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 第八十一章 那个风雨之夜

作者 : 张金良

赵起升再一次回来的时候老杜没有在门外等,由于在路上车抛锚耽误了些时辰,他赶到叫汤驴肉店时就到了掌灯时分。敏敏在屋门口晾晒了一溜刚洗的衣服,起升四处看准了以后,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敏敏正在缝制小孩子穿的虎头鞋,他猛地从后边捂住她的眼,她胳膊向后一伸,往起一站就把他背了起来:“你个鬼猴儿精,还跟我闹玄乎事儿,三里以外就闻见你身上的味儿了。”

起升把敏敏的红肚兜顶在头上,咕咕哝哝的悄悄话给敏敏说着如隔三秋的悄悄事,茅房里的老杜吭吭哧哧地咳嗽了一通后,敏敏叫起升赶紧走,她说万福来尽管两天前就走了,但这个人生性多疑且狡黠异常,凭感觉好像没有走远。起升恋恋不舍地要离开的时候,把一包冬凌草顺手扔到了万福来扣敏敏头的罐子里。

起升正说要走就听见了大门响,正要开门出去,院子里已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敏敏就急忙拉了他往里屋走,打开后窗,下面黑乎乎一片,外面起了风,从围墙外伸进来的柳树枝打在窗台上啪啪地响,起升仗了年轻,也是情急,抓住一把柳条一荡一跃,晃荡两下再一爬,就到了墙外的柳树上。

风声稍微小了一些后,起升断断续续地听见万福来阴森森的笑:“买的茶?拿着报纸上坟,——你糊弄鬼呢,这是太行山上的冬凌草!……这女人就是凉席,勤捣换着睡就是舒坦……”

忽然听见敏敏大喊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想作弄死人?牲口也比你强……你以为……这儿不是鸽子岭,……还是你当杨老歪的时候儿?……我就没想活……”当他听到鸽子岭杨老歪时,猛然觉得有些松动,肚里的好些东西一起想往外涌,抱着树干的手也瑟索起来。

他听父母在家里提起过杨老歪:一对儿虎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眼前这个一脸麻坑姓万的男人和杨老歪联系起来,在他的心里竟一时转不过弯来。在他想来,万麻坑和杨老歪,除了那个笑眯眯之外,似乎没有太多的仿佛之处。

翻滚的浓云象一块巨大的黑幕,把半边天的星光眨眼之间就收了去,一阵强似一阵的风,扯天盖地地奔涌而来,赵起升骑着的柳树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象一个荡乱了的秋千。他胆战心惊地收紧了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柳杈架着他在半空里或圈或点地画着随心所欲的图,并没有折断的趋势。

一袋烟的工夫儿,他适应了那种抛来抛去荡悠悠的感觉后,心情反倒冷静沉着起来,他分明听清了敏敏说的鸽子岭和杨老歪几个字,他也分明从那一脸的麻坑里感受到一种透骨的阴冷,还有敏敏的水路、旱路、一身的疤和扣在头上的罐子。他判断这个人即使不是杨老歪,也和屁和屎的亲近关系一样,这人定和杨老歪关联紧密。当他想起敏敏“不想活”的话,他分明知道那其实应该是“不能活”,和每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境下所选择的最后的选择和雄壮。

赵起升从树上滚落下来后,他把母亲张红梅千针万线缝就的的一只布底鞋,仓惶地送给了无边的黑暗,跌跌撞撞地砸了两下老杜的窗户,扑通一声给老杜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爷,亲大爷,你半生义肠侠胆一身豪气,快想法儿救敏敏,那是个苦命的人,俺就是死了,也把大爷你当祖宗拜!”

老杜忽然揭下墙上的一块纸,拿棍子一捅,竟露出一个擀面杖粗细的洞,那个洞能把院子里看得分明。老杜把纸贴上后,模了模他的头就出去了。

赵起升在大雨中一路狂奔,一夜的狂风大雨,他竟象一只嗅觉灵敏的狗,竟没有弄错方向!天空稍稍亮堂一些的时候就到了开州地界。他把母亲做的另一只千层底送给了老杜,——临出门的时候顺手把老杜的一双旧胶鞋穿到了脚上。天明之后他才感到鞋有点儿挤,一脚踩下去,胶鞋里就-哧——咕“一下冒出带着泥的水泡,这时他才感到脚和腿竟没有了感觉,好像是借了别人的东西凭空用了一晚上。

天大亮以后,他终于松了口气,找户人家讨要了一些吃喝,当胸中的那口气喘匀实以后,他才知道给他吃喝的人是一个社长。赵起升揉`搓着两条酸痛难耐的腿,郑重其事地给社长说他是公安,已发现一个老土匪的影踪,得赶紧往回走。社长二话没说,亲自驾了大骡子车,一路打着响鞭,呼啸生风地把他送回了大坡地。

赵老拐和张红梅听了儿子的诉说,红梅就寒冷一般地浑身打颤,她正要往外走的时候,赵老拐抡起拐棍猛地砸在锅台上,拐棍儿一折两截,红梅收紧了脖子,两个膀子颤着,一无所措。

老拐拿着半截拐杖揉`搓了一会儿,说:“真是长头发儿,短见识!那是油锅里的花生豆儿,瞅不准,先把你伸进去的爪子给烫个烂热!——再说了,你咋就知道那鸡蛋不是刚生出来半个屁`眼门儿?着忙失慌地就去抓,不弄个鸡飞蛋打才怪!”

赵老拐的一番话就象一根扎准了穴位的针,恍惚之间,张红梅忽然觉得赵老拐在骤然间变得威武高大起来,她心目中“隔墙头扔到街上的臭茅罐”的那个念头,就悄悄然飘洋过海遁入云霄了。

红梅的脸白一阵黄一阵,不无敬服地看着老拐说:“是,是,是!这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爹,你说,你说——”

当老拐把手里的半截拐杖扔到南墙根后,红梅就跑到院子里,拿起一张锨,在捶布石上咣当一声磕掉锨头儿,她把锨把递给老拐,——新拐棍不仅有点粗还嫌有些长。老拐咳嗽两声,说:“就是买驴住店,无意发现了杨老歪!别的啥也没有,听清了?”红梅就底气十足地点头,老拐又对起升说:“一根儿筋到底,啥时候儿也是立着尿尿圪蹴着屙,记住了?!”

老拐和起升走后,红梅就把家里的纸箔全都抱到了供奉天地三界的神龛下边,熊熊的大火燃烧过后,一团团的黑灰摇摇荡荡地向上飞,一直飞到张红梅心里的那个应该去的去处。最后,她跪下来极具沉痛悲伤地哭叫了一声:“娘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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