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辽西地区的天气已十分寒冷,很多京官不适应东北的天气,都穿上了袄子或大衣御寒。但是气温仍然没有低到让河水结冰的程度。
小凌河南岸的清军主力粮草耗竭,迫不及待要越过小凌河,明军增调各路兵马在小凌河与清兵大战。永历五年初以来历时半年多的辽西走廊大战,已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关头。
时义州的六万清朝新军南下接应代善主力,明军参战兵力主要是锦州兵以及沿边墙北上的骑兵,双方人数相当,交战总兵力三十余万人。
小凌河流域战况激烈,而宁远城这边依然很安静,甚至连炮声也听不见。张问一大早就站在城头等待消息,一站又是半天。因为是大战的日子,许多文武官员也来了城头。
寒风时起时息,城墙上下安静无事,除了官兵经过时的脚步声和官员们小声的议论声,只剩下旌旗被风吹得“哗哗”的响动。
张问一直都没有说话,却突然自言自语地说道:“关键时刻,还是没靠上战车,松岭下面的装甲师要赶到小凌河估计还得两天,朱燮元应该已经下令步军离开装甲师北上增援了。”
这句话正好被刚刚走上来的熊廷弼听到,他便说道:“清军士气低落仓皇强渡,败北是注定的事儿,阁老只管等朱燮元传捷报来。”
张问闻声回过头,只见熊廷弼正向自己拱手作礼,他便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熊督师不用多礼……这场大仗你没赶上恐怕有点遗憾。”
熊廷弼想了想说道:“朱部堂在前面,下官在南线,也算参与了的,张阁老不也在宁远么?”
张问心道我现在没升官加爵的必要了,还要军功干什么?
熊廷弼搓了搓手,又说道:“这两天天儿真冷,建虏要涉水半身泡在河里真够他们受的。河上的所有桥梁和渡船都被朱燮元烧了,从锦州城倒是能过河,可建虏没时间攻打锦州。上午报来的消息,章照率骑兵正和南岸的建虏对冲,看来建虏想月兑身没那么容易,这一仗打下来,咱们对建虏的优势将进一步拉大……”
张问道:“等锦州的仗打完,我要回京师了,辽东事还得靠你们主持。”
“朱部堂也要回京师?”熊廷弼忙问道。
张问听到这句话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等大战结束之后,看情况商议决定。”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走了上来,抱拳道:“禀张阁老,京师来人了,是玄衣卫的人,她想见见您。”
“哦?”张问听到是从北京派来的玄衣卫,便回头对玄月说道:“带她去谯楼。”
“是,东家。”
和熊廷弼告辞之后,他便来到东城谯楼上接见了来人。那人进来之后取下头上的黑纱帷帽,张问顿时认出来:她是巧娘,经常跟在张盈身边的人。
于是张问便道:“盈儿派你来有什么事?”
巧娘的脸蛋身段确是真生得巧,娇小的身姿看起来有种南方烟雨的感觉,有些柔弱。不过张问知道她的头脑肯定不弱,要不然不会得到张盈的赏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很考验头脑和手法的。
果然巧娘还没回答张问的话,便看向后边的玄月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招呼,这个小动作倒是巧妙,给足了玄月的面子。
她轻轻上前了两步,低声说道:“夫人让属下赶着告诉东家,太上皇醒过来了。”
“什么……太上皇?”张问随即意识到这个太上皇是指天启皇帝朱由校,喜欢木工那个。
朱由校在南宫躺了好几年,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死人看,却不料这时候竟然苏醒过来!
完全出乎张问的意料之外,让他一开始就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就算朱由校苏醒过来,对大局应该也没什么影响……因为权力已不在朱由校手里。
少年时代张问就开始想权力是什么东西,记得那时候他问父亲什么是权力,父亲只说了三个字:搞平衡。权力这个概念在那时候便第一次进入张问的脑子,以后进入官场之后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东西。
这玩意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模不着,它不是金钱可以直接换取东西,可以压箱底保存;也不是某种技能完全是个人的能力……
不过张问很早就明白:皇权不是上天赐予的;官僚的权力也不是皇帝恩赐的,如果皇帝一个人可以统治整个国家,他肯定不会恩赐给官员任何权力。
所以,现在朱由校没有权力,上天也不会给他;权力到了张问的手里。
短暂的惊讶之后,张问表现得很淡定,他想了想问道:“太上皇都见了些什么人?”
巧娘道:“四个太监两个宫女在侍候太上皇,其他人都没去见面,夫人在外边看了一阵……太上皇醒来的消息就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太后、司礼监的王体乾,可能王体乾的心月复李朝钦和覃小宝也知道……”
“好了。”张问打断巧娘的话,“哪些人我心里基本有数……李芳应该也知道了吧?”
李芳便是受到张嫣赏识的那个胖太监,如今做了司礼监秉笔,在宫里也有些门路。其实张问对这个太监没什么好感,但考虑到李芳有张嫣撑腰,正好用来制衡太监体系的权力,便一直默许他的存在。
巧娘点点头道:“知道,侍候太上皇的太监里面,有李芳的人。”
张问沉默了一会,这个李芳的嘴是不是靠得住,他不是很有信心。
巧娘又加了一句:“太后(张嫣)已经吩咐李芳不要让消息外|泄。”
“嗯。”张问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没去见太上皇?”
“没有……夫人叮嘱太后不要去见太上皇。”巧娘的一句话中间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张问抬起头,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一丝笑意被他闷在了肚子里。
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将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说道:“巧娘,你先回京师,告诉盈儿稳住局面,有什么突然情况的话找黄仁直和沈敬二人商量。我要过几天才能动身。”
巧娘也不多问,拱手道:“属下告辞。”
张问点了点头。玄月说道:“我送送巧娘。”
日已西斜,张问走出谯楼,在附近独自走了许久,努力将几处的事儿都理顺。要说张问的现在的位置,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坐稳的,很多关系需要在肚子里清楚才行。
他走几步,便抬头望一会远方的地平线,风景他自然没心思看,除了风景,远处没什么可看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很多事都只能在脑子里想象,要搞清各处的关联有点考验抽象思维。
旁晚时分,张问寻思着该吃晚饭了,正欲下城,这时只听得远处大喊:“捷报!捷报!小凌河捷报!”
只有递传捷报时信使才敢这么大声嚷嚷。张问听罢心里顿时一喜,忙唤人出城将信使带过来。不多一会,许多官员听到嚷嚷都从各司衙门里出来,向城东这边走来了。
信使被带到张问的面前,跪倒在地,双手呈上漆封信筒,大声说道:“禀张阁老,朱部堂命卑职递传捷报。”
张问回顾了一圈城下的官员,说道:“识字么,念出来。”
“是。”信使将双手伸出来,慢慢地刮开漆封,好让整个过程在大伙的眼睛下看清楚。他抽出信纸,展开大声念道:“下官兵部左尚书总理辽西军务朱燮元顿首……击溃义州虏兵六万,斩首四万三千级;击溃小凌河一线建虏主力,斩首八万。建虏大溃,犹如丧家之犬,侥幸生还者向义州方向奔走,疑敌酋代善未死,在乱兵中逃月兑。建虏主力遭受毁灭性的重创,整个辽东已在我手……”
念完捷报,宁远城上下无数的人竟然出奇地安静。
城头上有一面日月旗,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张问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面汉人的旗帜,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此时他完全理解大家的沉默。
突然听得“扑通”一声,一个红袍老头扑倒在地,嗷淘大哭:“十年……九泉之下千百万亡灵可以瞑目了!辽东汉人不用再做奴才了!”
想起那本大明日记,张问心道:咱们所有人都不用再做奴才了。
他淡淡地说道:“朝廷总算给了战死的将士一个交代。”
欢呼声随即便响彻云霄,这是胜利的声音。大家都很高兴,胜仗意味着升官发财,意味着在外族面前找回了脸面,找回了尊严……只是……
只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对满清的胜利真正意味着什么。大概,只有窥知天机的张问和另一个时空的那些人才能深深地体会到:
这不只是一场战争的胜利。
张问在热闹的气氛中想到:千百以后,读青史的人们或许会领悟偶然的拐点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知道以后的历史长河会如何流向,不过汉人们或许最不该忘记的是:自己是谁,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