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太行山麓的大坡地村自然坡地居多,在两道山梁之间宽大的区域内,虽然数量不多却有一片片上好的良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所致。
太行山是一条雄伟瑰丽的天然坝墙,她阻挡了黄土高原上向东倾斜的黄土,上百万年的风雨变迁,自西而东跨越太行山汇入东海的水,在坦缓的沟谷间留下一层不薄的土,虽然面积不大数量不多,但那是上天给予苦难的太行人民的馈赠;那些散落在沟谷里、山坡边的一块块厚实的黄土地,又像一个巨人踏了黄土高坡向东走来,在跨越太行山的时候沾在脚上的泥一块块地掉了下来。魏老大有一块地就在那片泥土中,大小一亩半的样子,土质细密,粘度高耐干旱,和东部大平原相比,如果都不用地下的水,从春节到麦收,只要三四场透雨,这里的土地是一片丰收景象,东部平原的沙土地却有可能要歉收。
这年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春节过后落了五六场透雨,魏老大的那块地收了四百来斤小麦,他买了两口大水缸都没有盛下。后来他到西山上起了一些青石,在屋里垒了个粮仓,又去三道岭那边扛回两块大红石板盖了上去,既卫生干净又不怕老鼠糟蹋。
该种的地都种上以后,魏老大点上油灯在石磨上磨了三十斤麦子,一双大脚套着一双下透底上露天的大鞋,在磨道里叭哒叭哒地转。磨盘随着他步子的快慢哧咕哧咕地响,一粒粒的麦子受不住沉重磨盘的挤压,张着嘴呲着牙从磨盘缝里一粒挤着一粒地向外涌,挤下的麦粒在磨盘下成了堆以后,老大停止推磨,把一堆堆变了形的麦粒扫到簸箕里,再倒到磨盘上。快到半夜的时候,麦粒由大变小、变碎、变细,最后变成散发着阵阵麦香的白面。李小桃来帮着推了一会儿磨,筛了一会儿面,留下一双鞋走了。
回到家后,魏老大蜜甜蜜甜地穿上了那双尖口黑布鞋,大小合适却略略的有些紧,小桃临走的时候,说他比老拐家的大黑驴身上的气味还难闻。老大穿着那双新鞋,往新买的准备盛粮食的水缸里担了半缸水,凉凉爽爽地泡了个痛快后,就爬出来坐在石头上抽起了烟,一边抽烟一边拿了大手上上下下地搓,搓了一会儿就两只手都用上了,搓起的黑皴开始时大小象米粒,一会儿如绿豆,一会儿如蚕豆,渐渐地变成小青杏大小,并且越搓越多,象刚下大雨时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粒粒黑羊粪蛋。
第二天,一身清爽的魏老大到街上理了理发,想来想去寻思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吃一碗拽面。
灶下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着。李小旦给他做的柿木案板沉重而光滑,他费了半天劲,一根根面条却一拽就断。
他最欣赏李小桃拽面的动作,袖管高高地卷起,胳膊和面团一样的粉白,擀面杖当当地敲两下案板后,眨眼工夫儿柔软的面团就均匀地摊开在案板上,刀剁案板的声音清脆而轻柔,一阵响声之后,就变成了一案板宽窄一样的面段子,抓起四五根面段的两头,扯了几扯又折了几折后,满把缎子一般柔滑的拽面条就跳着舞飞入沸腾的锅里,——那个极尽娴熟的优美,就像雷月琴唱丝弦时玩耍的手帕和舞动的水袖,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绝走不偏既走的一招一式。
老大拽了一半时才知道面和软了,也忘了放盐。
老大后悔了半天,他本想端上那碗拽面到街上显摆一回,闷熄火以后才发现煮了半锅糊搅搅的面片汤和面条头。第二天,他掀开瓦缸的盖子,歪着头看着半瓦缸白面自言自语地说:“嗨!这新中国头一个五月,不吃顿拽面对不起毛,主席!”
老大这回的拽面放进了盐,拽的时候又硬邦邦的拽不动,劲小拽不开,劲大又拽断了。他听小桃说过,这是放多了盐。
一根根的面条和他的锄板一般的厚,捞了一大花碗,象一碗卷卷曲曲的泥鳅。
老大的大花碗底小口大,扣在头上远远乍一看就像一个清朝的兵。他的水桶才能盛下五碗的水。大碗外面画着五个蓝色的图案,图案中间一个粗短竖,短竖两边是两个长而弯曲的云勾儿,象蝴蝶的两个卷开来的须,卖碗的说这叫“蝴蝶儿碗”。按老大平时的饭量,饿急了的时候最多喝两碗半稀饭,平常的人一碗下去就撑得要命。
魏老大盛好那碗面后,把从山上采来的两根山葱洗了洗,切碎后撒在碗里,倒也绿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碗顺手拿了两瓣蒜,贴着南墙根的凉快地儿,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来。路上碰见个认识的就远远地打招呼:“吃了没?尝尝?”等走到大槐树下的时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快要到下地的时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锄板儿”拽面,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嬉笑盈盈地给认识的人说:“这新麦子面就是有劲儿,吃下去扛事,耐饥!”
回到家里后他洗净了蝴蝶儿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来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撑了肚子,头几乎就要挨住了地。弯起腰来后他就觉得鼻子有些酸,他想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