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七十六章 一人送恁个角先生

作者 : 张金良

赵世喜自从把几家店铺和上百亩的地卖与王家之后,猛然间就像一只经严霜打了的柿子,软塌塌的没了个形状,偶尔的到石碾街去一下,也是真有些急事万不得已才去,即使到了街上,也是瑟缩着脖子低着头,一副有急事要办的样子。他总是害怕从此之后被人瞧不上眼:赵家的几代人,辉煌的家业就像一个貔貅,只见年年进日日收,就没有长着往外走东西的那个出口!不想在自己手里竟卖房卖地,那岂不是一个破家的征兆!在他看来,在他面前匆匆走过的一些人,仿佛都没有了先前的恭敬与谨慎,甚至有人将原来的“赵爷”或“赵老掌柜”直接喊了“老赵”,——心里就犹如刀挖了一般。

红梅娶过来之后,一切情况好像有了大相径庭的回转。宴席上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壮汉,有人还在人群里发现了别在后腰上黑洞洞的枪管,就悄悄地打听,世喜模着山羊胡子,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说:“嗯?——你说那个,嘿嘿!嘿!那是家里的强子,不是警备队长么,怕有啥事,现在不太平不是?非要来几个便衣给招呼招呼,其实能有啥事儿?褪裤子放屁白费手续!你不知道,那边儿的人也有吔,大坡地一带打听打听,谁敢把咱咋着?”说着用手向西边指了指,意思是说八路军那边也来了人。听话的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半顿饭的功夫,那消息就从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传了开去:赵家还是个动不得的主儿!

就是赵聚财,大家对他比平时也多了几分的惧怕。

聚财自从在鸽子岭挨了一枪之后,先是在村里用药,过了一些日子,像是长好了,腿却打不了弯,走路使不上劲。后来世喜通过警备队长强子的关系,到开州找了家日本医院,医生说打断了筋,如今已抽了上去无法连接,成了终身残废。聚财开始时难受了一阵子,过了一段时间倒想了开来,拄了根差不多齐腰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哪儿乐呵就去哪儿晃荡。

聚财不同于父亲之处,就是不仅精明而且刁钻,得理的事丁点儿不让,任你磕头作揖也难改铁石一般的心肠,不得理的事就给搅个稀烂,轮不着自己拿勺子就往锅里给拉一泡,再逼急了就驴和牛抵头——全凭了一张脸抵挡了,煮不烂更嚼不动,有人叫他“二牛筋”。

前些天和几个混混玩牌,手极不顺,打了个昏天地暗也没有还清欠下的债,聚财将牌一推起身就走人,说:“以后都嫑叫俺赵老二了,二牛筋也不算了,就叫俺赵老拐。都也看见了,今儿一天这点儿背的,嗨!——背出屎来了,——你们有大有小,能给俺个拐子叫真儿?要不,俺就在这儿上吊算了;要不,叫俺弄个痛快的,那样——”聚财说着,用手比划着拿枪的姿势,先在自己头上,后又在每个人的头上比划了一遍。几个人也听到过聚财宴席上黑洞洞枪管的传说,大家正在面面相觑地张着嘴瞪着眼,聚财却一瘸一拐地走了。自此以后,大坡地村就有了“赵老拐”。

对于赵世喜来说,王维贵死了之后,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卸去了压在他脊背上的磨盘,整个身心忽然变得格外舒展。在他看来,落入王家花园的那个炸雷,本应是一个毒而又毒的凶兆,比仓惶地睡了一个骑着马的女人还要倒霉透顶(骑马:当地方言有时借指女人来了例假),不想那炸雷却劈出个梨花井来,就终日的使他闷闷不乐,那王家在不长的时间里,又将他的店铺和田地裹了去,他也就像眼睛珠子上长了一个疔,暂时要不了命却弄得整日疼痛,白天睁开眼看不清物件,夜晚圪挤住眼睡不着觉。

他曾偷偷地跑到峰峦寺,在佛祖的金身前悲泣声声:“佛祖哟,俺赵世喜就睡了俩女人,那和吃饭、喝水、屙屎、尿尿都一档子事儿,那饭量大的,平时就吃得多、喝得也多,自然屙的屎也多、尿的尿也多,魏老大他还屁也多嘞,俺遭啥罪了?这的折腾俺,真能饶了俺,以后就少吃点儿!——再说,他王维贵积了多少德,您睁眼看看,他恁大的家业,那可不是他爷儿们撅着锄地挣了来的,还不是净挣了些黑心钱?你那个大雷劈错地儿了,该照准他爷儿们头上劈吔……”

如今,王维贵叫一摞青砖垒到了龙脊山下不言不语了,赵世喜便暗自地不胜狂喜,就像一只遍体鳞伤的老鼠,眼睁睁地看到了一只轰然倒下的猫,自觉着连打嗝放屁都比平时欣然而畅快许多。

尽管他并不坚信他那个恶毒诅咒有立竿见影之效,但他仍然要毕恭毕敬地匍匐在佛陀的脚下,他要向佛祖禀告:无上的佛陀呦!您老人家终于执行了一次最公正的裁决!!!——他情愿砰砰地磕破他的头便是明证。更重要的是,他要到王维贵那个不得不去的去处看一看,真真实实地再感受一次消恶去毒一般的轻松,就像丰收了的庄稼主儿喜不自胜地抚模着他的粮囤,静悄悄地消受一番那种无可替代的喜悦。

这天,经过精心的准备后,他悄悄地背了包裹,早早地去了净峦寺。

田野里的麦子绿茵茵地连成一片,微风吹来,就像大海中忽涌忽涌翻滚的波涛,远近的山峦泛着青青的绿色,蓝莹莹的天不见一丝的云彩,后面东升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了好长,瘦长的影子自路边越过深沟,映到了沟那边的山坡上,在高高低低的山石上变幻着、跳跃着,他的心情和那天气一样,晴朗而娇艳。

踏入静峦寺的大门,几个尼僧看见他就远远地躲了去,连静心师傅也低着眉,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就走开了。

赵世喜上了香火灯油钱,挨个儿地跪拜完毕,欢快的心境几乎和佛前的灯火融到了一起,辉煌闪烁而经久不息,出了大门后才想起来,他连那块包东西的布单也丢到了寺里边。

大门外的银杏树下,两个尼僧看见赵世喜就把手里的扫帚往墙上一靠,一只宽袖掩了脸,小步碎跑地躲得飞快。赵世喜闪着一对小眼睛喊:“嗨!新鲜!一个光头尼姑儿你有啥宝贝?跑的恁快,看看那些个一扭一摆的小细腰儿就知道,到了驴年也舍不得凡尘,哪个恁也修不成正果,整天价哭丧着脸,——等啥时侯儿一人送恁个角先生,再见了俺准就欢天喜地了!”

离了静峦寺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到了龙脊山下,山上漫山的山桃花白乎乎地灿烂一片,像刚刚下了一场瑞雪,半山坡的一片青石坡上就是王维贵的安息之地,他围着那个青砖砌起来的墓丘子转了几圈,原本想踹上两脚却没有迈动腿,想扯开嗓门大骂一通,又没有想起来究竟从哪件事骂起,于是就解开裤子在上边撒了一泡尿,然后带着一身从来没有的畅快淋漓,一路奔石碾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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