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时候,李木匠正在土坯垒成的方坑里熏板子,听炳中说了所要的大小尺寸和样式后,拿个凿子在一块小木板上划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道道。王炳中左看右看,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笑嘻嘻地说:“瞎刮拉些啥,嫑给弄错了。”“木匠号儿,叫你看懂就不找俺了。”李木匠拍拍一的木屑,回答简练而直接。
他的为人说话和他的手艺一样,总是钉是钉卯是卯的叫人一眼明了,他从来不多加半个没用的东西。王炳中心里骂着“犟驴”,嘴里又故意问:“这猪羊还杀不杀?”李木匠头也不抬说:“稀饭还怕不能管饱喝呢,除了你谁吃肉?”
李木匠除了木工活之外,他还是个好厨子手,年景好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要宰杀猪羊拿去街上卖,为人又实诚,从不缺斤短两,忙上几天后赚几副下水(下水:动物的肚肠)全家解馋。经他作弄的东西干净而鲜亮,皮是皮毛是毛,手脚又快,他剔去的猪羊骨架,留下的全是白花花的骨头,绝带不去二两肉,他卖肉随你半斤八两的要,一刀下去差不了多少,两刀下去便足足的份量,决不拉第三刀。
小桃的儿子狗狗死了后,他怀疑是自己杀猪宰羊给后代积下了罪孽,近来就很少动刀了。若实在拗不过乡邻的请托,在杀猪宰羊之前,也总要加一句“猪羊一刀菜”来自找安慰。家里养了一条大黑狗,极具灵性的一条生灵,进门来的客人可以携带任何东西,出门时若拿了物什便咬住腿死不松口,只要家里有人答应,熟人朋友进门一声不吭,若家里无人答应,外人从不让进门。
王炳中临出门时,李木匠拿了满仓的锄给送了出去。103
炳中领着满仓,踏着夏官道中间巨大的青石条慢慢地向回走,他的心情就和路中间的青石一样平整而舒畅,儿子会来嘻笑吟吟的胖脸蛋就象梨花井里的水,清冽甘爽而不含一丝的杂质,——或许是因了“独占鳌头”的地气,或许是因了他捐粮赈灾的善举,还是因了他健壮如牛的体魄加了香香生儿子的大?但无论是哪一件,每一件都会令他舒适满怀而兴奋昂扬。
正走着,周大中忽然着急慌慌地截住了炳中说:“老天爷!还不快跑!在这儿瞎转悠个啥!来了几个日本兵,才刚刚儿在酒楼里拿刺刀把小莲给挑了!”
王炳中抓住大中正要问到底咋回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日本兵骑了大洋马,正呱嗒呱嗒地自夏官道由西向东而来,一只手拿了个软蛋军帽在忽煽着,敞着怀,露着圆滚滚的大肚皮,斜挎着一把军刀,松驰的皮带滑到了肚子的最下边,露着小肚子上一片黑乎乎的毛。
那个鬼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斜了眼四下张望着,王炳中面无表情也不言语,拉了大中和满仓低了头贴墙根站下,等到马头刚刚走过,马刚到脸前时,王炳中闪电一般夺下满仓的锄头,伸出去钩住鬼子兵的头使劲一拉,一下子就把他给拉下马来,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王炳中就在鬼子兵的头上一阵猛砸,只砸得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才住了手,那匹大洋马尥着蹶子怪叫着,一溜烟经夏官道向东跑了。
满仓的那张锄长长的白杨木锄把,经年累月地叫满仓磨得如同抛油上蜡一般明亮又光滑,明晃晃的锄板闪耀着主人的辛劳与勤快,——是一把绝好的锄地的利器。王炳中却猛然拿来做了一回打斗的武器用,钩、砸、砍三样功用,临场发挥且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而畅快淋漓。
周大中和林满仓两个人吓傻了一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街上炸了锅的人四处叫喊着奔散逃命,王炳中拉了两人一人一只手,自夏官道向南的小隔道(隔道:胡同)左拐右拐向南山一路没命地奔逃。尚未跑出多远,身后咣当咣当的枪声就象过年点响的鞭炮。
王炳中三个人兔子似地向南跑了好几里地,在南山后的树林深处歇了下来,喘息了大半天后,周大中告诉了事情的原委。
酒楼刚收拾完,一个日本军官领着四五个兵和一个翻译就进来了,好象知道小莲,进门就奔莲香阁去了,开始还好生生地喝酒吃菜听唱,不长时间小莲就敞着怀从里边跑了出来,一边回手打着拉他的翻译一边骂:“死了烂了也不给日本人,想日日你娘去!”提着裤子的日本军官系上皮带后赶过来,左右开弓打了小莲一顿耳光,小莲胡乱抓挠了一阵,忽然弯起膝盖一下子顶到日本人的裤裆里,日本军官捂着裤裆转了几个圈后,就抽出刀把她给挑了……
周大中站起来四处张望一下,又回来对炳中说:“小莲那娘儿们,不简单,厉害得很,日本军官领了人出门儿后,硬是自己把一团血糊糊的肠子给塞了回去。”
三个人一直在树林中待到后半晌,笼罩在心头的那片惊慌和恐惧,才渐渐地变化为胜利的欣喜和愉悦,满仓说:“东家的手也真快,这儿还没弄清到底咋回事儿,那边就把头给砍砸了个稀烂,俺那把锄以后给供起来吧,那可是个功臣。”
周大中也深有感触地说:“咋也不是!咱东家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收拾个把小日本儿还不是三下五去二?在咱中国祸害了多少人,要都象咱东家那样儿,早就都给撵出去了,俺也真该上去再补上两锄,——到底没有咱东家那胆儿,真解恨,真解恨!”
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临到村口时,又找个僻静处听了一会儿,三个人商量一下,首选了一个四通八达利于遁逃的小道,才一步步走近石碾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