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离别情思
五月二十二日,王景范早已准备妥当,这一天韩绛、韩缜兄弟二人与王珪亲设宴席为王景范饯行。虽然天气炎热酷暑,王景范婚后不久就算再休息两个月赴任也不迟,就算是新科进士们此时赴任的也不过十之二三。不过他此时去意已决,韩缜兄弟二人也觉得就算等两个月天气一样酷热难耐,反正蔡州距离京师开封不过十驿路程,路上不会受什么罪便放他而去。
也许是巧合,在这一天欧阳修亲设宴席为王安石、曾巩饯行。曾巩授太平州司法参军,此时赴任算是正常,而王安石则在群牧判官任职将满之时,上书执政请求外调,最终得偿所愿诏许以太常博士出知常州,两地相距不算远,正好可以同行,宾主相得尽欢而散。
王安石在京师开封王景范是知道的,原本他也想去拜访王安石,不过最终他还是将这个念头打消了——两者并无交集,况且苏洵父子三人也曾在欧阳修家中见过此人,只是苏洵对王安石的评价很差。也许现在并无多少人重视王安石,他的文名并不彰显,为官治理之能也无甚名声,只是对不愿意为京官只愿去地方任职这一点为人称道,不过这也并不算什么,因为官场上纵有恋阙之风,但京官生活不易也有为家室生计所累请求去地方赴任的官员。
就是这么一个非常普通的中级官员,王景范不知欧阳修是如何得知王安石的才能向朝廷举荐此人,但他却知道这个并不显眼的官员将会在十几年之后掀起继商鞅变法之后千年以来最受关注的变法运动,而由此产生的熙丰党争也会持续到大宋的灭亡。
王景范并不会因为苏洵对王安石的看法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只是此时并无引荐之人来认识对方,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去结识对方。最重要的是王安石所掀起的变法并不是他一人的问题,不要说十年之后,就是现在听及岳父介绍朝中比较真实的情况便是非常糟糕的。这些介绍并非是市井流言所传,韩缜、韩绛所提及朝中种种问题还是非常真实的,而这些朝廷高层乃至皇帝也未必不知,只是装作不知任其发展。
大宋自立朝之初所形成的种种规制在太祖太宗时代以稳定天下为先决,这些规制在当时是非常好的,只是成年累月的积存下来犹如那黄河泥沙一般,有些已经非常严重了。尤其是到了当今圣上时期,朝野有识之士已经对此心急如焚,如若不然庆历年间何来的变法?
虽然王景范知道王安石未来的情况,却也无心如解救狄青一般适时出手。一来王安石不比狄青,狄青当时大祸临头尚且有些贪恋枢密使职位,而王安石却是心智坚定之人不会被他轻言所动;二来将来也唯有王安石有这个勇气发动变法,历朝历代发动变法者基本上都无好下场,皆因变法乃是政局震荡之举,有人得利有人没落,没落者多为根深蒂固的权贵,拼死反击之下变法者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商鞅便是其中最为著名者。
王景范自问就算有这个本事也无这个勇气发动变法,敲敲补补固能一时苟且度日。不过像大宋如此富足,韩绛却说朝廷缺钱,实在是积弊甚深所致,不变法不足以使大宋国富民强。况且王景范心中非常清楚,无论是眼前的契丹、党项,还是灭亡北宋的女真,这些只是强悍一时,最为危险的便是百多年后蒙元。依父亲所推测即便大宋夺了燕云十六州也未必能够挡得住蒙元,只能一步步的且战且退,用时间和空间来消耗蒙元的实力,就如同对付契丹一般——大宋开国百年,宋初之时契丹对大宋而言还是洪水猛兽,而父亲言之此时契丹已是外强中干,如若不然也不会在几十年后便被大宋和女真灭国了。
女真、蒙元对于王景范而言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就算高龄寿终正寝他也没有机会见到女真了,至于蒙元更是不可能的事情。父亲所言的女真、蒙元如何如何凶横他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愿能够在有生之年能够平灭契丹、党项便心意已足,太远的事情他也没法想这么多。
“慕雪,今年不过才五月天气便如此酷热难耐,想来今年夏天炎热已成定局。家中要多备一些降暑防疫之药,一旦持续一段时日,京师药价要涨不说,最困难的还是买都很难买到,到时自用或是亲戚家有需用也不致乱了手脚……一入雨季也要注意雨水倒灌京师,虽说咱们的宅子地势也算比较高,寻常雨水大些也不会碍事,但也要防备一些,修缮厅室之事不可停下,如若有什么意外可迁至白沙书院的宅院中,那边有蔡山长妥当安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王景范在车上对韩慕雪仔细叮嘱道。
王景范这刚刚结婚便要至蔡州赴任,虽是早已定下了行程,不过终究是新婚燕尔夫妇两人琴瑟和谐,这次分离也多少有些让人伤感。不过此时已经入夏,天气变化也比较快,王景范通判蔡州此前于蔡州毫无根基可言,便先独自先行等两个月后自己在那边安顿好之后,天气秋高气爽再接韩慕雪前往。
韩慕雪微微笑道:“相公,这些妾身都记下了。”
“其实为夫想着最好你能够偕同岳母大人一起去白沙书院暂住一段时间,那里虽然不及宅中富丽堂皇,但风光宜人且地势又高不怕雨水之患,临近水泊更是凉爽不患暑气侵袭……”王景范拍着韩慕雪的小手笑着说道。
“蔡州虽距京师不远,但相公亦要保重,切莫要急着赶路……”终究是要分别,韩慕雪的眼眶还是红了。
王景范用手将韩慕雪脸庞上的泪痕擦干说道:“不过就两个月,为夫尽快的在蔡州那边安顿好,也好早日接你过来,只是蔡州不比京师繁华,夫人也要跟着为夫受苦了……”
“妾身期盼夫君平安无事,能早日与夫君相见……”说到这里韩慕雪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王景范听后心中也不禁有些酸楚,其实自己的命运已经很不错了。自大宋立国以文治国的国策定下之后,仕进多由科举,与自己同龄的大多数士子还都在闭门苦读,或是文人游学成风,官僚奔走于宦途,更有如苏洵年轻时一般沉迷游历不管不顾,家中剩下妻子一人比比皆是。不过即便如此,王景范心中还是有种说不来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母亲早逝尚未成年之时父亲也随母亲而去,自己独自一人的时间长了有了家室,这心中儿女情长的感觉来的比常人更为浓烈一些。
不过王景范还是挣扎着将这种缠绵伤感的情绪很快的压在内心深处,对韩慕雪郑重说道:“夫人,天色已经不早了,为夫也要尽快的赶路,夫人就送到这里吧,两月的时光只是转瞬即逝,望夫人多多保重!”
说完王景范便弓着身子站起来掀开车门前端的帘幕也不回头的便下车,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韩慕雪的声音:“相公,一路上多多保重!”
王景范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强忍住了回头的念头,只是背身说道:“夫人等为夫接你!”
驿站昏黄的灯光下,待到仆从收拾好房间之后,王景范一人坐在桌前一时间却不知道做什么好。随行的俞樾和于文传都各自回房,他们知道今天王景范因为离京与夫人离别心情格外的不好,甚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仪态,便打消了其他心思,早早的回房休息。
王景范抽出几张纸自己研好墨,提笔半天却无从落笔之意,醮满墨汁的毛笔滴下了一滴墨落在纸上。看着洁白的稿纸上滴上的墨迹,王景范半晌后才摇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白天送别之时,他固然将自己的愁绪果断的压在心底,不过真的自己独自上路之时,若有若无的离情总是纠缠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有些进退失度,就连写一封报平安的信都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实在是让他感到无力的很。
看着眼前这张信纸,王景范将毛笔放在笔架上,小心的捧起这张纸轻轻的吹干,然后将其折好塞进信封中加盖泥封——他已无心写信,内心千言万语却无法月兑口而出诉诸于笔端,良久之下只能以“无言”为信寄予夫人。
第二日入住驿站亦是如此,不过王景范还是在信纸上留下一句“我思君处君思我”。王景范手中有《全宋词》,多年以来除了了解上面所载的各种人物小传,揣摩有宋一代这些出类拔萃的文人是如何在政争中的生存进退之道,更是对上面所载的词文熟记于心。这句“我思君处君思我”,他自然是知道其出处为苏轼送别好友所作的一首《蝶恋花》,虽然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对象,不过这句“我思君处君思我”甚和他心中所想所思,他也相信韩慕雪也如同他一般,此时坐在家中的孤灯之下遥遥思念自己。
王景范一行人虽然人数不多,也都是乘车而行,只是因为天气有些炎热难耐,是以行程慢了些,但六日之后还是远远的望见了汝阳县城——这里也是蔡州治所所在。俞樾和于文传在见到蔡州已是不远之时,都不约而同的长舒一口气,相互看了一眼对方,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总算抵达目的地了,这一路下来日子虽然不长,去年从渭州跟随王景范来到京师开封路程远比这要远多了,更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但那时也未觉的有多辛苦,而这一次却因为王景范心中有事,弄得他两人也是颇为辛苦。
按照王景范的吩咐,这一行人车驾并没有张扬而是静悄悄的在汝阳县城靠近东门的一处看上去还算整洁的客栈中住下。也许是两日之前这里曾下过一阵豪雨,使得天气都跟着凉爽起来,王景范与于文传和俞樾两人便身穿便服游走这汝阳县城——虽是在京师居住一年,毕竟他们都是在西北渭州长大,对于中原民风还是有些生疏,况且京师乃是天下财货汇聚之所,已经无所谓民风民俗了,而这蔡州虽是距京师不远,但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王景范也不指望自己出去在这县城中走上一走便可对这蔡州之事了若指掌,父亲生前就曾对此嗤之以鼻,称之为“下基层”,这想要对自己治下事情了然于胸,一次“下基层”只能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必须要勤于奔走体察才能勉强做到——明着“下基层”,底下的官吏必然会准备妥当对你欺瞒,暗着“下基层”所掌握的东西也未必就是真实的。
之所以想要去走走,也是王景范认为自己这几天太过儿女情长了些,丝毫没有那些同年赴任之时兴高采烈的样子,此时已经到了上任之所,也该收收心干正事了。王景范三人如同一般士子,漫步于县城街巷,这汝阳自古以来便以杜康为名,曹操的《短歌行》中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之语,更是让杜康名噪一时。
虽然酿造杜康的酒庄不在县城之中,而是距离县城不远的地方,但是从这汝阳县城林立的大小酒馆便可以看得出酒对于汝阳意味着什么。看着隔三差五的酒店,王景范便心中思量不可能将葡萄酒拿来到这里与本地的杜康来打擂台,倒是那烧酒制法知晓其中门道的人并不多,就算知道多半也是敝帚自珍不肯示人,这倒是可以成为自己在蔡州任上的一个比较作为的开始。
唯一可虑的便是时下大宋饮酒并非是烈酒为尊,而多是有些寡淡无味,甚至在酒中加入香水之类,更是文人墨客们的喜好之物。父亲就曾言这烧酒多半在大宋不会很吃香,倒是北地契丹或是党项对此更感兴趣,只是这些就不是王景范目前所能够做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