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有一天,一群孩子在石碾街围着廷妮儿向她身上砸石块,她抱着头蜷曲在墙角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干嚎,王维贵刚好路过,猛一跺脚喝走了顽皮的孩子,从李家肉铺拿了一块煮熟的猪肺给了她。此后廷妮儿便每夜睡在炳中家的大门楼下。好些的时候,便用薅来的野扫帚苗绑成把,将炳中家的大门外扫得干干净净。天冷些的时候,维贵便开了门让她睡在马厩旁的草房里,精神时好时坏。慢慢地,没有什么伤心事的时候,便渐渐地和正常人一样,且家里家外的活样样都拿得起来,好似一个端端正正的家庭主妇,帮助炳中家洗衣做饭的干些杂活,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或看到一些勾起过往的东西便又疯疯颠颠起来。
去年正是精神不太好的时候,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在街上跑,恰好碰到几个日本大兵,忽然箭也似地窜上去又抓又挠又咬,被那几个日本兵打得血肉模糊人事不省了。人们都认为她死了,谁知经过猛然的一场大雨一浇,又活了过来。清醒过来之后,反倒发病的时候少了许多。一直也没有人找寻,便一直在王家住着,有房住有饭吃倒也将就了一个苦命的女人。
维贵居室的北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画,画中一丛刚硬似铁的老梅,一旁的山石上立着一只半闭双眼的老鹰,一条杨柳依依的大河,河对面一美人,正掩面回头张望,河中漂着一只空无一人的画船,落款为任伯年,画中还有吴昌硕题的四句诗:
翠冷脂暖伴香罗,豪气不及秀气多。
五百回眸千年过,英雄梦断秦淮河。
炳中不太懂画,但父亲却视之如命,是件许看不许模的东西。
王炳中一觉醒来后,悻悻地缩回了伸向一边的手,他本想抓住点什么,另一边早是空荡荡一片,一种无名的不快便自心头荡漾开来。在他想来,昨晚本应是一场物丰味美的满汉全席,不知是因为放多了佐料还是少放了油盐,那充满诱惑的大餐最后被搞得索然无味,就像一个刚刚进入角色的演员,刚刚放开声情并茂的歌喉,文武场却戛然而止,扫兴到了极点。抬头看看窗外,四周仍然黑洞洞的一片,桌子上那高脚灯盏倒是格外的鲜亮,忽闪忽闪地散发着不尽的光辉,文英头上的银饰叮叮咚咚地脆响着,一头的乌发被脑后的纂子收拢得绷紧而平整,油灯的照耀下闪着几个明明灭灭的亮点。炳中本要再品味一下那小蛮腰儿的余韵,不想大太太已象落幕的演员似地卸了妆,近三十的年纪永远的一副不养眼的装扮,淡蓝色的府绸偏襟大褂,褪了色的黑裤子扎住了裤口,看上去鸡腿一般。
“啥时候儿你能不去撞那破钟?”炳中说这话的时候文英已拉开了门闩,“那要等和尚死了。”文英不紧不慢地回答,“再不用念经也行,那要老天爷能掉下金元宝来。”或许是文英没有领会炳中的意思,继续去开房门,他于是重新躺下,懒洋洋地打个呵欠:“抽空儿将那几只公鸡杀吃了算了!”文英扭回头问:“馋了?”“该干的活儿都叫撞钟的和尚干了,也用不着打鸣儿叫更了,留着还有个屁用!”炳中回答的时候又闭上了眼睛。
他也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大太太忽然呼儿喊叫地跑回了房里,双手捂着胸口蹲在门槛里边一声不吭了,炳中从炕上急忙跳下来光脚跑了出去,他认为又来了抢:劫的土匪或者盗贼,出门的时候,顺手抄起了门旮旯里的一柄钢叉,“谁?”“俺!除了俺还能有谁,看吓死你!”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回答,炳中定睛看去,却是二太太雷月琴,“黑天模地你一个人蹲在这儿干啥!”“谁蹲着,俺坐着都嫌使得慌!——咋?天儿热,不兴在外边儿凉快凉快?”月琴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北屋窗台下的小板凳回到了西屋,吱吜一声关上了房门。
文英一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行!行!行!小妖精学会半夜起来圪蹴着走了,行!胆儿不小,给放了一夜的哨儿,也不怕鬼架走?行!——说来待遇也不低,黄夜睡觉有人给站岗,……”炳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踅进屋内,将那柄钢叉重新放入门旮旯里,无可奈何地在桌子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文英一边照着镜子重新篦头,一边斜着眼侧身瞄着咕嘟着嘴的炳中,心中十分不快地叨唠着:“看,惯坏了不是?老是不待见听俺说,再胡乱鼓捣下去,咱家可真要出妖精了,——夜隔儿黄夜说你啥来?安安儿睡觉,安安儿睡觉,还不高兴,非要胡倒饬,隔墙有耳不是?”炳中挥一挥手,一扭身将一只腿跷到玫瑰椅子的扶手上:“穷么么个啥(么么:叨叨的意思),当大的不正,当小的不敬,那句话儿咋说唻?——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筮婆儿下假神!”文英并不恼怒,缓缓地扭过身来,那样子真有再模一下炳中后脑勺的意思,扭捏一下竟没有伸出手来,歪着头哼了一声又微微一笑就转身出去了。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炳中洗了脸,到西屋看了一下,二太太雷月琴脸朝里朝外在炕上眯着,轻轻地叫了几声,气儿也不出,于是出了西屋门,到东院厨房告诉正在烧火的廷妮儿照看早来,又顺手抄起那根不常用的檀木拐棍,人五人六地出了门。
出了大门向南,过尚官道口后西拐,便到了尚官井,井上早已有人“咣当——咣当”地摇了辘轳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