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一连讨论,他们斗争对象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叫他弯腰九十度站在中间。主持会议的男知青问话:“你到金牛洞去发过几次电报?”“我没有呀!”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主持人说:“不老实。你在国民党军队是干电台的,你是伪装投降,潜伏下来的。那敌台电波和信号弹,全与你有关,快老实交待。”他哭丧着脸说:“我确实没有,下班后,我从来不到哪里去。”“你不要自作聪明,你的行动,我们早就注意了。”“你以为我们基干民兵是吃干饭的吗?我们让你自己交待是在给你出路,不要执迷不悟。”“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不快快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党的政策。”你一句,他一句,在场的解放军表示很满意,“对。大家一定要捉住线索,一追到底。”得到鼓励后,发言更热烈“你有时躱到山洞去发电报,晚上在家听回音,对吗?”“没有。”“我问你,你天天晚上耳朵上挂一个东西,干什么的?”这位老工人的揭发,使所有的人大为震惊,“快讲。”“快交待。”“不老实,砸烂你的狗头。”“那,那是耳机!”高个子声音在颤抖,一个知青说:“收发报当然要用耳机。”“不,不是发报机,是收音的,我自己装的三级管。”他认真而胆怯地解释道。“啊?你收听敌台?”“快把敌台交出来。”“快把电台交出来。”愤怒的吼声,吓的他双腿直打抖擞,仍然哭丧着脸:“坏了,早坏了。”“不老实。”一个小青年,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顺手按跪在地。批斗气氛越来越激烈。
林志远被分到三连,并担任记录,地点在解放军做仓库的旧营房里,这次借用作为男宿舍,土墙上芦杆子门窗已破烂不堪,人走进去感到八面来风。这寒冬腊月,雪花从每一个缝隙往里钻,带进了逼煞人的寒气。一个个冻得坐在床沿边直跺脚,谁也不发言,主持会议的是新来的知青陆飓,由于他在校是造反派头头,而被军、工宣队重用。他让不承认自己是叛徒的徐卫国站在门角落的粪桶旁,这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旧棉大衣,一根粗草绳紧紧系在腰部,阵发性咳嗽,使他弯腰驼背卷曲在那里。咳嗽刚刚停止,又立正站好,可是,男人小便冲进粪桶的尿臭,又熏的他剧烈咳喘。此时此刻,陆飓有点不耐烦了,高吼:“徐卫国,过来,阿莫尼亚气对你大脑皮层够刺激的吧?”他佝偻着腰,慢呑呑地往人群走近。“想清楚了吗?那次茅山新四军被围困,是不是你出卖的?”他用右手手掌抹去挂在鼻唇沟旁的鼻涕,回答说:“我确实没有,那时我随部队北上了,根本就不在家。”说完,又是一阵剧咳,屁都挣出来了,陆飓说:“看你这副狼狈相,像什么样子?”徐卫国感到莫大的委屈,提高了嗓门:“你这是什么话?我这气管炎,还不是打游击时衣衫单薄,野外宿营,饱一餐,饿一屯的,硬是苦出来的呗!”陆飓严肃地说:“不是忆苦思甜的时候,现在问你,出卖了几个革命同志?”徐卫国回答:“没有。”陆飓又说:“讲不讲?给你一分钟时间,再不讲,别怪我不客气。”此间,一个绰号“风向表”的林场干部说:“老徐,你身体又不好,形势摆在这里,有什么问题,赶快交待清楚。”徐卫国用力把头一低,象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我说,我出卖过。”陆飓为此振奋,忙问:“几个?”“三个。”“不止。”“五个。”陆飓发怒了说:“不老实,你以为少说点就没罪啦?我告诉你,出卖一个,也是叛徒。”徐卫国说:“好,我讲,十六个。”“何止十六个?”徐卫国反问:“是,是不是三十六个?”陆飓暴跳如雷,“问我?你个老东西,给我放老实点,不要像挤牙膏似的,挤一下,出来一点。”“你究竟要我讲多少?你讲多少,我就承认多少,总好了吧?”这时,陆飓才领悟到徐卫国的招供,实质上是一种强烈的反抗,他从刚才的占占自喜中清醒过来,好像受了侮辱似的,蓦地站立起来,走到徐卫国面前,啪!啪!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你耍花招,欺骗革命群众,罪不可恕。”鲜血从徐卫国的嘴角向下滴,老职工大都低下了头,林志远告诉我说:“实在看不下去,我的心在颤抖。”
住在隔壁的姑娘们一回到宿舍,就争先恐后讲述自己组里的新闻。一个说:“我们组里斗的是个干部,还是党员,又是革委会成员。他当过国民党兵,现在怀疑他是潜伏特务,混进革委会的坏人。而他自己说是被抓壮丁抓去的,只当了三个月的国民党兵,是利用站岗的机会,偷偷逃跑回来的。可是,有谁相信呢?”另一个说:“我们组里才有意思呢!斗的也是个干部,就是那个下巴上有一颗痣的,说他有一天,对着**的画像深深鞠一躬,然后说:痣呀痣呀快快移,移到中间当主席。现在批判他是想当国家主席的阴谋家、野心家。说他散布反动言论,否定**的丰功伟绩。有人质问他,难道**就凭这颗痣,当上国家主席的吗?”“还有这种事情,真有意思。”“是开玩笑吧!”“这种政治性玩笑能开吗?”又有一个尖声喊叫道:“你们揪的是开玩笑的,我们组里是揪的是个吹牛的生产队长,档案里记载了在解放前参加过新四军,还上交过一支枪,也派他去过上海。现在问他:到上海去干什么?后来又怎么会和部队失去联系的?你们猜想他怎么说?他说,我又不识字,那表格是别人帮我写的,他问我去过什么远的地方,我说去过上海。又问去上海干什么?实话说,我是去向堂姐借钱的,她看我穿得破衣破衫的,骂我像瘪三样的,借钱这事情还敢说出口吗?我就回答是跑出去的,给她骂的一文不值,我气的就跑回来了。我听说填表是要定工资,心想,解放前参加过革命工作,总能多定点工资吧,就编了几句瞎话,不晓得这东西到今天还在!”她那模仿的语气和神态,逗得大家哈!哈!哈!哈!捧月复大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就这样,一天天的排查,这个连,排其它连队的事,其它连,也在排别的连队;你揭发他,他揭发你;事件越排越多,情况越来越复杂,牵涉的面越来越广;渉及的人越来越多,一批又一批的被关进牛棚。田主任操着一腔山东口音,在大会上说:“运动正向纵深发展,这次清队工作,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就是吹牛,也要把牛牵出来,决不让牛跑掉!”就这样,搞的人人畏首畏尾,个个疑神疑鬼。工人之间相遇,头一低擦肩而过,甚至碰破鼻子不讲话;有些人走路时,都偷偷回头看看,深怕有人跟踪。
数九寒冬,天上飘起鹅毛大雪,给大地换上了新装。举头四望,到处是雪嵦嵦、白茫茫,树枝被折断,竹林被压倒,白的刺眼,白的荒凉,白色恐怖笼罩着林场。晚饭前,我冒雪去小商店寄信,看到王文国买了一瓶白酒,塞进右臀部的裤子口袋。出门后,一个小知青全神贯注盯住他上鼓鼓的东西,一个匆匆走,一个紧紧跟。王国文,一个自称是二十五公岁的乐天派,曾经跨过鸭绿江,成为最可爱的人,转业后,当过公社书记,是个能说会写的人。接到通知:再过两天,就要在全场职工面前“亮相”。他想:什么“亮相”?就是检讨呗,可这检讨书,思前想后没法写。点我“三类班子”,我包庇重用了什么阶级敌人?全场几百号职工的政治面貌、思想情况、工作表现,哪一个不是了如指掌?现在牛棚里关上四十多号人,绝对没有一个叛徒、特务、反革命。天天关起门来开会,春季造林怎么办?面对目前的一切,作为一个党员,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不能再失眠了。于是,他想一醉仿休,正当他回到那暗黑胧胧的小房间里,掏出那瓶二锅头,斜躺在被子上,咕嘟咕嘟喝得来劲的时候,突然,几支电筒亮光齐齐射来,“站起来。”是田主任的声音,见他亲自出面,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王文国在部队是个侦察员,能应付各种复杂场面。可是,面对今天的突然袭击,确实使他措手不及,跃起一个立正,酒瓶还提在手上。“好呀,想酗酒行凶?对不起,先委屈你一下。”田兴华说完又呶呶嘴,说:“搜!”两个小青年翻箱倒柜,一无所获。“老实交待,你有什么凶器?”“我窝藏凶器?”王文国惊异地问。“手榴弹藏哪去了?”王文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刻钟前有人发现的。”“哈!哈!”王文国的冷笑是极大的讽刺,也是郁闷的发泄,灰谐地说:“一刻钟前,我把手榴弹塞在裤兜里。”“对,对。快交出来。”他指着酒瓶说:“就在你们眼皮底下。”难道是它?小知青把酒瓶重新塞进王文国的口袋,然后,从后面,又从侧面端详了好大功夫,才向田兴华点点头,“走。”田兴华一声令下,全跟在后面走了。执腾了一番,小屋里形单影只的王文国,真正体检到:人在矮沿下,谁敢不低头?他愤然而起,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王文国的亮相,群众认为检查深刻、触及灵魂、并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而田兴华他们,却说他的检查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必须重新检讨。然而,又说他的检查一次比一次更不像样。牛棚的人,轮番揪出来批斗,会议日以继夜的开不完。腊月二十七日,田兴华宣布:过一个革命化春节。职工私下议论纷纷:“天天开会,天天斗人,就是革命化?”“小两口天天见面,就是不能一床睡觉,就是革命化?”“这文化大革命哪一天结束?”“文化大革命万岁!你没听到?哪里会结束?”……正当大家不抱希望的时刻,突然通知:放假两天。关进牛棚的人,一律不准回家。其它工区、护林站的同志都不怕路隘林深苔滑,连夜赶回家。我也把妹妹送来的鱼肉烧好,准备苦中作乐过个年,可是,年夜饭还未吃到嘴,集合的哨声又响了。我俩都不敢缺席,没办法,大女儿先吃饭,小女儿先睡觉,小小半导体放在耳边,让她听听音乐,也就不哭了。
大会堂的主席台上放着两盏煤油灯,灯光被四面来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凳子上稀疏坐着四五十个人,有点阴森森的感觉。陆飓主持会议,批判对象就是那个下巴上长痣的干部老穆。他宣布:“**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今天这个紧急会的内容是抓住阶级斗争新动向。哪里发生,就要在哪里把它打下去。因为事情就发生在刚才,所以立即召开这么个会议,进行批叛,肃清流毒。老穆,你自己坦白交待吧。”老穆中等身材,络腮胡子,四十来岁,穿了一套四口袋的退色军装,镇定自若地站在主席台旁。他说:“**教导我们:大风大浪并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发展起来的。今天的事情是这样的,俗话说,人逢佳节倍思亲。这放假,我们待查队的不放,老徐家老婆等不到丈夫回家,就送年糕、园子来了,我触景生情,就随口啍了一句歌:可怜我这孤儿,飘流四方。管制我们的民兵排长说我不该唱这歌,我自己也不知错在那里,就被拖来批斗了”啪!陆飓把桌子一拍,十分气愤地站了起来,“你老穆真是毛屎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你真不知道错在哪里吗?你在装傻,你唱形容旧社会妻离子散的歌词来应征目前的处境,是变本加厉的发泄对现实的不满,对新生革委会的不满,也就是对**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不满,你这种情绪由来已久,是非常反动的,是极其危险的。希望大家结合他平时的反动言论,狠批猛揭。”冷场片刻,还是那个民兵排长打开了僵局,他说:“老穆,今天,不是我和你过不去,你说,你唱什么歌不好,偏唱这首歌。我不是也赔着你们,没有回家吗?你是乌鸦嘴,开口便是祸。你是怎么关起来的?还有,那天,我叫你好好表现,争取早点解放出去。你回我说:我四九年就被党解放了,还要谁来解放我?反正,我们是说不过你,希望你嘴上留个把门的,不要再惹是生非了。”接着几位老工人的发言,也都是劝说老穆:“俗话说,遇事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而你就会祸从口出。你还不吸取教训?”“你是当过解放军的人,政治上没问题,要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相信群众,相信党,以后好好劳动。”没有一个上纲上线的令陆飓满意的发言,由于知青们都回家了,他感到孤立无援,只好草草收场。
回到家中,林志远翁声翁气地说:“这样搞法,简直是白色恐怖。”我也有一种刚离狼窝,又入虎穴的危险感,深深吸了口气,“看来,这个单位情况很复杂,需要有个清醒的头脑,我们千万不能犯错误。”他说:“犯什么错误?无官一身轻,劳动养身心。”我说:“有空还是要多看看**的著作和业务书籍,我想:总不会永远这样吧!”“看书?”他直摇头,“知识越多越反动。我听够了,也批臭了,检查写了一份又一份,好像学了文化,就是为了写检查的。可惜那些老专家,研究了一辈子的课题,即将要出成果了,这一揪,全部付诸东流。”“谁和你吵架啦?声音低一点好不好?”见他越说越气愤,声音越来越大,连忙摇摇手,阻止他,“不谈了,睡觉吧!哪里像过年的样子!?”叽咕时,把眼镜往桌上一放,脚也不洗,就上床睡觉了。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我忙了,俗话说:新老大,旧老二,补补撘撘给老三。过年了,给老二换上一条围嘴的新毛巾吧!也算是沾了点新气。
春节以后,学习班继续办,批斗会天天开,叛徒、特务,一个也没揪出来。群众一致要求解放王文国,并且结合、重用。可是,县革委会不批准,把他调到县《五七干校》劳动,种菜、喂猪去了。军宣队一夜间也神秘地走了,田兴华这个新革委会主任,主宰着林场的一切。真是一朝君主一朝臣,他把领导班子自下而上来个大换血,新来的知青当上连长、指导员、革委会委员。老工人愤愤不平地说:“**要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这里是贫下中农接受知识青年的再教育。”为了把那待查队的几十个人一个个解放出来,便组成了一个十几个人的材料组,搞内查外调。材料组成员勿用置疑由他决定,漂亮的女知青自然而然成为他的首选。他在宣告学习班结束时还说:“新生革委会,一定会按照**的革命路线走下去,对**的最新指示,要学习不过夜、宣传不过夜、落实不过夜。”
三月十四日晚上十点半钟,洗漱完毕,正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又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陆飓一面吹,一面叫:“快!快!快到解放军营房集合,传达**最新指示。”常规处理:姐妹俩睡觉,半导体开着,煤油灯亮着,我俩匆匆忙忙去参加会议。最新指示的内容是:“要认真总结经验。到一个单位去了解情况,要了解运动的全过程......”这对当前的运动,又一次指明了方向,大家无不为此欢欣鼓舞,锣鼓喧天,口号声如洪钟,响彻云霄。游行队伍走出场区,宣传到周围农村,我们完全融入这欢乐的海洋,仿佛此刻不再是黑夜。解散后回到家中,大女儿蹬光被子睡着了;小女儿屎尿搞在床上,也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见此状况,林志远的无名之火又平地而升。“这样里里外外的折腾,不死也要少活十年。”“你才烦了几天?小群都这么大了,按照你的计算公式,我早该死了。”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争论,原来是材料组的知青,想来烧夜点心,尽管我十分疲劳,也不能拒绝。等她搞好时,已是凌晨两点多钟,疲惫不堪的我哪有多少女乃水,而此时的小女儿却啼哭不休,怎么哄都不行,林志远生气地说:“让她哭吧,哭哭又哭不死!”我说:“要不,把灯点着,让她看看亮光,我们睡吧!”“点灯?上月煤油计划就超支了,我和小店老刘协商,多买了半斤。”说完便下床,把桌上的灯吹灭了。就在女儿的哭声中,我也睡着了。
当我一觉醒来,已经天亮,可怜的小忠忠,围在颈上的小毛巾,在哭闹争扎时盖住了脸,已经窒息而死。永远的不哭不闹,不再烦难我们了。我失声痛哭,惊动了林场职工,纷纷前来关心,把我拖到隔壁招待所,好言宽慰。片刻后,我忽然想起:刚才没有针灸百会穴,应该作最后的努力,我奔回家找孩子,却不见了,一个老工人说:“这是个讨债鬼,早点丢掉好。”我惊愕万分,还没有出现尸冷、尸班、尸僵,就不能宣布死亡,怎么可以扔掉呢?我像发了疯似的,不顾一切地往山上奔跑。满山遍野,何处是我女儿的藏身之地?为什么人间悲剧都要发生在我身上?一年之内,我失去了上下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是生我、养我、培养我的父亲;一个是我十月怀胎、用乳汁养育了五个月的女儿,三者之间是骨肉相连、一脉相承,这也许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惨剧吧!更何况我已经做了绝育手术,我全身无力,滩倒在山坡上。林志远懊丧地说:“是我不好,我不该把灯吹息灭,都是我的错。”现在检讨还有用吗?我撕心裂肺的难受,我号啕大哭,这哭声在山谷间回荡。
我的不幸遭遇,得到了善良的林场职工的同情;我的辛勤劳动,赢得了大家一致好评。可是,丧女之痛,时刻如同万箭穿心,折磨着我,林志远的埋怨情绪,无意中也会流露出来:“当时结扎,我叫你慎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说,这辈子,不能带着儿子到浴室去洗澡,也是个遗憾。而你,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义无反顾动了手术。”丧女之痛使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做输卵管吻合术。通过合法手续,我再一次的义无反顾躺在手术台上。由我的老师、县医院外科沈主任亲自主刀,他已经做过两例,成功率百分之五十。助手付医师说:“张晶星,我看世界上没有几个女人会像你这样勇于牺牲!”她这个**怎么会知道我心中的苦痛呢?也许,我来到这世界注定就是个牺牲品!住院其间,我看到了自己的老师、以前的院长成了为我送饭、倒马桶的勤杂工,很是心酸,他是县医院独一无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医德高尚、医术超群、性格内向、多么自尊的人,我寻找机会安慰了他几句:“周院长!你永远是我的老师,你要想得开,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谢谢!”我听到了他颤抖的回音。
出院后,正是秋收秋种大忙季节。凌晨四点,广播里就响起了宏亮的声音:“社员同志们,抓革命,促生产是**的伟大指示,我们一定要落到实处,目前工作的重点是抢收抢种……”这是文革前的县委王付书记的声音,刚被解放并结合,现担任该公社的革委会主任,我在住院期间就听说了,真为他高兴。也许有点私心杂念,因为他爱人是我父亲的学生,也是我的同学。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在思古街相遇,热情交谈后,才知道她丈夫被打倒后,自己做教师的资格也被取消了,被贬回老家劳动,我俩谈吐很投缘,真有同是天涯冷落人的感觉。如今,她丈夫虽然没有官复原职,但是,经过这几年大浪淘金般的审查,总算是过关了,她的工作也能跟随其后得到解决。王主任不仅天天此时此刻在广播里讲话,还带头干,更是去各大队检查。他要把这几年积郁在胸中的满腔革命热情释放出来。林场的广播线是从这个公社接过来的,所以,能听到他的每一次讲话。在这种热情的激励下,我很快就上班了,参加抢收苕子的工作,这东西只能一大早收割,太阳一晒,种子就洒落掉了。算是轻活,按排给妇女,可是,露水打湿了半截身子,月经期也得干,而且,小便急了只好随地解决。这种情况,怎么不患妇女病?然而,明知如此,我也只能落乡随俗了。不幸的是我患上了肾盂肾炎,好在自己警觉的早,病情不重,很快就治好了。过了一个阶段,连续半个月都听不到哪位王主任熟悉的声音,我疑惑不解,劳动时便问:“怎么广播里又听不到王主任的声音啦?”一个下放干部悄悄地对我说:“那个王主任又被打倒了,被贬到钢铁厂劳动去了。”“怎么回事?不是刚解放出来吗?”“有人罗列了他十大罪名。”我惊讶地问:“十大罪名?”他点着头,低声说:“嗯,这个世道,反手云,覆手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用力叹出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说:“农业学大寨是**的号召,他身先士卒,带领农民学大寨,何罪之有?”他又说:“你说话小声点,别惹火烧身!”
幼儿园好心的阿姨想帮助我,把小群的脚又烫伤了,真是褔无双降,祸不单行。而林志远自从上次被批判后,脾气越来越暴躁。有一天,晚霞映得西边天上一片玫瑰色,我捧着一捆休息时采的药草,收工回家,一路上心中计划着:先焼水洗澡,再焼晚饭。到家门口一看,小群领了五、六个孩子在家搞得一塌胡涂,糖瓶打碎了,盐礶翻倒了,油壸也落地了。我一面收拾,一面说:“你们这些小造反派,快回去吧!”孩子们也知道犯错了,一个个瑟瑟缩缩地蹓走了。小群也跟着外出,一头撞在父亲身上,林志远恶狠狠地问:“往哪儿去?”他一看还未打扫好的残局,更是火冒三丈,啪啪两个耳光,打的小姑娘好大一会才喘过气来,随着哇地一声,鼻孔里的鲜血直滴,我急忙找来消毒棉球,填塞鼻腔,又在前额敷上冷毛巾,眼看棉球浸透后又要滴血,慈母的心也在滴血。便埋怨道:“这么狠心干什么?”“我狠心?比我心狠的人多着呢!”我知道他话中有话,便提醒他:“你胡址些什么?”他毫不在意地说:“怎么?难道我一切权利都被剥夺了吗?连自己女儿都无权管教了吗?”我耐性地说:“管教就应该好好教育,讲道理给她听,以打骂孩子来出气,是父母最无能的表现。”他却变本加厉地说:“**思想加皮鞭,是目前最有效的教育方法,对谁都行得通。”我严肃地说:“你哪里学来的谬论?”他还自圆其说:“谬论?这是事实。”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又耐心地说:“**早就教导我们: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他却说:“勇气?我是一肚子,一裤子的怨气。像你这样的人,”他用鄙视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真是个阿Q,还研究什么医学,不如早点睡觉。”说着,将门旁的那捆药草,朝外一扔。正坐在灶窝里焼火的我,烤红的脸,刷地变白,强忍住怒火,把药草拾回来,缓和地说:“我不愿意让自己的生命在鼾声中度过,我也不承认自己是阿Q,我劝你要加强涵养!”谁知丈夫竟然暴跳如雷,“什么涵养?涵养就是俢养,批到今天,你还在宣扬**的黑俢养,你念念不忘黑俢养。”如此无线上纲,这难道还是家庭生活中的谈话?我忍无可忍,说:“好,你去揭发我吧,你快去!现在就去。”我颤抖的双唇,又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懵懵懂懂发现灶堂里的火已熄灭,抖动的双手拿起火柴,擦了几根,不是火柴棒断了,就是擦皮破了。正在这时,不知哪位“好心人”,请来了革委会主任田兴华,他双手撑腰,大发雷霆,“你们这是干什么?啊?对下放不满吗?你们是想用夫妻争吵的形式,对革委会施加压力,对吗?这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明天把检查交来,不深刻,再交给群众批判,提高认识。”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两个随从跟在后面叽咕道:“这对臭老九,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破粪箕配上猪锄头呗!”这种污辱,只能忍。忍字就是心上有把刀在挖心,再疼也得忍住。现在的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父子之间、亲戚朋友之间,由于立场、观点、派别的不同,互相争辩、揭发、检举所制造的政治事件,已经习以为常。然而,面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我理想中的家庭生活,早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可也不能在吵闹声中度日。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觉得江山不是轻易可改变的,本性也是会有变化的。由于生活的多灾多难,我已经性情急躁,不再温文尔雅了。而对于这个家庭,总有一层新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心头,林志远变了。过去他不大关心政治,对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肯专研业务。可现在,从来不看业务书籍,还多次提议:“把书卖掉买酒喝。”已经成了烟酒全能好手。我的衷言相劝,他只当耳边风,他大口大口地喝的醺醺烂醉,躺倒在床上,第二天醒来,竟不承认喝酒这一铁打事实。这种喝法,可以看出他的精神面貌,那阵阵酒香,飘浮着颓唐,他脾气越来越暴躁,感情越来越粗鲁,我的迁就,他得寸进尺。我想逆水行舟,他却愿意随波逐流。生活,真是一场捉模不透的梦,我该如何是好?不,我一定要有信心,要坚持,不能动摇。我要牢记**的教导:为人民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利益改正错的。我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很快就要召开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了,**肯定有新的战略部署,文化大革命不会总是这样的。再说,很多胜利往往都是产生在再坚持、再努力之后,自己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吗?自己付出的惨痛代价难道能忘记吗?记得有个作家写过这样的话,人的一生中总是难免有浮沉,不会永远如旭日东升,也不会永远痛苦潦倒。反复一浮一沉,对于一个人来说,正是磨炼。因此,浮在上面的不必骄傲;沉在底下的更用不着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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