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的无比兴奋把起升搞了个晕头转向,乡下人没有太多的文化,能激起他们激情的,似乎只有裤裆里的那两个东西,拿了那两件东西互相叫骂一阵,就像拴在槽上的两头驴,互相帮忙啃了一下脖子上奇痒的疙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所以起升就奇怪,他把老杜抽(——)起来后,心里感到隐隐的不快:在他父亲之外竟又遇见一个拐子,两个拐子又都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阴阳。
当老杜要了一斤散酒一盘茴香花生米后,他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老杜那个倒三角形状的脸,费尽了心思也没有看出个或晴或阴的征兆,他感到这是一种宿命。
老杜嚼花生米时总会绷紧嘴片,好像是怕那颗花生豆跑出来似的,嚼来嚼去地嚼了个够之后,就端起酒碗喝下一口,然后绷住嘴再咬嚼一阵,咽下去后咬着牙,上下两个嘴片飞快地碰撞着,叭叭叭叭地响,然后就眯上眼,整个身子来回晃荡一阵子。起升就歪过脸去,斜眼瞅着老杜“嗤——嗤-地笑。
老杜晃荡着大梨脑袋说:“吃啥,喝啥,跟活人一样,都要好好地咂磨,品不出个味儿来,一泡屎屙出去就可惜了。”
酒菜钱不多,总共花了两块,两个人相跟着出了门以后,老杜说:“俺得先走,万掌柜还有点活儿俺忘了跟他说,店里有客房,你得登记才能住,都是新床板儿,单人的,操心睡觉不好夜晚掉下来磕破头!”老杜走了一段之后,又回过头来,冲他挤了挤眼。
赵起升在叫汤驴肉店里住了下来,床板在两摞土坯上架着,躺上去只要一翻身,不堪重负似的就吱呀吱呀地响,门闩早已断裂,闩门靠竖在门后的一支木棍去顶,起升把门轻轻地关了,拿那根木棍支住了来回晃荡的坯摞。
赵起升总以为在半夜里的某个时段,苏敏敏会悄悄地推门进来。自从走进这个屋门的时候他就想,那个香生生的女人进来后他首先要做什么。
白天的时候,他看清了万福来:头顶上亮堂堂的,四周稀稀落落花白的头发,一脸的麻坑像他家里的草筛底,黑洞洞的幽暗,笑起来时,麻坑就一阵又一阵地透亮,大胖身子坐在敏敏坐的那把藤条椅子上,吱吱嘎嘎地响。
在他看来,那简直是一堆烂肉,刮着凉风的天还汗水横流,那简直又是一块臭肉。但那堆臭肉却把他挡在了这吱嘎乱响的木板床上,他浑身燥热心情沉重,胸膛里像压了一大块青石板,就像有人吃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五六岁的时候,老拐领了他到石碾街买了一个大酥烧饼,一个小要饭的就一直撵着他巴瞪着眼瞅,他就把那个烧饼藏在了后边,不想要饭的特机灵,他没有料到那个脏兮兮的孩子,饿急了的智慧是那样的超人,给他伸了伸舌头伴个鬼脸,他就傻了好一阵子,小要饭的就猛地把他后边的那块烧饼抽走了,而且跑得飞快,一蹦一跃的,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整个晚上,他一直巴巴地向敏敏住的房间望,灯亮,灯灭,再灯亮,再灯灭,直到他再也顶不住困乏。
东升的太阳隔窗把他的床板烤了个热烘烘时他才醒来,他又梦见了那个讨饭的小孩,又抢了他的烧饼。
秋日的阳光明媚而清爽,院里院外婆娑的绿柳塑造着一片澄明的天地。赵起升去外边转了半天,又回来坐了半天,老杜却不爱给他说话。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才终于远远地看见了苏敏敏,披头散发的样子,从楼上“哗——”地一声泼下一盆子脏水,一只手叉着腰,回去了。
第二天,老杜才叫起升到他的屋里坐,说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敏敏一身的牡丹花的红绸衣服,宽宽松松的像睡衣,手里拿了一把鹅蛋圆的布扇子,并没有扇,只在手里随便地摇了几摇,起升没有闻到那股香香的风。敏敏皱着眉头在腰间掐了掐,像是疼痛的样子,她眼看着远处淡淡地说:“老杜,牲口圈里草不多了,一二十头东西儿,吃老多呢,掉了膘可就赔了。”说完就走了。
叫汤驴肉店离曹家集二里多的路,天黑的时候起升就愈燥热难耐,他在床板上睁开眼闭上眼都会闻到一缕香气,香气像随风而来,跟人而走,他问老杜闻到啥味儿没有,老杜头也不回说:“你中邪了。”起升就到村边的运河去,月兑光衣服浸到水中。
皎洁的明月亮得有点刺眼,大银盘一般悬挂在一缕一缕的薄云中,看得久了,就说不清是云在动还是月在行,开始的时候,水面上漂浮着一股浓郁的淤泥夹杂了青草的味道,当又一股香气渐渐袭来的时候,水面上的圆月就忽漂忽漂地碎了,像摔碎了苗银匠化银的坩埚,——一大片流淌着的银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