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王维贵因舍不得那几个盘尼西林的钱而要了命,大太太牛文英精打细算的每一勺米每一升面,原来是在经年累月地为赵家当奴才!想起来他就感到胸口憋闷肋骨胀痛,急不可耐时给廷妮儿说几句,廷妮儿一脸的淡然,神态就像静峦寺的静心师父。
廷妮儿给他讲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故事来安慰他:从前有一个懒汉,终日游手好闲不事耕作,在饿得要死的时候终于下了地,为了彻底地改邪归正,烈日当空的正晌午也坚持锄地不回家。他的老婆提个榼栳(榼栳:平时在井上浇地时绞水用,也就是个尖底水桶,绞上来水时不用手提,桶自动翻倒后水自然地流入水渠中)去送饭,半路上想解手,手提着榼栳没有地方放。终于找见个僻静之处后,就在地上挖个坑,原想把尖底的榼栳放进去,不想一挖,竟挖到一块青石板上,又挖了一阵后就把青石板掀了起来,原来青石板盖着一口大缸,缸里边全是金元宝!
她悄悄地盖上石板,又蒙上了土恢复了原貌,一路跑着找到懒汉,兴奋得也忘记了屙尿。见到懒汉后拉住就让回家,说啥也不让做活了,懒汉不知道为啥,坚决不回去。到了晚上,懒汉问老婆白天究竟咋回事?老婆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叫懒汉赶紧准备东西,等夜深了刨元宝去。懒汉说这辈子自己终于想明白了,往后决不讨那些便宜事,一定要靠自己双手劳动养活家,说完就躺下睡了。不想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叫窗外边偷东西的两个贼听到了,两个贼很高兴,拿了两个布袋高高兴兴地到了那块地,掀开石板后,发现竟是满缸的癞蛤蟆!两个贼很是恼怒,认为上了懒汉夫妻的当,就商量好把这一缸癞蛤蟆背回去扔到懒汉家里。
半夜以后,懒汉两口子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东西砸了一下,睁眼一看,原来是锭金元宝,两个贼在窗外把“癞蛤蟆”一个个地往窗户里边扔,夫妻两个在炕上一块块地拾着金元宝。
王炳中听完廷妮儿的故事,觉得心里稍稍地好受了些,廷妮儿又说:“是你的走不了,不是你的也要不了,没啥不想啥,有啥待见啥,心性儿过高,别扭自找。不是姐姐说你,月琴多好的一个媳妇儿,叫你当癞蛤蟆给扔了。”廷妮儿这个人就是水一般的清澈,只要说到了正理,她向来是不论子丑寅卯也不看眉高眼低的,刚说完,就抱了丑妮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尽管廷妮儿的话不好听,但王炳中却没有着急的意思,他现在才明白,父亲生前为什么毫无缘由地对廷妮儿珍爱有加。廷妮儿就像分明的四季,——那是一种无法粉饰加工又奈何不得的天然,让人在夏日的酷热里体会秋的凉爽惬意,在冬的严寒中感受春的温暖宜人。用心的人可以在这周而复始平淡无奇的岁月里,领悟到许多生灵的荣光和大地的苍凉。她忘记了该忘记的,——来王家之前的经历就像一卷曝光了的胶片,虽然失却了幸福但也绝没有了苦痛;她记住了该记住的,——就像谁和她提起她抠鬼子眼睛的事,“要是俺再使点劲儿……”——那种喜悦真的把春和秋、冬和夏紧紧地绾在了一起。
她是一本书,是一本道理深奥的通俗读物。
刘大全领导的农协再一次减掉了王炳中的地租和利息。自从安排长在区里受了批评后,大坡地的贫农团就像六月里田野间吸足了水分的野草籽,几日工夫儿就破土而出绿茵茵一片了。
安排长在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宣布了“公开号召,自报公议”的原则组建贫农团,等了两天,只有魏老大和石匠白老六报了名,第三天区里就派来了工作队,开始“访贫问苦,扎根串连”,“扎根”是在村里找一些一穷二白或苦大仇深的贫雇农培养成骨干,再以这些人为中心,通过工作向亲戚、朋友、街邻扩散。这些人常年劳动没饭吃,亲手织布无衣穿,是天然而彻底的革命者。
也就过了几天,贫农团就召开了群情激愤的诉苦大会,从地主家的驴粪蛋扯到贫雇农的菜糠团;把有钱人家吃不完喂狗的大鱼大肉,对比到吃了瓣瓣土屙出来的一串串“蚯蚓屎”。穷苦人的血泪史汇聚成爆发的山洪无坚不摧,贫农团的仇和恨胜过了满天星辰不计其数。安排长带了民兵向天上鸣了好几排枪给贫农团助威。黎明的时候,贫农团干革命闹翻身的激情已成排山倒海之势。
王炳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贫农团的人就从被窝儿中把他拉了出来。他懵里懵怔地到了东院后,连同廷妮儿一起,都叫贫农团的几个人给看管了起来。
除了东院,王家的所有东西都被搬到烧酒坊前的谷场上。搬出来的东西按吃、穿,用大致分了类。安排长派了民兵警戒,明晃晃的绸缎、亮光光的桌椅、新崭崭的洋盆洋布、黄橙橙的小米高粱、香喷喷的梨花烧酒,山岸一般多的好东西无一不让大坡地的百姓唏嘘震颤,——即使归不了自己,一个个庄稼主儿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天黑以后,就有人悄悄地传话,中农以下的户明天都可以分东西。不长工夫儿,人群就有些骚动。李小赖几个人也在贫农团里,安排长走后,本村的民兵不好意思说什么,趁着刘大全去找马灯的工夫儿,小赖活动了几个人将踅模好的几件东西就给拿走了。王维贵平时坐的一对官帽椅也给藏到了大北沟里的圪针蓬里。刘大全提来马灯时,周巧巧正捂着掖在怀里的东西往回走,迎面碰上刘大全后就有些慌张,掖在裤腰上的一双绿花缎面鞋掉下一只来,大全一把拽住月复部鼓鼓囊囊的周巧巧,不无揶揄地说:“都拿出来!再好的鞋你也穿不好!”
周巧巧是因娘家图了婆家的厚礼,才把她嫁到大坡地村来的,她的男人肥胖而矮小,和蛤蟆相差无几的大脑袋像直接安到了肩膀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叫做蛤蟆。
蛤蟆尽管肥胖身体却不健壮,自小的哮喘病,经不了商也务不了农,加上娶巧巧时欠了一债,平时的柴米油盐都靠外边的男人补贴,值钱的家当除了几双碗筷之外就是泥坯灶上的锅了。两间半的土坯房叫巧巧用穿成排的高粱杆隔开了半间,平时两个人睡在高粱杆外边的半截土炕上,生活紧要的时候,巧巧就在高粱杆的里边挣些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