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八十七章 二茬茬韭菜红根根

作者 : 张金良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除了枝头的麻衣鹊仍然站了高处之外,北圪台儿墙根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圪挤着或站或蹲的人群,叽叽喳喳地闹哄着,在懒洋洋的日子里,打发着冰冷寂寞的时光。

他们把一个个故事和传说加工翻新,加入庄稼主儿的喜恶之后,再活灵活现地演绎出来,除了自己快口快心之外,就为了换来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和张大了的嘴巴,每一个段子几乎都和他们的生活和生产息息相关而丝丝入扣。现场秩序的好坏和主讲人的辈分和声望紧密相连,三三五五的人群里,有哄堂大笑的;有插科打浑的;有支楞着耳朵静悄悄地听的;有唏嘘不已叹人叹己的;也有吵了个一团糟的。每个人都在自己即时的情绪里演示着生活的万象:从地里的草虫到天上的飞禽;从配种站的种马到背着屎布包的东洋女人。一个个生动而鲜活的传说和新闻,在捶胸顿足、义愤填膺、长吁短叹、愤世嫉俗的喜笑怒骂中,培育着代代的传承人。

瘦三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支着灌肠锅,不时地扯开噪子吼喊一声“灌——肠——吔”,那个别具风味的吆喝声,永远是最后的“吔”字掉进裤裆的那一个腔调。人们习惯瘦三的喊叫,就象听戏时同时要听文武场上的锣鼓和弦子,瘦三真要有一会儿不喊,总会传来一声呼叫:“瘦三,你屁小子,买卖太好了,还是夜隔儿没吃饭?儿出岔气儿了?咋也没个声响儿?”瘦三嘻嘻地笑着,一样的哂骂之后就是一声“灌——肠——吔”的应答。好似又重新放了一遍录音,在散着驴油荞麦的香味儿里,大家再一次地欢天喜地。

最新的时报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就是在临近晌午的时候,赵世喜穿了一身明耀耀的崭新鲜亮的长袍短褂,拄了个拐棍摇摇晃晃地坐进石碾东头他的百货铺子里:黑缎子的瓜皮圆帽罩在头上,自头顶至下巴缠绕着几圈蓝布,僵硬笔直的脖颈和头颅,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没有自己要说些什么,更没有要听别人说些什么的样子。

人们几乎同一个姿势地微微侧过头斜了眼看,待转过东边后,又低了头捂了半边嘴叽叽哝哝地议论,仿佛发现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或一头五条腿的驴。瘦三迸足了力气,对了东边连连吼喊了好几声“灌——肠——吔”之后,就在小炉子上轻轻捂了一层细煤面,一股蓝莹莹的烟就缓缓地飘荡起来。

天黑以后,赵世喜叫了一碗羊汤和两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包子只吃了一个,进财就领了三四个人低着头走进了铺子,进门就一迭声地叫了几声爹,和领来的人悄悄地说了几声话后一个人就又走了。

约模过了两三个时辰,进财领来的人似乎不耐烦起来,世喜也起身要走,却被两个黑大汉又摁回了原处,几个人嘀咕一会儿后,就从怀中掏出一摞纸条甩到世喜眼前:“看来恁小子又耍了我们,——不过也好,这父债子还和子债父还是一个理儿,今儿个俺弟兄几个也不跑第二遭了,给钱还是给命,你自个儿挑!”

世喜的小眼睛把那一摞纸条扫了几遍,算起来竟比杨老歪的账少不了多少,浑身一哆嗦就霍地站了起来,说:“谁是他爹!你才是他爹!恁都是他爹!俺啥时候尿过这个儿,他是恁儿!”一边比划着,一边挨个儿挨地拄着拐棍儿说了一遍。一个大汉忽地揪了世喜的衣领,不由分说就左右开弓地打起了耳光:“不是他爹你哼哼个啥?你得劲(得劲:土语,舒服的意思)的时候儿咋不说俺是他爹!你快活的时候儿,咋没有想起来叫俺们替你做了那个活儿!”一顿耳光直把赵世喜打得眼花耳聋天昏地暗。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已被反绑在自家八仙桌的腿子上,老拐、红梅和小桃都叫反绑着捆在了一起,起升在床上蹬着小腿儿呜哇呜哇地哭,嘶哑的嗓子像刚满月的猫咪的在叫。魏老大被月兑光了上衣,正往院中临时支起来的大锅下填着柴火,锅中的水吱吱地响着,向上翻腾着白气。

打赵世喜耳光的人走了过来说:“就他们几个,你点个头儿,先煮谁?要不先煮床上最女敕的那一个?”

那一天,赵世喜痛快淋漓地屙了一裤裆后,最后倒谁也没有煮成,但从此之后的赵家,也就像十月的柿子一般稀软了。

赵家经历了这场劫难后,除了石碾街的洋货铺和自家住的房屋之外,几乎卖光了所有的财产。自此以后,赵世喜再没有起过床。进财从此也变了个入海的泥牛,静悄悄地杳无音信了,有人说在县城附近见过他,已随一股溃散的中央军南去了。

世喜在床上恍恍忽忽了近两个月,最后一顿饭是红梅端来的一碗葱花儿面片儿汤,自己爬在炕沿上用羹匙撩着喝了几口,躺下后便觉天旋地转起来,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自眼前飘起,杨旗旗在白光的顶端里笑嘻嘻地招呼着,定晴看时又像是张红梅,穿了一身的红绸抿了嘴儿在笑。

他突然激动无比地想吼一句“二茬茬韭菜红根根”,张了几张嘴竟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只觉一热,一种极度的快感闪电一般弥漫全身后,就轻飘飘地走进了一片五彩斑澜的七彩光芒中。

第二天,老大发现世喜出溜到床沿下,虾米一样蜷曲着,翻着白眼,咬着舌头,一裤裆的屎尿,山羊胡子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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