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是体质因人而异,孙维尚并不会晕船,对他而言,贴在床上,感受海船随波摆动,是种享受,他舒坦入睡。梦中,他梦见蓝得无垠的天,无垠的天的海,他仰身坠入水中,水花在他眸中飞溅,像闪耀的珍珠,他并不恐慌,他像鲛人一样优雅地沉入水中,海水的冷凉渗透他的肌肤,他的骨头,他与大海融为一体,属于汪洋的情感流进他的意识,那份情感幽蓝惆怅,辽阔伟岸,亘古的时光,塑造了它的肉灵,漫长的寂寥,造就了它的性情,它静静流淌,轻声细语,柔顺缠绵,它翻腾激荡,号叫嘶鸣,冷戾而专横,温柔时,它像母亲,凶恶时,它是暴君。但此时它是如此的柔美委婉,梦萦迷人,让人沉溺而不能自拔。意识就将像风筝一样远逝,却又听到细柔的歌声,那不是人类的歌声,人类发不出如此美妙的声音,那是鲛人的歌声,他们唱着:“子自北来,将往何去?故国哪堪梦回,杜宇血泣。子自北来,将往何去?千里深渊,万里思乡路。”
歌声哀伤,反复吟唱,也只是这两句,孙惟尚怅然失落,梦中醒来,已是清晨,晨光落在他枕边,一旁林敬宗已不见。
回想梦境,只模糊记得一句:“子自北来,将往何去?”其余,再思忆不起来。
床头已放好一叠衣物,丝的丝缎的缎,还有那纱料白得似雪的袜子,皮制缀有银花的腰带。这一身衣物从里到外穿戴起来,又把头发披散梳理,扎髻戴巾,往镜前一照,容仪不凡,翩翩甚都,真乃衣冠中人物。
孙惟尚正在沾沾自喜,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一看,林敬宗站在门口,一脸惊讶。也难怪林敬宗惊讶,他从未见过孙惟尚这副打扮,竟是这般风雅,自己的衣服,穿惟尚身上,反倒比穿自己身上来得贴身好看,真不知道该乐还是该哀。
“不错,真不错,还挺合身。”林敬宗在孙惟尚身边兜转、称赞,他平日自诩有张好皮相,今日看来不及惟尚七分。
收收袖子,孙惟尚端正对林敬宗作揖:“多谢敬宗的衣服。”林敬宗不爱文绉诌那套,但也回礼说:“不用跟我见外,我的衣服多,你又没带什么衣服上船,到我这里取就行。”
别的东西林敬宗可能不多,但携带上船的衣物,可是有一大箱子,哪穿得完。
“看来这几日只得先跟你借着穿,船靠岸再去添置。”一旦船靠岸,孙惟尚就能去添置衣物,他又不缺那个钱。“你爹起来了吗?”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林敬宗回:“刚听到他吆喝人给他端水洗脸,就这会过去吗?”林敬宗已有准备一早起来就被老爹痛训,只不过真要过去,他又迟疑。
“我独自过去比较妥当,他要看到你,只怕会迁怒你。”孙惟尚和林敬宗虽然是主仆,但打小结识,好得跟兄弟一样,自己冒失惹祸,岂能拖累好友。
林敬宗舒口气,讷讷说:“那好吧。”
侧房在大厅两侧分布,住户都是海船上有身份的人,这里不像水手们住的底舱,昏暗少光。一早大厅人就不少,有些人梳洗好,坐在长桌前闲谈,等伙房将早饭送过来。这些人是随船的各地干人,也有几位番商,并不认识孙惟尚,只不过他们也不曾见过孙惟尚,见到惟尚这么个陌生人出现,都投来目光,指不定心中还想这么个人物,怎么先前不曾见到。
日后有的是机会结识,孙惟尚朝众人拱拱手,只顾往老林的房间走去。站在门口,用手扣下门,老林在里头回:“门开着。”孙惟尚想自己这么进去,估计能把老林的魂吓跑一半,迟疑一会,朗声回:“林叔,我是惟尚。”孙惟尚声音落下,老林没回应,只得又说一遍。老林本来在房里更换好衣服,正坐在床上让小僮给他穿鞋,孙惟尚声音响起,他还想说:“进来”,可又有哪里不对,这声音好熟,听到惟尚第二番话,老林反应过来,惊愕激动,急着要出去,却不想他一只脚鞋子还没穿好,他慌乱迈出两步,鞋子松月兑把他脚给绊着,险些跌倒。大力撑在桌上,老林惊魂未定,脑仁疼痛,此时,孙惟尚已进来,站在他面前。
有好一会儿,老林的嘴巴一直张着,双目瞪圆,估计苍蝇飞进去,他都不会察觉。孙惟尚本来就是个机敏的人,他躬身致歉:“林叔,勿要惊恐。我自个躲上船,上船前,已留书信给我爹娘。想着林叔早晚要发现,所以还是亲自来见林叔,万望林叔见谅。”老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震骇过后,把脸一沉,落座沉寂,孙惟尚就这样一直压低身子,恭恭敬敬。终于,老林抬头看向孙惟尚,无奈说:“惟尚,你可真是胡来,叫你林叔怎么跟你爹娘交代。”又叹息:“坐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孙惟尚落座,老林端详他的装束,口吻不变:“你这身衣服,是敬宗的吧。”孙惟尚一本正经回:“我今早去见敬宗,他也极是吃惊,又见我身上穿着仆役的衣服,才把这身衣物借我。”老林说:“你别帮那浑小子说好话,铁定是他怂恿你上船,也是他把你藏船上。”
老林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可不信一个大活人能在海船上藏一天一夜,并且无人察觉。
“真不是敬宗怂恿我,我几番跟我爹要求出海随船,林叔是知道的,我偷偷上的船,敬宗起先也不知道,又碍着我的缘故,他也不敢跟林叔说。”
老林听孙惟尚这般辩解,半信半疑,何况此时不是该追究惟尚怎么上的船,怎么藏起来,而是该怎么处置已经在船上的惟尚。
“惟尚,我知道你想出海,也知道你爹娘为什么不许你出海。”往日惟尚也找老林表示过要随船,不只是去求爹娘而已。老林的话,让孙惟尚连忙问:“我曾琢磨过是因为番王的缘故,后又想不至于拦阻我到这等程度,林叔,你说我爹娘为什么不许我出海?”
老林沉默一会,才说;“为何不许你出海?你幼年溺海,大难不死,已是万幸,这是其一;其二是孙家有仇家,这仇家的海船还不少,难免会碰面。”
仇家?孙惟尚想:当时爹也说过,当年携带妻子回刺桐不成,也是因为遭遇到仇家的袭击。
“是谁?”
到底是谁?以至坐拥财富的父亲只能选择回避,而且还希望儿子也这么做。
“刺桐的仇家,你祖父那时结下的梁子,此人家族盘踞刺桐,海船遍布东西洋,你即使以前未曾出海,总也听说过这号人存在。”
老林甚至不愿意提这个家族及该家族的任何人。
“难道是刺桐卜氏家族!”
孙惟尚心里已有答案,但他仍是惊愕无比,刺桐卜家,显赫百年,任何海商都听过这个名字,不管是华商还是番商。这个家族相当之富有,而且不仅有钱,还有势,一直掌控刺桐的市舶司。市舶司负责管理往来海船,也便是说,可以不准许某家海船靠港,更别谈在该地交易。卜氏家族世代都是海商,他们的海船队伍极为庞大,因此成为这个家族的仇人,只怕连在东西洋贸易,都很困难。
“如果是这样,那孙家的船如何能靠港刺桐,如何能游曳大洋?”
老林并不否认正是这个大名鼎鼎的家族,他也不否决惟尚的置疑,只是平缓说:“用的是林家的称号贸易,再说船主又不随船,这才相安无事。”
“我用化名随船,再说我家三代居于海外,难不成仇怨到三代都不能化解?”
孙惟尚不是个热血慷慨的人,他性情平和,以和气生财为教条。
“就怕万一啊,惟尚。”老林并不觉得用化名是个好法子,只有将惟尚安全送回占城他才安心。
“我祖父当年怎么跟这个家族结仇?”孙惟尚还是得搞清楚来龙去脉。
“事情说来话长,你曾祖在世时,就与卜家有些不快,到你祖父时,卜家家主有个女婿每年发海船八十艘,跋扈专横,霸占海贸,欺凌弱小,你祖父看不过去,明里暗里都斗过,梁子按说是这时候结下。”
老林简略陈述,再详细的情况他也不知晓,毕竟时隔多年,而他又不是孙家人,知道的有限。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仇恨,料想不碍事。”孙惟尚听完宽心,他还以为是人命之类的仇恨,以至好几代都不能化解。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老林得给东家一个交代,惟尚,你爹娘的担虑不无道理。”老林得劝动惟尚,他带惟尚出海,日夜都要提心吊胆,惟恐有万一,有不测。“你明日随过往的海船回占城吧,所幸船行不远,回去还来得及。”
孙惟尚摇头,他好不容易才出来,岂有返回的道理,“林叔,就当了我一个心愿,让我随船一回吧。”
对于孙惟尚几乎是哀求的口吻,老林并非心软,而是觉得这回恐怕真得带惟尚航海,这人很少为某事执拗,到油盐不进,说情讲理都没用,这回真是惹来一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