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大地寒气犹存,晨间的空气特别清新。初升的太阳斜照在我的大门上,红纸黑字,在阳光照耀下异常鲜艳夺目。而门外灰白色的纸,黑色的字,显得阴暗惨淡,好像吃了败仗的丧家犬,呆立在那里哭泣。中午收工刚到家,田兴华、陆飓、牛红霞三大员,亲自出马来到我家门前,田兴华像审判员似的发问:“张晶星,这对联是谁贴的?”“是我。”回答声毫无畏惧。他愤怒地追问:“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贴这副对联?”我说:“因为前天成立了党委会,我向场党委表决心呀。”见我对答如流,镇定自若,他冷笑一声,又耐着性子问:“你这对联和门外的一眼看来,起什么效果?”心想:要的就是效果,便说:“我没有考虑到。”这时,男女二将早耐不住了,暴跳如雷,“你装死!”“你对抗运动!”我从容地瞥了他俩一眼,在灵魂深处,我像珊瑚厌恶毒物,珍珠厌恶一切邪恶那样厌恶站在面前的三个人。田兴华见室内忠字化布置无可指责,他若有所思地把门开到边,走出去向里看,发现远远就能看到**画像。他出出进进好几趟,神情惶恐不安,那两位也心领神会,恶狠狠地骂道:“太嚣张了!”“对抗群众运动,没有好下场。”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反问:“谁对抗群众运动?”“你!”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不慌不忙地说:“听清楚,我是对抗那些运动群众的人。”“谬论,谬论!这不是群众写的吗?”针对田兴华的气急败坏,我嗤之以鼻,“群众才不会写出这样污蔑人格的东西来呢!”“你,你,”他像个口吃患者说不出话,围观的群众想笑又不敢笑,“你把矛头指向新党委!罪该万死!”牛春霞尖得刺耳的喊声,引起我极大的愤概,便反唇相讥:“你也能代表党?真不知天高地厚,去好好学习学习吧!”她恼羞成怒,跑到路边,拾起一块大石块,准备砸我,被保管员老杜一把拉住,“你这个党委委员,用石头砸人,总不好吧?”“是呀,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摆事实讲道理,何必动手动脚。”田兴华听出了群众的言外之意,害怕我趁机说出更让他难堪的话,只得态度缓和下来,“张晶星,你看怎么办?”我知道这些家伙,是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任何表面上有损于“忠字化”运动的事,我字斟句酌地说:“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看出他动摇的神情,那两个人还大惑不解地盯住他,慢慢地他下了最后的决心。“把外面的那个撕掉。”果然不出所料,我故作自恃地说:“田书记,我可不敢,我担当不起这对抗群众运动的罪名。”牛红霞的脸气得像猪肝色,陆飓在阴险地冷笑,田兴华突然像发疯似的冲上去,用力将灰白色对联纸撕下几小条,往地上一扔,就匆匆走了。哼哈二将跟着就跑。看着他们那狼狈逃跑的样子,在场群众都哈哈大笑。老杜说:“先用水洒一洒,让它湿透后才能擦掉。”小群一听,忙和几个小伙伴打水的打水,抬凳的抬凳。孩子们虽然不识几个字,更不知其意,但隐约知道不是好东西。搞完以后,特别高兴,都开心的笑了。
三天后,林场办起了整团建团学习班,我这个在林场没有组织关系的超龄团员也要参加。目的就是要整我,陆飓主持会议,先带领大家读了几段**语录:“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突然,声色俱厉地问道:“张晶星,你为什么对丈夫的问题至今都不揭发?”我回答说:“因为我对他的错误事实不了解。”他把桌子一拍,骂道:“混蛋,你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怎么会不了解?”他见我低头不语,又说:“不了解?你们本来就是臭味相投,一鼻孔出气。我倒要听听你怎么不了解,说,站到前面来说说清楚。”说是迟那时快,两个小伙子把我两臂一插,拖到台前再把背一按,真是专业水平。我忍住疼痛,慢慢抬起头,整了整衣服,有条不紊地说:“关于‘五一六’组织他是否参加,我不了解。因为以前我们不在一个单位。再说,你们在大会上多次说过,‘五一六’是个极其秘密的组织,它的组织纲领,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妻儿,他确实也没有告诉过我,所以我无从说起。关于军婚问题,我就更没有发言权了,在坐各位都可想而知,这种搞腐化的事,无论是男是女,都不会告诉自己的配偶,配偶是他最想隐瞒事实的人。因此,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又能揭发什么呢?”牛红霞听见会场好像有点噪声,早就按捺不住,慌忙站起,质问我:“你大闹灵堂,为反革命的父亲鸣冤叫屈,总是亲身经历的吧?你这个反革命子女,对人民有刻骨仇恨,据我们了解,你在医院工作期间,曾经残害了三条人命,你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这是揑造事实。”我的话音未落,陆飓宣布:“不准她狡辩,揭发批判开始!”早就写好的长篇大论,接二连三地宣读着:什么继承反革命父亲的衣钵、坚持反动立场、残害革命群众、对抗运动、反对革委会、反对党委、破坏军、工宣队关系等等罪名,在他们思维中能想到的已经是应有尽有了。发言的都是那几个经过专门培训的“特约评论员”,这是每次批斗会上必不可少的高音喇叭。还请了几位贫下中农代表,来者明知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也得积极批,狠狠骂,以证明自己立场坚定、旗帜显明。这种关键时刻,含糊不得。老工人的发言,使陆飓他们暗暗庆幸自己这杀一儆百的高明手段。也使我清楚地看到:文化大革命以来,活学活用、学用结合、立竿见影、斗私批修等阵阵口号声后,为自己的命运三思而后行的人,越来越多了。形势逼人,谁愿意当阶下囚?人们好似被西北风吹落在冰河上的一片片枯叶,随着冰块的融化,有的随波逐流;有的卷入漩涡;有的沉入水底。在这风云变幻的岁月里,很多人变得只是为自己着想,只要保住小圈子里一点点可怜的幸福,其它一切都与己无关。即使眼前有个陷入危险的人,但为了救他,自己的安全会受到威胁或是产生其它不良后果,那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到。甚至,听到呼救声,也就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无私无畏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像杜希武那样勇敢地救人的人实在不多见了,所以,他更显得出众,难能可贵。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思想一开小差,一走神,只听到“开除张晶星的团籍。”成了散会前的结束语。
记得考取初中开学几个星期后,我就被团支部列入发展对象,班主任说:她才十二周岁,还要当几年少先队队员呢!于是,我努力搞好少先队大队工作,两年后,我终于参加了先进青年的群众组织,成为光荣的共青团员。我曾多次被评为优秀共青团员,也曾担任过集镇团支部副书记,不是特殊情况的发生和文化大革命,我肯定已经入党了。我是该退团了,可有人要开除我,这是我的政治生命,大是大非问题不得含糊。我要申诉,对,对屈辱的申辩,就是对真理的笃信,更是捍卫真理的实际行动。
已是中午时分,我想着想着往家走去。突然,办公室那边一声嚎哭,震惊了所有到食堂去吃饭的人,“我的天!我的老杜!我要见他,他在哪里?我要见见他!”我听清楚了发出惊心动魄哭喊声的是杜希武的妻子老胡。怎么了?老杜不是到飞机场去了吗?我随着哭声奔跑过去,看到场部和工区的领导都围在卡车四周,老胡哭喊着往上爬,被人拖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再爬,又被拖住,随即就瘫倒在地,昏厥过去。我掏出针灸针,针刺人中、印堂、合谷。我随身带针灸针的习惯,又起了好作用。她慢慢地苏醒了,我把因伤心过度而十分虚弱的老胡扶进驾驶室,汽车要把老杜的遗体送回家。我流着泪水目送那辆载有生死相隔的一对恩爱夫妻的大卡车,转弯了,消失了。仍然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倾听有人在传说老杜去世这一突发事件的经过。
老杜这次去参加飞机防治松毛虫是经过选拔的。由于要在军用飞机场里工作,因而政治条件是第一位,他三代贫农,雇工出身,更可贵的是他扶养了在解放一江山岛中牺牲的烈士留给遗孀老胡的一对儿女。文化大革命中,是他制止了一场武斗的发生,只有他奋不顾身地躺在大卡车前,说道:“**说了:抓革命、促生产。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不要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话,就让汽车从我身上开过去吧!”他工作积极负责是众所周知的。由于文革几年忽视了山上松毛虫的防治,以至今年泛滥成灾。省农林厅决定:抽调有关单位人员,联合起来,用飞机喷药。他的具体任务是在机场把配制好的药水,运输到飞机上,供飞行员喷洒。他特别认真负责,主动积极。昨天早上开始工作时,发现水池里的水抽不上来,估计是抽水机出故障了,理应由其它林场的一名机修工负责修理,这个时节,赤脚下水,确实很凉。他看到那个机修工慢慢腾腾地月兑鞋子、月兑袜子,心里着急。说了声:“慢吞吞的,别担误工作,我去。”动作敏捷地把鞋袜一月兑;裤腿一卷;快速走向水池。他刚站到水中,突然,“啊!”一声,就倒下了。在场人们都惊慌失措,“救命!”“快来救人!”“医生!快找医生!”各种呼救声乱作一团,“快切断电源!”听到一个解放军的喊声,这才意识到漏电了。随后,大家七手八脚把老杜拖出了水池,经检查:呼吸、心跳已经停止,军医并未放弃,立即用急救车送往市医院,经过多种抡救,包括开胸心脏按摩,最终还是没能挽救老杜的生命。
我回到家中,饭不思,水不喝。脑海里全是老杜的影子,老杜走了?他怎会死呢?是他从井里救出那个寻短见的技术员,一个如此珍惜别人生命的人,怎么自己却死了呢?他留给人们最后一句话是“别担误工作”,他是为工作而死,为人民利益而死,他的死同样重于泰山。他死得其所。可是,他的妻子,一个第二次突然失去丈夫的女人,她还能经受得住这致命性的打击吗?她将如何带领五个儿女在人生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此时此刻,我该为她做点什么?我能否给予她一点帮助?我要去她家,万一再有不测发生,可以及时抡救,我还能给她做些心理安慰工作。我从箱子里拿出珍藏至今的一床线体被面,把它送给老杜做寿帐最值得了。往她家去的路上,远远就听到大人、小孩混为一体的凄凄惨惨戚戚的痛哭声,真叫人铁石心肠也动心,我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根本无法去劝慰家属。灵堂正在布置,带来的被面正好派上用场,有几个女工抬着用山上金黄色的迎春花和松柏枝条编成的两个花圈,刚刚放下,老杜的小儿子出人意料地冲过去,举起花圈就往外扔,哭喊着:“我不要花圈,我要我爸!我要我爸爸!”这话像把刀子,刺痛了每个人的心,一个八岁的孩子,正待享有父爱的时光却失去了父亲,而且是突如其来的噩耗,孩子的心灵怎能承受?他的举动有什么过错?谁也迈不开脚步去阻止他。“小子,别胡闹!不要为难她们。”是妈妈严厉的责怪声,他转身扑在母亲怀里,号啕大哭。此情此境,感人肺腑。丰功伟绩、流芳百世是伟大,女人的默默忍受痛苦,也是一种伟大。英国人流传这样一句话,没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的母爱的帮助,孩子的心灵将是一片荒漠。
在沉痛送走老杜的第二天,晨雾浓的像挂着数不清的雨丝,象征着林场上空仍然弥漫无穷无尽的哀伤。早饭还没有吃完,其它工区的职工已经成群结队地到了场部。一会儿功夫,又是一层新标题糊上了墙,这意味着又是一场扣人心弦的批斗会即将开始。一阵凶猛的狂涛马上就要卷进生活中来,不知今天倒霉的人是谁?待查队的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拿着大大的身份牌,站在门外等待传唤,我瞄了一眼,未见林志远,提心吊胆走进会场的同时,心想:也许,今天批斗的对象是他……
陆飓主持会议,“批判大会就要开始了,各连队检查人数。”会场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接着,又宣读大会纪律:“高举阶级斗争之纲,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一有发现,严惩不怠。”凝固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呛得人不敢呼吸。只听得他高喊:“把‘五一六’分子、破坏军婚犯林志远押上来!”两个基干民兵将他揪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两头环到了一头,推到台前。在口号声中,紧接着就是三大常规:对他踢腿、按腰、揣颈,眼镜被摔碎了。我低头偷看,忐忑不安地坐在人群中,心想:今天这个大会,如此神秘而严肃,是要正式拘捕吗?身为妻子的自私心理,又使我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的存在,也许是他们捞不着油水,做不下文章了,故弄玄虚、虚张声势开个批斗会后再把人放出来。我得认真听听这场审讯,于是,我微微抬点头,从人缝中向前看过去,也看不清他的人样,只听得一声高吼:“林志远,你知罪吗?”“知罪。”回答声有气无力,“既然知罪,现在就向全体革命职工交待你的全部罪行。”“是,我交待,我在原单位参加过反革命‘五一六’组织,参加了三指向一挑动罪恶活动。我,我还破坏军婚,奸污知青,”坐在主席台上的田兴华像得到意外收获,急忙问:“什么?什么?你还……”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陆飓心领神会抢着说:“快说,老实点。”林志远语无伦次地说:“是的,是奸污了,不是,不是,知青不是我,不是,都不是,我没有,我没有呀!”随后就号啕大哭,说时迟,那时快,副书记上前飞起一脚,正巧踢在腿弯以上,他跪下了,跌倒了,悬挂身份牌的铁丝划破了脸颊,下颌重重地撞在那厚实的木板上,嘴角的鲜血直流。两个民兵听到人群中的啧啧声,大概想起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这种教导,奋勇地跑了上去,将林志远的头发一揪,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拎起来,再往地上一甩,“快交待!”“我,我交待,那天夜里,我兽性发作,我,我”陆飓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音,“具体经过,不需要你继续放毒了,现在揭发批判开始。”此刻,田兴华突然站起来,手一伸,做作制止大家讲话的姿态。说:“这里,必须指出一点,林志远夫妇,善于伪装,利用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拉拢和腐蚀人心,今天送点破衣破衫给这个;明天借点钱粮给那个;后天又给他家小孩几块糖,我们很多同志都中了他们的糖衣炮弹,受了他们的蒙蔽,希望这些人赶快醒悟过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我特别强调这点,下面谁开第一炮!”批判会整整开了一个上午,发言一个接着一个,几乎用尽了世界上形容丑恶的词句,用他们批判的话:“就是要一层一层剥开林志远的画皮,使他的丑恶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个时期,男人当官女人得势,男人倒霉女人受罪,已成为普遍规律。这点我并不在意,只是弄不清林志远究竟是怎么回事,“五一六”问题,虽然是牵涉面很广的政治问题,实质上还是派别斗争。关键是军婚问题,从大会上反应的情况分析,他是被迫招供。既然没有的事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在自己脸上抹黑?何况这是要坐牢的,就等于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镣铐。为了避免**痛苦就胡言乱语,这种人在战争年代肯定是个判徒。再一想,万一他真的做过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就太伤我的心了。尽管我们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可是,作为妻子,应尽的义务我全尽了,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无论是政治上的帮助、生活上的体贴、精神上的安慰、生理上的需要,我是忍受一切痛苦,为他创造幸福。甚至,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正是我最痛苦的时刻。尽管如此,他仍然背叛了我,从心灵深处抛弃了我。难道一个人就只顾自己作乐,而为亲人的今天和明天制造痛苦吗?难道他就不为自己的女儿想一想?屈辱和痛苦搅得我的心疼痛得申吟起来,我为什么会这般不幸?这种心声又把我从迷惘中唤醒了。不,他不会的。我们都是**思想哺育出来的新中国第一代青年,而且,他是贫农出身,当初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好吗?我知道他习惯于玩小聪明。我恨他消极、自暴自弃、遇事头脑不冷静,现在,全都暴露无遗了。
批判大会结束,林志远没有被捕。两天后,看守他的一个老工人,带了一包他的剩饭给我,我心知肚明,肯定有文章,打开一看,果然一个火柴盒里装着他的信,上面这样写着。亲爱的星儿,我冤枉呀!为了不离开你,我只得含冤认罪。他们说你已经和我划清界线,揭发了我的一切,并提出要和我离婚。现在就看我的态度,如果认罪态度好,可以从宽处理。否则,自己要坐牢;老婆要改嫁;孩子要改姓。日以继夜的攻心战、车轮战,形形色色的体罚,我实在受不了了。你转给我的**著作,只允许看两篇文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和《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我向何处去?我不能离开你,我只有选择从宽处理的道路,只要你能谅解我,不抛弃我,我宁愿背着臭名声苟且偷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是,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有谁来为我申冤,我比窦娥还要冤。遥问苍天,谁为我申冤?
看完信后,我又气又恨,心中在骂:笨蛋!愚蠢!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还能从宽处理吗?明明是欺人之谈,反而信以为真,为什么不用脑筋分析分析?要知道,承认这一诬陷的罪名,只有严惩不怠,何来从宽二字?简直是愚昧无知到了极点。恼恨之际,见女儿在一旁莫名其妙地呆望着自己,心中又泛起对丈夫的怜悯之情,我们必竟是夫妻,而且,有了下一代,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因为家庭问题而失去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女儿决不能重蹈覆辙我所走的辛酸之路。无可奈何的现实,迫使我担当起为他申冤的义务,信任是婚姻最起码的基础。我信任他,问题是我该怎样审时度势把他解救出来呢?
我大步跨进党委办公室,田兴华像躲瘟疫似的回避我、阻止我:“你来干什么?”“我来揭发林志远。”我爽快地回答,使田兴华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满月复狐疑,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呀,反戈一击有功!快说,快说来听听。”我冷冷地说:“林志远翻案了。”坐在一旁的牛红霞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急切地问:“他翻什么案?”我说:“翻军婚这个案呗!”田兴华严厉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这里有他的亲笔信为凭。”田兴华看着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一定在骂:好一个厉害的女人,想搞一箭双雕,绝不让你得逞。他声色俱厉地说:“好呀!你们无视无产阶级专政,搞小动作,搞右倾翻案,你是越来越猖狂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你走,回去写检查,等候处理。”心想:写检查、挨批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
一天,两天,平安度过了,第三天召开了全场的反击右倾翻案妖风的批判大会,林志远是活耙子,会上他不但承认以前的一切罪行,又给自己加上右倾翻案这一条罪状。而且,当众阐明:他曾经劝阻我写人民来信揭发田兴华,我不接受。并且揭发我说过,陆飓是个小野心家,怎么能让这种人混进党内?他把我们睡在床上说的话,都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揭发清楚了,他切切实实做到了反戈一击有功。他把这次挨批斗的祸根,归咎于我这个妻子的恨心。他太不了解我了,公然用投机商人的嘴巴迎合某些人的需要,而揭发自己与妻子的悄悄话。实在令人失望,我的心被扔进了冰窖,泪水像瀑布倾泻。此刻我仿佛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切莫垂头丧气,即使失去了一切,你还拥有未来。”是呀!我不仅拥有未来,而且也没有失去一切。关键是我该怎样面对现实,展望未来。
散会后,得到了明天搬家的通知,我被调到离场部二十里以前外的护林点。“服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午便在家整理衣物。突然,门外有个妇女在问:“一个下放的女医生是住在这里吗?”咦!?好像是张队长那瞎眼老婆的声音,莫非要看病?我急忙开门迎接,见她一只手提着探路的棍棒扶着墙,一只手抱着自己一年前送给她家的两套旧棉袄棉裤,我完全明白了她的来意:是来划清界线、归还贿赂的。虽然是乱箭穿心的痛感,我仍然和蔼可亲地接待这个无辜的女人,“是找我吗?请进来坐坐吧!”瞎女人摇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不,不,这衣服……还给你吧!”我说:“好,你给我吧,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刚刚接过手,她转身就走。我理解:她是害怕被人看见,又要怀疑我们搞什么串供活动。可是,眼看着她模索跨出的每一步,都那么艰难,令人担忧她会跌倒,她家在我住的这山岗下的沟壑边,小路很不好走,我便尾随在后。果然,在下山坡时她跌倒了,引路棍也丢了,险些滚进小河沟。她不知道是谁把他扶起,帮她找到了棍子,只是连声说:“谢谢!谢谢!”可我看到她鼻青眼肿、颧部还渗着血,实在不忍心让他离去。只得开口说话:“还是到医务室去上点药吧!”“张医生,是你吗?”传说瞎子耳朵特别精灵,真的,一句话,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她接着说:“我不要紧,不要上药,张医生,我对不起你!他们整了老张三天。说他中了你的糖衣炮弹,失去了阶级立场。我听到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唉声叹气的,就背着他把衣服还给你算了。我不会忘记,是你让我俩过了个暖暖和和的冬天,我们不是昧良心的人。”声音中带有哭腔,有感激、有愤懑。我真没有想到,这些宝书不离手,语录不离口,高谈阔论的人,竟会如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来对付一个在饥寒交迫的生死线上挣扎的老工人。拉拢一个瞎子对我有什么好处?一个生产队长能为我分担多少厄运?他能为我扭转乾坤吗?面对这样一个特别困难的职工,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又到哪里去了呢?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究竟要搞什么?按照他们这样搞下去,英特勒雄纳尔还能实现吗?我真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担忧……
第二天大清早,保管员老杜站在门口,关切地问:“东西收拾好了吗?”“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的,都是些衣服和日用品,马上把被子捆一捆,饭后把碗筷往纸箱里一放就行了。”谈话时,他走进室内,悄声对我说:“张医生,你要想开点,有些事情随他们批去。军婚的事,那个女的就是十三点,一开始就说有人推门,后来又说给人睡去了,就是有这事,也不会是小林,高高瘦瘦的人多呢!部队有,知识青年中也有,我都向部队领导讲过了,你放心。”真是患难见真情,在我如此低谷之时,能听到这般暖心窝的话,实在感人肺腑,我热泪盈眶地说:“谢谢你,老杜,不过,我想顺便打听一下,这军婚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惊讶地问,我点点头,他接着说:“就是去年过年前,对了,腊月二十七,我记得清清楚楚的,驻军连长找到我,说三班长家属来了,不巧她丈夫出差去了,要过两天才回来,请我帮忙解决一下住宿问题,正好你隔壁招待所空着,我就把她带过来住了两宿。后来连长告诉我,她回报说第二天晚上有个男的推她的门,我说那个门锁不大好,可能是外工区的知青,玩到那个时间,不想回去了,想去睡个觉。一推门,发现有女的住在里面,拔腿就跑呗!后来,越传越玄乎了,说是高高的、瘦瘦的,穿着白色裤子,又说出去后,你们家就开门了,后来竟说成已经达到目的了。这么一来,就揪到小林头上来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承认这个事,你帮他翻了案,他还是承认了。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可千万要想得开,去南海底也好,那里人少话也少。还有一个下放干部全家都在那里,这个人很好,那边几个工人,为人都还不错。你会看病,又知书达理,他们不会怎么样你的。”说完便迅速离开。我理解他是不想让人看到,对他能冒着风险来关心我的情意,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在茅山山麓的林间防火道上哼哼地爬行着,驾驶员开足马力向上冲,车子呜!呜!呜地吼叫着,七拐八弯绕到了大茅峰的半山腰上。驶入一片麻栗林中,好似进入了绿色的海洋,车身成了绿浪上颠簸的一叶小舟,忽而上攀,忽而俯冲。我坐在驾驶室里,搂住身旁惊恐万状的女儿,强忍住晕车引起的恶心呕吐,双眼死盯着前方,借以减轻反应,心想:人生真是一个捉模不透的迷,如果一个人能预见自己的未来该有多好,没有想到生活的道路是如此坎坷,为了争取社会的认可,我一直在披荆斩棘,艰难地向前。可是,人生的天地为什么越来越狭小?人生的价值究竟如何体现?
汽车开到大茅峰和二茅峰之间的老虎岗,驾驶员说:“第一次见到这个地名牌时,不由得毛骨悚然,其实,这里并没有老虎,离这里十多里路的老虎洞里也没有老虎,陈毅元帅当年在茅山地区打游击时,曾经在里面办过公。”翻过老虎岗就是坡度很大的土路,路面狭窄,里沿着陡峭山坡,外沿着悬崖峭壁。司机双手抱着方向盘,全神贯注,脚下不停地调整刹车的强度,以至于不断听到“哧哧哧——”的轮胎磨擦声。我和女儿脸上血色全无,紧紧搂抱在一起,心中大有命悬一线之感。当汽车在大山洼停下时,已经把我从大茅山的东南面送到了东北部,在这块三面被大山包围的足球场大的平地上,有两幢矮矮的砖瓦房,就是林场的南海底护林站,也是我即将生活的目的地。汽车喇叭声好像集合令,男女老少十几个人走出来了,一个小男孩站在车灯前好奇地说:“咦!这汽车还有眼睛呢!”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下放干部老钱首先向我打招呼:“来啦!一路上辛苦了!”又指着一个中年男子说:“这位是我们护林站的负责人老赵同志,是个复员军人,其它人就慢慢认识吧。”我们互相点头致意,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赵站长说:“哪里的话,这里交通不方便,生活比较艰苦,习惯了也很自在,天高皇帝远。你住在我们两家中间,马上带你去看看。”说着,他提高嗓门:“你们男同志把东西从车上缷下来,先让驾驶员回去,再慢慢往家里搬。”两间小房间无论如何要比场部的一间房宽敞些,而我这个被某些人疏远出去的人,更看重的是大家那么热情洋溢、笑脸相迎、积极帮助,孩子们也不欺生,都来和小群玩。真是雪中送炭,内心已是十二万分亲切和感激,并暗下决心:我要像雷锋那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无论把我拧在那里,都要闪闪发光,起到应有的作用,并坚持不懈。**教导我们:“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我也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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