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贵说:“这长命锁给早来。”他又拿起两只细脖子圆肚的花瓶看了又看,又在三只浅翠色的细碗上敲了敲,那声音比文英头上的银铃还要清脆悦耳,他最后抓起一把银洋看了看,说:“银洋一共两千,连这几件东西儿,你们仨商量商量,——俺说,月琴和香香眼下没见下辈儿人,一人一份儿,得给早来也留下一份儿,剩下的你们三人分开,人人都有,自己分,——记住一个就行,商量好了,出了这门儿就不能后悔。”
三个媳妇大眼瞪小眼,咕咕哝哝了半天,也没有个结果,等那炕头上的油灯又续了一盏油的时候,维贵拍了拍脑门,睁开眼,说:“炳中今儿在这儿睡,恁仨先去商量商量,明儿个给俺个话儿也行。”当三个媳妇各怀心事地往外走的时候,维贵说:“给俺那俩石鸡子抓两把米喂喂,。”
三个媳妇走后,维贵叫炳中把那些东西包了,压在自己脚下的褥子下面,然后躺在炕上,脚蹬着那个布包和炳中说话,正说着话,听见东屋的石鸡子扑楞楞地“咯咯咕咕——咯咕,咯咯咕咕——咯咕”地叫了起来。维贵说:“你去看看石鸡子,到底喂了没有。”
炳中点上一盏马灯,往铁丝编成的笼子里照了照,几只石鸡子半眯着眼,挤在一起咯咯咕咕地叫着,两只空碗不说是米,竟连一滴水也没有。
石鸡一共有六只,是维贵去年秋天在西山上抓的。那日天上下着大雨,维贵在石崖下避雨,忽然看见不远处一只老雕猛地冲下来,又叫着飞上了天,多次的反复,象在和什么东西打架。他悄悄地靠上前去,原来那只老雕正在和一只石鸡打斗,石鸡伸展了双翅,浑身的羽毛全乍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翅膀下的几只小石鸡,也在叽叽咕咕地叫做一团。
维贵拿了上衣向空中的老雕扑打几下,老雕转了几圈,“哇——哇”地叫着飞走了,地下的母石鸡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便拿随身挎着的荆条篮子将几只石鸡提了回去,母石鸡到家后,一直不吃不喝,没几天就死了。,剩下六只小石鸡,毛绒绒的羽毛已长了半齐,廷妮儿帮着维贵一直喂到现在鸽子一般大小,把那石鸡看护得如同孩子一般。
没受伤的时候,维贵总爱拉着早来逗石鸡玩耍,说石鸡大了就能叫了,维贵还给早来学着石鸡那类似“领着俺吔——哥哥”的叫声,给早来说些孩子们似懂非懂的故事,直逗得早来也时不时地来给送点水喂把米。
炳中给石鸡添好了米和水,回来告诉父亲米和水还多着呢。听听已鸡叫三遍,父子俩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早饭是满仓送过来的,是一大碗杂面汤,上面飘着几片女敕油油的菠菜叶,四散的油花在阳光下闪着亮澄澄的光。维贵闻着芫荽伴着葱花的清香,说:“廷妮儿能起来了?”满仓说:“坐在凳子上擀的。”
正说着,廷妮儿拄了一根木棍,一蹦一蹦地挪到了门口,炳中和满仓把她架到屋里后,看到面色蜡黄的维贵,廷妮儿就哭了起来:“俺也赶着凑垛儿(凑垛儿:把好多事情凑在一起),啥也整不了,这屋漏偏赶上连阴天,急死人了。”
维贵看到廷妮儿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激动,说:“闺女,不好好儿躺着,你跑过来做啥?”说着说着眼里就噙了泪,回过头来对满仓说:“你去拿个草筛过来,顺路把文英她们仨都叫了来!”
一会儿工夫儿,三个媳妇就齐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维贵说:“满仓你听着,叫她们仨人去笼子里一人挑一个石鸡,往南风道里垫点儿沙,把挑出来的仨石鸡拿草筛子扣起来,再找块黑布严严儿地给蒙好,啥也嫑喂,等几天以后俺叫你看再看。”
几个人摆弄好后,三个女人又齐排排地站到桌子前,维贵说:“筛子下的石鸡好还是笼子里的石鸡好?都说说?”三个人都说笼子里的好,——笼子里地方大还有东西吃。
维贵就喊满仓:“满仓,今儿俺馋了,去把笼子里的仨石鸡给炖了,赶上晌午吃。”三个媳妇站着的就站不住,立着的也就立不稳了。
等满仓抓了笼子里的三个石鸡去了之后,维贵拿手指了指满脸汗浸浸的廷妮儿,说:“都给她比比,说个啥!分不停是不是?谁知道为啥?”三个女人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永远弄不懂维贵的意思,又似乎都在想着满仓手里即将被砍头拔毛的三只石鸡。
三个人齐排排地低着头,一个个手足无措而噤若寒蝉,如此地大动干戈,谁也猜不出老爷子究竟要做什么。王炳中在一旁搓了搓两只手,在地下来回踱着步,学着父亲平时胸有成竹又居高临下的口气,说:“傻了吧,还是扣在草筛子底下好吧?哪个好,好不好,那都是老天爷才能说了算,这就是打算的到,走滚(走滚:结果和希望产生了巨大反差)得多,步步上着那圪梁坡(圪梁:上下高低不平)!去去去,都做饭去,草筛子也不是哪个想钻就能钻咧。”
中午的时候,维贵叫了满仓和林先生一齐吃了顿团圆饭。
收拾了以后,维贵叫炳中和满仓把廷妮儿送到东院歇着去了。三个媳妇看着满仓端来的一碗瓜子和绿豆,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天上三朵无声无响飘摇的云,一副安祥静默的神态,一反往常的静悄悄,似乎在突然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统一和默契。
王炳中深深地感受到父亲那无尽的苍凉里传递着一种强大的威力,——他也反反复复地思索了再三,想不到剁吃了三只石鸡之后,三个吵吵闹闹的女人,竟一下子就划归了前所未有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