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麦收,王炳中耩到地里的高梁倒也没有变了绿豆,一块块的地却象一个个生了癞疮的头,没苗的地方儿露着一块块黄地皮,有苗的地方垄畦忽稠忽稀,弯弯曲曲的象一条条气息奄奄的蛇,稀的地方苗不够用,稠的地方黑森森的苗一撮一撮的没法下锄。
锄地的时候,满仓让廷妮儿给他捎了几回信儿,第一次说锄的太稀了,打不了粮食。王炳中说:“稀谷秀大穗!”第二次又叫廷妮儿给他捎信儿说,锄的太稠了,一堆一堆的谷苗间距应不小于一大拃,他的地上不了粪,没劲儿,太稠了到了秋天收一堆谷杆子收不了穗。
过了几天廷妮儿又给炳中说,满仓说棉花和芝麻都要种到高处的阳坡上,沟里不透风哪能种花,西沟里的棉花到了伏天一捂,都得掉蘖儿,咱的棉花比萝卜种得还稠,伸不开胳膊儿(横枝儿),坐不上桃子,——没吃过猪肉,也不看看猪走?!
在王炳中种的地里,只有大西沟里点种的棉花绿油油的一片喜人,满仓这么一说,把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喜悦和安慰也给荡涤了个干干净净。他终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就把一腔的燥热给倾泻.了出来。
有一天,满仓正在锄第二遍谷苗,小苗不到一拃高,看上去虽绿油油的兴旺,却还苫不严垄背,绿的苗和黄的土看得真真切切,叫不经常种地的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那个一望无际的收获。
满仓锄地的时候不弯腰,光着黑油油的脊背,肩上搭了一条黑油油的粗布手巾,不慌不慌地一锄紧挨一锄,明晃晃的锄头向前一**入土中,再往回一拉,然后翻了两翻又搓了两搓之后,地下的湿土翻了上来,上面的干土又翻了下去。垄背是一条浅浅的沟,多余的土都被埇到了谷苗根。常种地的庄稼主儿都是这样的锄法:地皮上的麦茬和粪草翻在下面成了肥,下面土里的杂草的种籽刚发芽,被翻了上来就活不成;垄背的小沟有利于蓄水,埇到苗根的土又利于小苗扎根。
过去王炳中似乎也听满仓说过,他也曾竭尽全力地做,无奈锄头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都不发使唤,用的劲小了,锄头下不到地里去,使的劲大了,往回一拉连谷苗也搂掉了。攥住锄头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作弄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看似乎有了个差不多的效果,无奈腿也索索腰也打颤,浑身就和水洗了一般。刚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紧挨着的地邻就喊他:“王炳中,你咋锄去了谷苗儿留下了抓地蔓?”“抓地蔓”是田间的一种野草,刚长出时叶子和谷苗一般模样,比麦苗和韭菜还难以区分,王炳中急得把锄一抡扔出去多远,——可惜又蹚倒了一大片。
林满仓微微侧着身,不紧不慢地一搂一搓又一翻,手里的锄头就像丝弦戏的演员玩耍的折扇,似乎没费多大的劲,就叫王炳中看了个眼花缭乱。满仓每锄一会儿,就从肩上扯下那条黑手巾在脸上抹一把,忽煽一下又搭到另一个肩头,在手里吐一口唾沫后又悠悠然地翻舞起锃亮的锄头,一会工夫儿就锄到了地头,然后蹲下来抱起粗瓷的黑水罐喝一通水,回过头正要再锄,王炳中气呼呼地喊:“林满仓!你个吃屁长大的东西儿,大坡地就你是个种地把式?有事儿没事儿去俺家瞎捣鼓个啥,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使死你?俺的棉花坐坐不住桃儿?一菶结一个也收他一大堆,净干些放屁漤茄子的活儿(漤:也当给庄稼施肥讲)!——哼!”说完后扛起锄撅走了。
林满仓叫王炳中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等王炳中哼着丝弦走了多远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咳!——这也是,这嗑瓜子儿嗑出臭虫来,还啥人(仁)儿都有,砍草毗喂瞎驴(草毗:草根都连成一片的白茅草),天生的瞎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哼哼!俺吃屁,到了秋天,就你种的那号儿地,吃屁也没人给你放,喝风吧你!”
王炳中骂满仓之前,就立在地头暗暗地观察了半天满仓锄地的姿势和动作,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太多的花样,一样的锄头,一样的一双手,一样的小谷苗和黄土地,林满仓掂着锄头的那种随心所欲的轻巧,令他可望而不可及。
他一边哼着曲儿,一边反复琢磨着满仓的姿势和步态,到了白坡沟自己的地里时,再一次满怀信心地干了起来。令他兴奋不已的是,他终于分清了抓地蔓和谷苗,还认识了同属一类的狼尾巴草,还知道了背地旮旯的豆苗是给野兔子准备的干粮,还知道了瓜是百日草,谷是见土生,莓豆秋凉吃。
令他扫兴不已的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学成林满仓,累了个贼死之后,几次想扛起锄拍回家,走到地头儿又踅了回来,——前天才露头的杂草,两天不见就绿茵茵地快和谷苗一般高了。魏老大路过的时候笑呵呵地冲他喊:“还不赶紧锄,雨前锄不净,雨后没法儿鋤,秋后打一地草籽,过年这地就变成大草原了,后儿年就撂荒了,大草毗连个蛋,犁都没法儿犁!”
王炳中又重新攥住锄头撅起,开始使用他自己独创的姿势鋤,手上的大水燎泡磨得他生生地疼。
他到底也没有弄明白,林满仓做活的轻松,是他在年年岁岁的烈日下和酷暑中,把无尽的劳累和辛苦象米汤捞饭一样吞咽下去的结果,那是每一个庄稼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不朽明证。干树枝一般的一双大手除了筋骨就是皴皮,还有那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内,这些他王炳中都没有。此外,吃进林满仓肚里的粗茶淡饭,在肠胃里只消半天的停留,化作水,化作汗,化作能量涌向锄头之后,余下的全泻,出去而丁点儿不留,而经年累月的舒适,赠给了王炳中一个经典的肥肚肠子,本来就不经使的身子骨,好像又在肚皮上比林满仓多绑了一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