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彩先到了自己家,门子虚掩着,家里静悄悄的,她打开箱子拿出一块四方的花布,包了两件衣裳和杂七杂八的一些小东西后,掩上门就往乡里去了。
乡政府临时在村东北角的大马车店里办公,破败的大门已被修葺一新,刚刷了红彤彤的油漆。马宁被绑在院里的一棵歪脖子山楂树上,二楞子正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甩打着帮子上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的鞋,穿上去后又用一根绳子自鞋底到脚面缠了个活结,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冲着歪脖树那边骂:“狗日的个琉璃球,比个叫驴还有劲儿,把恁大爷的鞋也给撕扯了,这咋交代?——嗯?咋交代?”
当二楞看见一脸怒气的小彩时,胜利者的威风和骄傲一下子就崩塌了一半。
小彩略嫌粗壮的腰看不出增加了多少拖累,轻巧而平静的步子,透着无所谓的淡定,无荣亦无羞的一张粉脸,冰凉若三秋的霜痕。二楞斜挎了枪就一路小跑地钻进了茅房里。
见小彩一摇一晃地走了进来,围着歪脖子树看热闹的人,“忽——隆”一下子就远远地散了去,小彩走到山楂树下甩了甩头,顺势捋了捋刘海后又抿了抿头发,眼睛随着动作的承转起合,自然而然地把四周看了个真真切切。
马宁无奈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躁的渴望,小彩抬头凝视着干瘦的山楂树枝轻轻地说:“天生的狼心兔子胆!干穰柴一抱儿(穰柴:容易点着火的软柴),忽隆一下儿连灰儿都不见了。——听清了,今儿是给俺捎东西儿来的,只要不死,就是这句话儿,二话没有,记住了?——嗯?”
安乡长回来后,二楞子才从茅房里钻了出来,他们三人报告说抓住了一个流氓,破坏革命军婚。
“放恁娘的屁!恁爹恁娘大白天在漫天野地里头作弄出来你个王八蛋?”二楞原本就管小彩叫嫂子,小彩没等他说完,就势就理地骂了起来。她扬着手里的包袱说:“俺本家儿哥哥给顺路捎了些东西儿来,自己往回送了一截儿,二楞你个窜种!喝了**汤儿了还是叫鬼给架住了,挣了谁家的黑钱儿拿个屎盆子往自家人的头上扣,知道的是自己兄妹捎了些东西来,不知道的谁能猜准人家背后说些啥!坏了俺石家的名声不说,要紧的是辱没了刘狗剩家的门庭!这拴住了骡子嘴和驴嘴,谁拴得住了人嘴?安乡长要是给二楞子三个人要不出那个不要脸的证据,今儿俺要是死不到乡政府,就不出这个大门儿!”
安乡长把小彩劝了一回,把二楞子三个叫到另一个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后,就瞪着眼训斥着二楞子给马宁松了绑,石小彩却不依不饶,非要二楞子当众给她和马宁磕个头认个错,才算恢复了她的好名声。
安乡长对二楞子说:“磕就磕个吧,自己屙出的屎自己擦,——咳!就当提前过年了,给恁嫂磕个头也不丢人。”
正当二楞子捶胸顿足地来回转圈的时候,赵老拐挤了进来说:“哎,哎,哎!这稀罕事儿,这二楞子拿不出证据,那就该磕头!”正说着,冷不防夺去了小彩的花包袱,走向一边后,向头上扬着说:“人家给送东西儿来,这有啥差!不过,咱也得问问那个送东西儿的,看知道不知道都送了些啥!”
赵老拐一边说,就远远地把包袱放到地下开始解,小彩笑着:“这盖的(盖的:的读di,被子)窝儿抻出来个脚,——亮你那只手儿来了?——嗯?要抽不回去,可就把你那驴蹄子给剁了!——嗯?”
小彩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自己抖开了包袱:两袋苦林牌的雪花膏,两盒力士牌香粉,一件红绸面斗篷,一本闪着亮光的书,书的封皮上是一个妖精一样的女人,肩以下胯以上被一溜瘦瘦的布束得细长,腰以下的大裙子像一个降落伞的形状,四处飞扬着毛发的大帽子上插着一根大羽翎。
老拐嘿嘿笑着,扭过身子影住了包袱,冲着那边喊道:”安乡长,问问那个人,看给咱大坡地捎来了啥东西儿?——哎!”
小彩没等赵老拐说完,就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猫爪子一样飞快地在他的脸上掴了两三个耳光,没等老拐反映过来,她就卷起包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安乡长俺真不活咧,看包袱儿就看包袱儿,悄悄儿捏俺手做啥吔,拐子不安好心吔,扒死竟活的拿娘儿们的东西儿取乐吔,欺负俺少时蒙难男人不在家吔,……你二楞子今儿个不处置了俺,你不是恁娘养的咧,刘狗剩你个挨枪的货吔,咋想起来当兵咧,扔下个孤儿寡母没人管……”小彩一边哭,一边跑过去抓住二楞不放,眼泪鼻涕唾沫往他身上抹了一遍又一遍。
正哭着,小彩娘和刘大全相跟着急急忙忙地赶了来,小彩转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爹吔,娘哎!恁儿成了大坡地的人就饭吃的菜儿了,谁想掇打谁掇打。自从来了大坡地,咱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四处儿打听打听,咱是光鲜鲜的大门帘严严实实撑着,蚊子蝇子都飞不进来,没想到二楞这自家兄弟,拿屎盆子往自家人头上扣吔,这自家不和外人欺,今儿给二老磕个头,赶明儿就再见不着儿了。”
石小彩一边哭诉,一边猛回过头,一把抓下二楞耷拉着两个耳朵的旧棉帽:“二楞你给俺听清了,石小彩干干净净来到刘家的时候儿是一个人儿,今儿干干净净地离开刘家可是一对儿!老刘家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你!等俺死了,你再给恁刘家交待交待,给你四两棉花纺一纺(访),——石家的闺女使的那个骑马布儿,都得找个干净的地方儿扔!”说完就夹了包袱向外走,刘大全一跺脚,踩住二楞的破棉帽在上边拧了两拧,歪着头骂道:“二楞!你个戳事骨朵,——唉!你个狗唚的货!”
当天,刘大全找了本家的几个能说会道的女人,给小彩母女说了一下午的好话,还看了小彩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