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瘦三的灌肠,不仅嘴香肚暖,单那一声优美别致的吆喝,往往会把人送往一个忘我的境地,仿佛人生的忧乐和悲喜,早已溶进那烫嘴的荞麦面片中,再伴着辛辣的喷香,嚼巴嚼巴后就一起吞咽了去。而且,蹲着吃、站着吃、坐着吃,瘦三都会双手托了小盘子给送上来,一个铜钱便回收了一次地主老财的感觉。吃完后将钱随手丢进那个柳条筐里,大票子则自己捏了要找的零钱去,少扔了两个大子儿,瘦三绝不会抬眼皮多看你一眼。
王炳中拿了马扎坐在一边,瘦三拿了小刀,一片片地割了来放到热烘烘的锅内,割下来的灌肠片却比平时几乎薄了一半。王炳中一边吃,一边说:“瘦三你嘎小子儿,卖给俺的灌肠,两块儿才抵得上别人一块儿,你的小刀儿也太快了点儿吧?”瘦三并不作答,他在美美地吆喝了一声“灌——肠——吔”之后,才抬起头说:“你恁大的老爷小肚鸡肠,大鱼大肉吃不够?还在乎俺那一捏儿荞麦面儿?你哪儿都好,就这点儿坏了当老爷的架势,真嫌块儿小,就当俺送了人情,不用掏钱儿!——可是,王大老爷吃灌肠,落下个小家子气的名声儿,北圪台儿上传出去,哎!——可不是人家耽意说你。”瘦三一边说着,一边捧了小盘子双手送上去,又凑在炳中的耳边说:“你不通泰,片儿削的薄,就煎的脆香;厚了,里边儿煎不热。俺知道你不在意肚饱,在意品味儿,品味儿!——哎,俺象不象你肚里的蛔虫?”
炳中正吃着第三盘的时候,周大中远远地走过来,在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他放下盘子便跟大中去了东边的酒楼。
酒楼二楼的东北角是一间一明一暗的雅号,雅号的包销费用便需一块银元,包销费之外的酒菜唱曲儿等等,则需要另算,除了那些肥头大耳的人,一般的主儿便很少光顾,赵世喜领了静峦寺的“红丝绸”曾在这里待了一天,那也只是大闺女上轿——头遭的事。
炳中随了大中咯噔咯噔地上了楼去,拐了两拐就到了雅号,油光闪亮的楠木桌前坐了一个娇俏闪亮的女子,见炳中进来,她便缓缓地站起,双手抱拳低了头,躬了一下腰算是行了礼,一副小鸟依人之态。站起来后才觉身材娇小,一说话满口嘀哩嗒啦,象房檐下呢呢喃喃的燕子。
王炳中从下到上仔细地看了看:大门髅儿,两个不大的小酒窝,一身火红的软缎子,粉白的脸和白生生的牙。她的年纪不大,一双透亮的大眼在炳中身上照来照去,七分的娇柔里又含了三分的了然。王炳中忽然觉得,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就象腊月里大太太屋中清水盆儿里长出的一簇蒜苗儿,——水灵灵的女敕绿女敕绿,是那种青翠欲滴的妩媚。
那女子用半生不熟的北方话,还夹带些听不太懂的土语和炳中说了大半天,最后竟把炳中说得只想先拿两块银元送了去。
女子姓周,叫秀莲,平时都喊她小莲,陕西汉中人。早些年,家里出了些事故后随父母到了山东威海,父亲不久就先到望乡台守候着去了。十多岁的她随母亲流落到济南,只过了年余的光景,母亲就也悄悄地去了。小莲后来被一老鸨收养,在花花绿绿的时光里才转了几个身,日本便进了中国,而后就又风雨飘摇,一路流落到此。
其实小莲因许多事不便说出,只隐隐约约地说了个大概,和小莲一块儿过来的还有两个女人,一块儿在酒楼待了几天,那时炳中正好去了月琴娘家,大中也做不了许多主儿,只和她们几个说,主家回来恐怕也不能把她们几个全留下,另外的两个便跟着几个上山西的客商走了,只有小莲不愿再去奔波,便留了下来。
安顿好小莲后,大中又在楼下给炳中补充了一些更为鲜活的内容。
小莲在济南跟着老鸨在一个叫翠香阁的地方过活,日本人占领济南后,老鸨靠上了一个日本少佐,小莲也已长大,取个艺名叫“一串红”。
后来,日本少佐帮老鸨又弄来几个闺女,还派了两个高丽棒子来到翠香阁做教官,开始时让几个闺女月兑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下边垫上菠萝,等能不受扎而把菠萝来回滚动自如的时候,便算过了第一关。再就是将一沓崭新的纸票子垫在下,等能把那一张张纸票子搓开,并数得清究竟有几张的时候,便过了第二关。第三关便是学一些简单的日语和吹拉弹唱的手段。三关过后便专门接待日本的高级军官。
也正应了“纸糊的江南、铁打的皖北”那句话,那日本少佐在攻占安徽时连吃败仗,少佐被上级屡屡责罚,还受了一些轻伤,性情便有了些改变。退回济南后,日日泡在翠香阁里让老鸨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