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旗旗前些年得了肺痨,饭吃得不多药却吃得不少,飘飘荡荡的一身大家闺秀高傲的气,身板不壮脾气却不小,是个一风刮倒都怨天的主儿。杨旗旗见没人应声儿,便提高杨旗旗前些年得了肺痨,饭吃得不多药却吃得不少,飘飘荡荡的一身大家闺秀高傲的气,身板不壮脾气却不小,是个一风刮倒了灯笼,顺着通向牲口棚的二门往里照,颤颤着头向里边喊:“老大,老大!后晌锄的哪儿的地?”老大低着头从小屋内走出来,听着“好野蛋儿”的骂人的话,猜想这女人肯定瞄见了他后晌的事,于是一双大手噼噼叭叭地拍打着,笑嘻嘻地说:“转了几块儿地都试了试,谷子都抽出穗儿了,地也粘,下不得锄。”杨旗旗抖抖地放下了灯笼:“俺当你抛坡(抛坡:从山上不小心掉下来)了呢,后晌饭也没吃,要不就是长了本事了,挣了大钱了?拿几个大子儿来叫俺看看——可嫑打了俺眼!”魏老大顿觉一股气自上而下地鼓动起来,一使劲,一个闷声闷气的大屁便爆响开来。“看看牲口去。”老大一边说,一边给牲口加草去了。
红卷毛的马骡的石槽里早已精光,见魏老大来便昂着头噗噗地打着喷嚏将头伸了出来,喷出的粘液溅了他一脸。老大正一肚子的没好气,顺手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打了过去,那牲口便猛地向后退,差点撞倒那头正眯着眼打盹儿的黑驴。老大填上最后一筐草,回到自己的小屋内躺下。
小屋内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驴粪和驴尿的腥臊味,老大一边躺着,一边胡思乱想,最令他恶心的就是杨旗旗的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原本当家做主的她,经肺病一折腾,精气神儿消减了大半。近二年赵世喜似乎腰板也硬了起来,已开始不太在乎那个女人的脸色了,整日的颠狂消遥,奔放如那西山上掀下的一块巨石,呼啸生风势不可挡。那女人只有忍气吞声长吁短叹的份儿。前些日子娘家的表侄做了炮楼里日本的警备队长,似乎又壮了几分的胆气,试探着闹了几次,结果就像刮了一场风,赵世喜反倒乘了那风,愈加地自在逍遥了。她虽然惹不得赵世喜,就携不动葫芦携把儿,——把一腔的怨气常常找个别人替换。
魏老大忽然想起了王家那诱人的杂面汤捞饭来,稀郎郎儿的杂面条儿,宽窄一样且薄厚均匀,上面飘着炝韮菜花的一层油花儿,豆面的香味热气腾腾地扑鼻而来,黄澄澄的小米捞饭不软不硬,挑一块送入口中,有一种一噙即化的感觉。廷妮儿俯首低眉,怯生生地一碗碗双手捧了过来,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的老大,端碗时那只大手一直微微地抖动,第一碗稀里糊涂地吃下竟也忘了仔细品品那味儿。或许是因为天热,王炳中一身旗袍的二太太月琴解开了脖领上的两个纽扣,不知低下头来悄悄地和满仓说了句什么,那粉女敕的脖颈就一览无余地送入魏老大的眼帘,走去时那一扭一摆的,勾引蝴蝶的花儿一般优美而绚烂。老大的心旌就有些摇荡,低着头去扒捞饭,有好几次把筷子竟伸到了碗外,他没敢再看第二眼,满目的春光就在他的脑子里五彩缤纷了。
只剩下他和满仓的时候,满仓竟嘻嘻哈哈地用筷子敲打着他的头:“这臭小子真长大了。”本来能再吃上一碗,老大竟有些再坐不住而急于逃窜的感觉。他总共才吃了两碗,不到他平时一半的饭量。出门时满仓往他手里偷偷地塞了一个玉米面窝头,当时竟看也没看,牛文英的那句“跟你一般儿大的都当了爹”的话,就一直在心头涌动,回来以后才知道手里头攥的是啥。在他看来,除了呼呼地吃下东家那半锅无论好坏的饭之外,“当爹”便是他有生以来第二件尽善尽美无与伦比的快事。
老大靠着土坯墙半蜷着身子,或许吃得太快或许因窝曲着肚子,一股气从肚中嗝了出来,——杂面和炝韮菜花的香味儿还在。他换了个姿势,顺手拿起窗台上一块松动的砖垫到头下,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牛文英那嘻笑盈盈的脸,月琴那摇摇摆摆的,在他的眼前闪了一遍又一遍。不长功夫肚中竟感到有些空荡,便把包在炳中旧衣中的窝头翻出来一口一口地嚼,——一种对赵家的不快也慢慢自心头荡漾开来。
在赵家的十来年里,老大沉默如隔壁那匹黑马,勤快象官井上的辘轳。
黑马只要上了套,便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咔嗒咔嗒地拉,吃草料时嘎嘣嘎嘣的脆响是唯一而至高的享受,不舒服时打个喷嚏,闷极了咚咚地用蹄子敲砸两下驴圈,至多卷起上嘴片来上一声长嚎,那便是它最剧烈的抒情了;官井上的辘轳只要有人摇,便咣里咣当地转来转去,那油光可鉴的辘轳把,是它镇日无闲的终极表白。这一切正如他那双巨大的手,铁皮一样的老茧,粗壮硕大的骨节,一面是四分五裂的裂口,一面是条条暴起的青筋。
在老大看来,杨旗旗那一脸惨白倒也可说,终究还是一个死了连家谱轴也不能写上名字的娘们儿,活着的时候再厉害、再风光,做完传宗接代的那些事以后,给写上个歪歪扭扭的“杨氏”,也就再回不了头了,——自古便是面条儿不算饭,女人不算人!
最可恨的是赵世喜,一对的小眼晴生动而灵活,一撮的山羊胡子稀稀落落,瘦削的腰身似乎总也没有个安分的时候。锄小苗的时候,老大的鞋底上磨穿了个大洞,前面还捅出个脚指头,不小心又踏到了玻璃碴上,老大痛得钻心,挑出那块玻璃碴后殷红的鲜血就一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进财的媳妇小桃给找了双进财的旧鞋,可惜老大的脚奇大,只穿进了半个脚掌。小桃便俯来给他量脚,想给他做双鞋穿,不想小桃给孩子喂女乃忘了系领子下边的扣子,一对鲜女敕的女乃:子就露得一清二楚,老大忍不住多瞄了两眼。大坡地人常说,女人娶之前是金女乃,娶之后是银女乃,生了孩子之后那就成了狗女乃,其实那有啥?没有见过狗的人,第一回见狗准喜欢!
等小桃走了一会子后,老大飘飘荡荡的魂魄还在云里雾里转悠着不愿归位,赵世喜就斜楞着眼抡起手中的痒痒挠儿,猛地敲砸他的手背。人的手背原本就骨多肉少,是最经不住敲打的,这猛然的一击,把还在发着癔症的老大敲得直想跳起来,那边还声色俱厉地呵斥着:“模模裆里的东西儿长毛儿了没有?小小孩儿就想歪歪事儿发操蛋(发操蛋:想或做歪歪事儿)!”
老大越想越不痛快,这老天爷原来也不是个公平的主儿,那赵家神乎得整日价耀武扬威呼一喝二,还不是因为那一坨牛粪!一坨牛粪令赵家从此屎壳郎变了知了,——一步登了天!老大吃完窝头后,使劲地向地下吐了两口唾沫,响亮而充满底气地喊了声:“一坨牛粪!”喊叫的话和爆响的一个大屁搅在了一起,瓮声瓮气地既多了几分雄壮,又不担心赵家的人听清什么,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