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和杨旗旗三步一歇五步一挪地到了寺门口的时候,早有两个尼僧在门口等候着,一个接了老大的包裹,一个搀住旗旗,自进门的天王殿开始,大雄宝殿、观音殿、药师殿,杨旗旗见佛便拜,拜完之后竟没有了恁多的咳嗽,嗓子中开始哧啦哧啦地如拉风箱一般响了起来,原本白苍苍的脸竟像三月的桃花一般的粉艳。两个小尼僧待旗旗休息一会儿后,便将她搀到观音殿里,在观音像前拜过以后,就在一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老大和世喜站在门外远远地等候。
不一会儿工夫儿,又过来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僧,半闭着眼,手执木鱼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梆梆梆地敲着,世喜倒背着手慢慢地向两个尼僧走去,待快走近跟前时,忽然伸出一支手要去模那尼僧的脸,尼僧象是早有防备似的,拿着敲木鱼的木棒,闪电一般地敲向世喜的手背,虽未听见什么声响,但世喜竟象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拚命地将手掌甩动着,还不住地用嘴去吹。
老大怕世喜难堪,便顺着观音殿慢慢地向前面的大雄宝殿而来。进门后,老大恭恭敬敬地对着佛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抖抖地爬起,虔诚而恭敬地望着左手下垂右手屈臂上伸的佛祖,好象自己渺小得如地上爬着的蚂蚁一般。望着佛祖那宽大的手掌,老大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的那份心情,就好似狂风暴雨中的一只小鸡终于找寻到了老母鸡的翅膀,一种按捺不住的强烈祈求从心中慢慢地升起后,手抖抖地拿起香案上的木棍,又抖抖地敲向那个水桶般粗细的钵盂。
俗语说“穷算卦,富烧香”。老大平日很少到寺中来,不是因为其它,却是羞于不能为佛祖填上丁点儿的灯油,因此也不懂寺里规矩。那钵盂随着老大那一下不太重的敲击,竟如宏钟一般当地一下震响起来,嗡嗡的颤音在大雄宝殿中久久不散。他站在那里还在发怔,佛祖后边便走来一个双手合十的尼僧,定睛一看,原来是寺里的静心师父,到赵家化过缘的。他不知如何是好,抖抖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放入佛祖前的钵盂中。
那还是老大往村里秦姓的女人家送那布袋麦子时,世喜既作为奖励又作为封口的费用给他的,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票子,一直叫老大兴奋了好多天,他也一直随身携带着。
静心师父并不作声,静静地站于一旁,过了一会儿,见老大仍然不动,便指着香案上的竹签,作了个请的手势。他抖抖地双手拿起那个筒子,重新跪下,闭上眼睛刷啦啦地摇了起来,等他确信听到一支竹签掉在地下时,才慢慢地睁开眼,静心师父弯腰捡了起来,慢慢地走向后边。约一袋烟的工夫儿,静心师父又慢慢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块黄绸布递与老大,老大打开一看,上面红笔写了一行字,因为不识字,便怯生生地问:“这,——啥意思,师父?——给解说解说?”静心师父慢条斯理地说:“禅机是不能解说的。”老大指指那一行字又说:“俺认不得,给念念也行!”静心师父的脸上似乎划过一丝微笑,说:“记住了?——独钓寒江雪!”
魏老大忽然象拿到皇上的圣旨或是自己的性命一般,心花怒放地将那块黄绸布紧紧地攥在手心,一边走还一边念着那上面的字,待他确信记牢之后,又将那绸布看了又看,折好后小心地装入口袋里。
“独钓寒江雪”,老大仍在念叨着,那句话仿佛就是他一世的希望或掌控着他的未来,在院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他原想,象他这样的苦命,是神仙也不会眷顾的。他尽管分不清佛和老天爷的区别所在,但永远怀着一颗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执着,敬畏那蓝天白云之上的神明,——就象一只迷惘的野兔眷恋自己的窝。大佛那缓缓伸出的手,仿佛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池洗却苦难的圣水,从此之后,即使不能和王炳中、赵世喜一般威武而风光,至少可以双手掐腰,叼上他的铜烟袋站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风风光光地汇入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去。
想着想着,不由得把手再伸进口袋中,模一模,——那软绵绵的绸布还在。“独钓寒江雪”,当他再念叨一遍后,隐隐约约地就有了一种感觉,——在无边的大海中随风漂荡的他,举目苍茫看不到一根稻草,而眼下竟象有一只渡船向他驶来,心情便格外地激荡起来。
天王殿前长着几棵古色古香的柏树,硕壮的树干包裹着一层层的皴皮,犹如老大的手掌一般的生涩。听说日本人刚来的那一年向静峦寺这边打了几炮,一发落在了寺后面的菜地里,一发便卡在这柏树上,奇怪的是两发炮弹竟一颗也没有炸响。他便围着那些树来回地看,最粗壮的那棵柏树高高的树叉中间,看上去似乎有一个干透了的大棉花壳一样的东西,不知究竟是不是那发炮弹,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自日本人来了之后,却从来没有进过静峦寺。
老大正在转悠,世喜急步走了过来,说:“老大,你回去一趟,俺身上带的钱怕不够用,把俺的牛皮包提了来,就放在里间屋子的掸瓶里,快去,俺也忘了,别让谁给翻走了。”老大便捏着口袋里的黄布,急步匆匆地下山了。
老大知道,那掸瓶原是杨旗旗娶来时娘家陪送的嫁妆,一模一样的一对,口小肚大,四尺多高的样子,每个几乎能盛装下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上画一俊秀女子正在抚琴,一旁有一个玩童正在点放鞭炮,青砖黛瓦的粉白墙上有一个花格子窗,花格子窗外几枝浓艳浴滴的梅花,探头探脑的样子像要挣扎着从外边爬进来。所有的画图都凸了出来,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尤其是那几枝梅花,一副迎风摇曳的姿态,仿佛伸出手就能模到那清香四溢的花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