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长青的松柏,四周山上的树都掉光了叶,光秃秃的枝丫在北风中开始打起了呼哨。
魏老大又把裹脚垴的地重新进行了修整,长了两棵楮桃树的石堰又加高了三尺有余。那近一亩的坡地就变为平展展一片了。那块地原为一倾斜的坡,秋天的时候,王炳中的骡子吃了他一片豆苗,老大补种了荞麦,荞麦长到一筷子高的时候儿,一场大雨又将魏老大的心头之肉给捣腾了个面目全非。落下的雨滴在裹脚垴的山坡上漫天遍野地聚在一起,一股一股的水渐渐汇成一片,再形成滚滚洪流,自坡而下的水哗啦啦地漫过老大的地,裹挟着草籽、石头滚滚而来,那块地被冲塌了小半,淤盖了大半,石子伴着的黄沙泥土上,就只能看见几个零零星星且痛苦不堪的豆叶了。
这年伏天的雨水不算大,土质厚实肥沃一点的地种上了麦子,灰黄的山川上蕴育着一片片绿茵茵的生机,土质薄一点的地则还是空寂冷清的一片黄土,有几块地里的高梁杆子和玉米杆子还未砍倒,寒风中呼啦呼啦地响着,像是在向苍天苦诉着从生到死的轮回宿命。
魏老大垒好最后一块石头,从腰间抽出烟袋,把烟袋锅伸进小桃给他缝制的烟荷包里抠了半天,竟也没有抠上一点烟叶,他俯去,用那只蒲扇一般的大手,在靠近坡根的背风处划拉了一把豆叶,捡了捡捏碎后塞进烟袋里,当两个鼻孔一样冒出蓝烟的时候,心也渐渐地舒展开来。
老大近段时间烟抽得很稠,内心杂乱而苦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河滩岸上的那个小石房能把他的地联在一起。
那天,他也只是蹭了一下小桃的胸,那个在他心中划下了第一条印记的绵软和温热,竟一下子将他的一亩地给裹挟了去。在那件事情之前,她的秀色曾无数次地为他编织了那些荡人心胸的梦,当真的要走向一个轰轰烈烈的时候,只一个软绵绵的感觉,便将他心中的那个美丽如梦四分五裂地迸散了。当东湾那块地里的谷穗变成谷粒,再装入赵世喜家里的粮囤的时候,牛一般憨厚的魏老大心中才渐渐地涌出一种野性和雄壮,他想,如果真的能再有一回小石房一样的机缘,他一准象平时掂耧扶耙一样,管他是谁家的地,该犁就犁该耩就耩!
和魏老大相反,赵世喜正象月兑去了穿在脚上的一双小鞋,虽然疼痛犹在,却掩盖不了那种难得的舒畅和愉悦。自从鸽子岭的那件事之后,他除了偷偷地在王维贵的青砖丘子上撒了一泡尿,收获了一次无尽的畅快淋漓之外,再就是收回了白送给魏老大东湾的一亩地,他就势作出的那件事就像眨巴了一下眼,略动了动手指头,就让魏老大栽了个嘴啃泥,心头久久地荡着一种挥洒不去的快慰与自乐,他不仅一脚踹翻了魏老大埋在地里的界石,他连地上的谷穗也收了回来!——精明的他不仅牵回了丢失的马,还领回了马生的驹子,那岂能不快。
赵世喜沉浸在一个胜利者的骄悦之中。
老拐和红梅的吵闹声打碎了他那一份好心情。“要当爹的人唻!整日价晃里晃荡,净干些模腿扣的事儿,女圭女圭日后见不见得人?今日个哪也不能去!”
“呦呵——哪儿不能去,关在家里头憋死俺?模腿扣,当你看见似的。”
“没的见?拿了胭脂送给了哪个?谁使了勺勺往人家嘴里喂?也不嫌膈应,渠沟沟脸,太婆婆嘴,圆圈圈腿,鸡爪爪手。少腰没胯,恓惶得像根麻杆儿,烂菜团子一个唻,还领了到处遥串(遥串:闲逛的意思)满世界谝,听人说甚没?对了亲嘴——不晓得香臭唻。——拿拐棍作甚个?兀的下个死手,一死一双哩!”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老拐说:“就你能,就你俊,就数你脸大白,守着你,撑死眼饿死**!”。
随后就听得一声响,好像在摔什么东西,赵世喜急急忙忙地下炕,却少了一只鞋,等找到穿上以后,红梅拉着老拐的拐棍已到了院子中。红梅腆着大肚子,见世喜立在门外,手就松了拐棍,说:“你父子爷儿们商量去,这家也该整理整理了,老是没个正形,就叫饿走,要不想要咱们了,也早递个话儿,甭光拿不快刀子割剺(剺:读li,用刀子拉)人。”说完就回自己屋了。
世喜把老拐叫进了自己的屋里,倒背了手在屋中转了几圈,然后用手一点一点地指着老拐说:“聚财——聚财!你也老大不小了,叫爹说你个啥?这人是不是你先看上的?”老拐说:“是,那时候稀里糊涂给弄到山上,连惊带怕的,也就稀里糊涂给看上了,嗨!——看错了也正常,神仙还打个盹儿呢!”
世喜又倒背了手,正准备转圈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这次不仅把手,而且把脸也凑到老拐跟前说:“你望乡台上唱莲花儿落——不知死活的鬼,那条腿,俺看你也不想好好儿长着了,早知道这样儿,小小儿的时候儿扔尿盆儿里淹死也省心了,俺咋给你当了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