的花朵,真好像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画,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在党的培养下,她正在茁壮成长,书写自己的红色历史。无可非议,她的思想境界和阶级觉悟只会比自己更高。因为她的一些举措都无可挑剔,不用操心,对于女儿的进步,他沾沾自喜,引以为荣。对待女儿的婚姻问题,更是由她自己作主,他相信女儿一定会带回个乘龙快婿,虽然没有见过面,也是百分之百的满意。近来,总是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为女儿筹备婚礼而奔波,今天背包里还装满托人从外地买来的办喜酒用的木耳、干贝、虾米等货物。
我看出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到的愁云,不知道母亲对他讲了些什么?事到如今,我只能直奔主题,把问题弄清楚,我说:“爸爸,我晓得你是个教学非常认真的好老师,可是,部队政治审查很严格。还要了解你的历史情况,特别是在旧社会做过什么事情,你从来就没有讲过,我一无所知。你得实事求是告诉我,不能有半句谎话。这样,我可以转告他,他才能如实向领导汇报。”父亲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症结,他的痛苦表情真的很难用笔墨加以形容:他哭丧着脸,不停地摇头,又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全家人都看着他,不敢出声,可想而知,他确实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是多么不想去揭开这块伤疤,现在,是作为女儿的我,逼着他把自己封死多年的包袱又拎出来,并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我很内疚,也很无奈,又苦于找不到什么恰如其分的语言好说,只是傻傻地等待。父亲的内心像是经历了一阵狂风暴雨后,汹涌的波涛后慢慢趋于平静。他深深叹了一口大气,低声说:“我在汉口时,参加过国民党,在政府里当过小职员。这事早在一九五零年‘肃反’运动中就交代清楚了,教育局有档案可查。属于一般政治历史问题。我一个逃亡青年,是为了混饭吃才误入歧途的,不是说交代彻底就好了吗?怎么还要往下一代的档案里装呢?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父亲的忏悔,沉重拍击我的心房,把我的侥幸心理扫除的一干二净,就在他还没有开口之前,我希望他能说:“星儿!你放心!我一个教书匠,虽然是旧社会过来之人,历来是师道尊严,能有什么问题?”而眼下,幻想的梦被撕破了,激动的心被碾碎了。
一切全明白了,实际上部队就是不批准李旭斌和我结婚,是他不忍心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我而已,难怪呀难怪!一个党员、革命军人,怎么能来做一个国民党党员的女婿呢?不能,绝对不能。我平日里常带笑靥般温存的脸上,出现了近乎愤怒的表情,像是在质问父亲:“你知道吗?你坑害了自己的儿女们,你毁灭了我这一生的幸福和前途,难道不觉得有罪吗?我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会有这样一个父亲?我见他丧魂落魄站在那边颤抖,不知不觉又产生一股怜悯之情,事到如今,怨他又有何用?可是,究竟该怨恨谁呢?难道是我自己造成的吗?我又有何罪?我涕泪滂沱、悲痛欲绝。父亲又长叹一声,念叨着:“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踉踉跄跄走向他的房间。堂屋里母亲落泪,妹妹哭泣,不懂事的弟弟也扑倒在妈妈怀里哇哇直哭,来串门的乡亲们听到屋内气氛不对头,都没敢进屋就回去了。一个洋溢着欢乐,迎接喜庆的家庭,倾刻间被悲愁和凄惨所笼罩。
夜晚,父亲坐在我床前与女儿曲膝谈心,使我了解到很多父亲不为人知的辛酸事。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星儿!你一定在怨恨我,可你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爹我七岁时就给地主家放牛了,由于我做事勤快,又肯动脑筋,倒是从未挨过打骂。天蒙蒙亮就要出去放牛,等牛吃饱了扣到牛圏后,自己才有早饭吃。吃过饭赶快去割草,我在外割草时,总是把篮子装得满满的,长草就从篮框往上装,一直塞到篮把上,实在提不动就把竹篮子睡在田埂上滚。有一次,被我大伯伯看到了,他不仅帮我把草篮子提回来,而后还对我父亲说,‘小敖头很聪敏,不要给他去放牛了,给他上洋学堂,说不定我们这一房就靠他光宗耀祖呢!’从此,我比哥哥、弟弟都幸运,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还到县城上了中学。我牢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古训,学习很刻苦,成绩也名列榜首。就在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圣贤书的岁月里,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对我国的侵略战争。你爷爷女乃女乃听说日本鬼子见到洋学生就杀,惊恐万状,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凑了一些钱,当夜就赶到县城,打发我逃难去。临行还再三叮嘱我,‘要向西边跑,越远越好。’可怜我才十六、七岁,从未出过远门,糊里糊涂跟随着逃亡的人群,人家走我也走,人家歇我也歇。几次遭飞机轰炸,都是死里逃生。历经多次磨难后,逃到了汉口。此刻,已经是身无分文,原定入川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了,继续上学的理想也就此破灭。我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号啕大哭,那实在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晓!”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父亲的表情十分痛苦,他继续说出了后来的情况。
为了活命,他在长江两岸当过纤夫,在码头上成了一个挑夫,而心中仍念念不忘看书识字,凡是掉落在地上的有字的纸片,他都要尽可能地拾起来看看。有一次,为客人挑着重重的行李上岸,虽然步履艰难,可是,当他发现不远处有张报纸被人踩踏时,很是心疼,便绕过去拾起来塞进口袋,不料这一举动被顾主看在眼里,到了车站后,他问:“小家伙!你识字?”“嗯!”他又问:“哪你为什么做这个行当?”父亲回答说:“我是逃亡学生,举目无亲,还能怎样?”那个人感兴趣地问:“听口音好像是江苏人士?”父亲说:“我是江苏金沙县的人。”那个人高兴地说:“老乡啊!我也是江苏人,南京的。”在离乡背井的日子里,同省的人都是老乡,真是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他又问:“小老乡!读书读到什么程度?”父亲胆怯地说:“刚上初三,就……”他直爽地说:“可以呀!跟我走!不要干这个苦差使了,跟我教书去!”父亲又惊又喜,问:“教书?我行吗?”他说:“行!看你个聪明样,做什么都能干。”父亲脑筋一转,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当机立断,很有礼貌地说:“伯伯,我听你的,我跟你走。”那人温和地说:“好!你要不要回住处拿行李?”这一问,引出了父亲的伤心事,他哭丧着脸,说:“我哪有固定的住所,今夜码头,明晚车站的混呗,爹娘为我准备的行李,早就被飞机炸得飞上了天,我要不把被子顶在头上,早成孤魂野鬼了,现在挣得的十几个铜板,都在我裤腰暗袋里呢!”他说:“小机灵鬼,这样,我们先找个旅馆住下来,再给你备一套行头,洗得干干净净的睡一觉,明天陪我去报到。”真是天上掉馅饼,一个偶然,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父亲穿上新长衫,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老乡上下打量一番后,夸赞说:“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英俊潇洒,一派教书先生的风度。”父亲仍然心中无数,又问:“伯伯!你真能带我去教书?”他胸有成竹地说:“这还有假?我告诉你,学校是我们家出资从南京内迁过来的,已经开始上课了,还缺一个老师,正好你怀才不遇,我是校长,我选中的人才谁敢不用?”父亲这才深信不疑,深鞠一躬,连声说:“谢谢校长!谢谢校长!”校长说:“小机灵鬼!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呢,怎么向你的同事们介绍?”父亲恭敬地说:“校长!我叫张占鳌,弓长张,霸占的占,鳌头的鳌。”校长赞赏说:“这个名字取得好!独占鳌头,有志气!我的名字俗气得很,叫程万祥,是工程的程,吉祥的祥。”父亲高兴地说:“鹏程万里,吉祥如意,多好的名字!”他忧心忡忡地说:“南京沦陷了,日本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现在是亡国奴!四处逃亡,路程万里,何来的吉祥如意?”父亲看着这位忧国忧民的老校长,内心无比崇敬。
学校在武昌城郊,租用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门外的开阔地带可作操场,供学生活动之用。因此,上课、吃饭、住宿都在这里,也很方便。已有从南京来的两对夫妻老师作为先驱,做了大量筹备工作后,开始招生上课了。校长为他们一一介绍,个个都很亲热,漂泊多月的父亲就好像找到了家,心中莫大的安慰。
学校招生的主要对象是内迁人员的子女,也有就近居民的求学儿童。由于来自名城南京,收费又偏低,很快人员就报满了,总共三个班级,一百多个学生。父亲任中、低年级的算术老师和全校的体育老师,他虚心向老教师学习,认真上好每一堂课,办事勤快、灵活,对人热情、诚恳,很受师生和家长的喜爱。可是,好景不长,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毁灭了这个校园,学生们死的死,伤的伤,最令人悲痛的是程校长为了掩护学生,自己也遇难了。一个热衷于教育事业的长者、一个才华横溢、风趣幽默的知识分子,始终还是未能逃月兑日本鬼子的轰炸,转眼间血肉横飞、不堪入目。别人都害怕,只有父亲紧紧抱住恩人老校长,不肯放手。
埋葬了校长后,父亲又成了流浪儿,他想:看来在汉口仍然性命难保,怪不得爹叫我向西跑,越远越好,必须继续西征。可叹身上的钱根本不够买一张去重庆的船票,他想起家乡的俗语:烂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走一步算一步!于是,他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去巴东码头的船票。下船后,跟随一群人,翻山越岭到了一个小城镇,凭着从教这几个月积累的经验,连吹带混,好不容易谋求到一个小学教师的职务,加上自己的机灵和勤奋,总算在这个穷山僻壤的小城镇站稳了脚,终于躲过了敌机轰炸,保住了生命。也是在此地,他赢得了一位女教师的芳心,并且,结婚生下了我和弟弟。
抗战胜利后,父亲归心似箭,便带着全家回故乡江苏,谁知在船上我和弟弟都高烧不退,父母焦急万分,好不容易船到汉口,才能去医院为我们治病,由于我俩高热不退,病情很重,只得租房住下,为我俩住院治疗,令父母伤心欲绝的是:两岁的弟弟麻疹合并肺炎,经过治疗,仍然没能挽救他的小生命。那真是贫病交加、人财两空的日子。沉重的打击,没有让父亲一蹶不振,他决定找一份工作先养家糊口。巧就巧在我家租的是四合院里的一间房,对面住的是个官位不小的国民党军官和他的小老婆。有一次,他在共用的堂屋里洗脸时,一块很贵重的手表忘记拿了,是我捧在小手里,送到他家去的,两人高兴极了,连声夸我聪明!夸我父母教育好!我还依稀记得这件事。从此,那个小老婆常和母亲搭话,对我家的遭遇也很同情,当父亲请他帮助找工作时,他很快就答应了,只要父亲填一张表格,参加国民党,就可以帮他在财政厅谋得一份薪水较丰厚的差使。生活所迫,父亲接受了。其实,只有一年多时间,由于接到爷爷去世的恶耗,父亲匆忙辞职,带着我和妈妈奔丧回到了家乡。从此以后,父亲便不问政治,在生他养他的村上办起了学校,重操旧业,教书育人。解放后,父亲把那段经历向人民政府交代的一清二楚,得到了宽大处理,并逐渐的从教师提升为校长,又从完小校长,提升为中心小学校长。
一年多的时间,只占人生岁月的几十分之一,可是,就是这段短暂的丑恶历史,却永远抹煞不了。这种负罪感一直使父亲揪心样疼痛,如今将影响到女儿的终身幸福,怎不叫他悔恨万端、肝肠寸断?然而,知道了父亲这段经历后,我却异常平静,抹掉同情的眼泪,说:“爸爸,你不必自责,你活得很艰难,在旧社会,谁能未卜先知,看准后面的路是黑是白呢?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我恨之入骨的是日本侵略者,不是小鬼子打来,你肯定能上高中、上大学,甚至会成为对中国、乃至对世界作出巨大贡献的科学家。”父亲愧疚地说:“星儿,我知道你是在宽爹的心,对不起,连累你了,当时,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安慰他说:“真的不怨你,我真是这样想的。爸爸,你回房睡觉,如今怨天尤人不能解决问题,既来之则安之,相信你的女儿,我会坦然面对现实的。”“你就放心!星儿自有她的道理!我相信那个孩子不会轻易抛弃星儿的,不早了!都睡觉!”这是母亲的声音,原来母亲一直站在房门外听我们的谈话,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