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书房召对
第六十三章书房召对
王景范虽然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蔡恕显然不是这其中的行家里手,蔡氏族人当中自有此中高手——说是高手也不过是相对于王景范和蔡恕两人而言,王景范的胃口太大,说起来还是两个书生在想当然的做发财美梦。
蔡氏专mén负责葡萄酒方面的管事给出的最后建议便是拿出酿制方法拍卖,将入围的正店数目增加到三十家,这三十家正店每年向蔡氏和王景范双方缴纳共计十五万贯的“年费”——大宋商业之发达已非历朝历代所能够相提并论,“竞拍”之法在京师、苏杭、川蜀这些财赋汇集地区异常发达,如王景范在京西路的那处庄园便是被放在京师开封竞拍;不仅如此,大宋的商界还形成了类似于王景范从父亲那里听来后世的“专利”方式,这种方式已经被广泛的用在个人著作、商家的新奇商品上。
王景范的父亲一生没有来过京师开封,他也并不清楚大宋居然有了类似后世的“专利”制度,而王景范在与蔡氏族人jiāo谈之时也才明了。当初与蔡氏合作之时王景范便有过类似这样将葡萄酒酿制之法卖出去的约定,只是没有想到葡萄酒会如此受人追捧,蔡氏族中也认为自己吃不了这份独食,早就对此有过对策,现在王景范既然提出来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
虽然大宋有类似后世“专利”的律法,但上架不住来头巨大的权贵,下挡不住那些乡村野户。葡萄酒的酿制之法中间没有什么神奇的配方,只是一些工序上的不同而已,现在蔡氏不过才出了两年的葡萄酒,肯定有人会想着nòng清楚其中的原委,对于一般人还好说,但蔡氏的防范在权贵之人的眼中毫无疑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蔡氏心中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王景范提出将酿制之法拍卖出去,蔡氏这边就提出——五六家根本无法保证最大的利益,将更多有背景的正店圈进来一起做,至少官面上的流通还是能够保障的,时间越长这中间的利益也就越大。
不过这些细节问题都是半个月之后,王景范忙完了手头上的紧要之事后,蔡氏才派人来协商的。蔡氏酿造葡萄酒已经占了先手,虽说购买的专mén种植葡萄的庄园还无法为其提供葡萄,等个两三年后蔡氏至少有个稳定的原料供应基地,这就比那些前来竞拍的酒家占了老大的便宜,就算将酿制之法公开出去,在三四年之内白沙蔡氏和王景范依旧可以在葡萄酒上面享有丰厚的回报。
皇帝召对王景范并没有如同平常一般在崇政殿内,而是颇为意外的在御书房,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原本文彦博去位除了在皇帝病重期间的所作所为之外,还有便是在立储一事上行为暧昧,加上他数年前就因为讨好温成皇后的事情,各种猜疑下来皇帝罢免他也就在情理之中,只是走了一个文彦博后面的富弼又接过手,这立储的事情大臣们真是前赴后继没完没了,nòng得皇帝也是心烦气躁召对状元这么重要的事情原本是在集英殿与大臣们一同召对的,结果皇帝心烦便安排在了御书房。
在一个太监的引领下,王景范穿过层层宫苑来到一处并不算很起眼的宫殿——虽然没有见过汉唐时期的皇宫内院是如何景象,但一路走来这深宫内院果然皇威森严尽显官家气度,只是不用多想王景范也知道大宋官家的皇宫可能应该算是最为“寒酸”的,而眼下要面见的皇帝更是史上第一个以“仁”为庙号的皇帝,也是后世历史中公认的名副其实的“仁”皇帝,他的皇宫可就更要“寒酸”三分。
大宋皇宫除去太祖立国建隆年间以皇宫制度草创为由颁诏组织大批人力扩建皇宫,总算达到了周围五里的规模,不过与大唐洛阳宫城近十里的规模几乎相差一半。原本太宗皇帝雍熙年间还想扩建,不过皇宫周边居民不愿迁移,太宗皇帝也只能在原地打转,唯一一丝亮sè便是真宗皇帝年间将土筑宫城墙改修成砖垒墙。毕竟这皇宫是在五代遗留宫阙的基础上扩建的,加之受到周围居民的限制,大宋的皇帝们只得将皇城和宫城合二为一,甚至将一部分中央官署设在皇宫内前部,加上皇帝寝宫挤在后面,总算是沿袭了西周至今的“前朝后寝”的宫廷格局。
因为七品官职所限加之又非在任地方,王景范今日又重温了一次绿袍官服,头戴三梁冠——快两年前他在点中状元之后就是身穿绿sè官服去赴金明池宴的。说起来还是这身官服更让他自在一些,在蔡州通判任上,一身绯sè官服让他着实的有些别扭。
就在王景范走神之际,从宫殿中走出一个小黄mén站在mén口的台阶上高声喊道:“传蔡州通判王景范觐见!”
王景范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拾阶而上入得殿中,入殿之后便见到厅中一御案就在自己身前不远处,中间帷幔相隔因为角度只得看见一个依稀的人影。王景范向前走了两步转过身这样便使得他与御案处所坐之人正好面对面,心中虽然清楚这个有些模糊的人影很可能就是当今皇帝,但依旧连打量的功夫都没有,直接叩首:“臣王景范,拜见陛下!”行礼完毕他才抬起头来,而据自己差不多有一丈多远的御案之后,坐着一个身穿黄sè衫袍身材微微发福的老年人微微笑着对他说道:“王卿免礼平身。”
在谢恩之后,王景范才站起身来双手垂放在两tuǐ之侧,虽是略微低了低头,但眼前这位历史上被称为“仁宗”的皇帝名头极大,他也少不了心中有些好奇,偷偷打量一番自然是题中应有之意。北宋皇帝中无论是做学问的学者还是民间的传奇故事,若说声望最高莫过于仁宗皇帝——他的在位时间最长,名臣jiān臣三七开你方唱罢我登场,加之他的身世颇为离奇,联合铁面老包更是有一出“狸猫换太子”的传奇故事。
王景范的父亲曾经给他讲过许多题外的传奇故事,诸如后世中包拯、仁宗皇帝、狄青、杨家将、八贤王,当然也少不了大反派庞太师。这些人有些见到了如包拯、狄青和眼前的仁宗皇帝,有些已经闻名许久如大反派庞太师其实就是狄青的恩主庞籍,故事中将庞籍nòng得是声名狼藉完全就是冤枉了他,有些则是干脆虚构如那个几乎更没边的八贤王,至于“狸猫换太子”之说更只是后人根据仁宗皇帝的身世改变的一个传奇故事。大宋前后三百年所有的皇帝算起来唯独眼前的仁宗皇帝传奇故事最多,他圣明、他宽容、他仁慈、他节俭,当然他也昏庸、他更任xìng——眼前闹得君臣隔阂的立皇太子之事和当年追封温成皇后与废郭皇后之事。
尽管眼前这位已经显出老态的大宋皇帝在后世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和评价,但不可否认的是若非没有他的宽容,被后世称为“唐宋八大家”中宋六家估计没有一个能够留名的,至于敢言直谏的包拯多半是还没张嘴便已经被撵出朝廷了。
故事终究是故事,传奇也经不起推敲。父亲为王景范讲述这些后人杜撰的故事无非是放松闲谈之意,至于其中则无半点可以借鉴之处,后世的故事主角都是张冠李戴连同一时代都算不上怎么能够称得上是死敌?至于其中的官场教训更是没影的事情,大宋的官场规则繁复至极,非是位高权重便可占据上风,更不是皇帝一言而决——大宋的皇帝秉承文人治国的国策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得进大臣劝谏的,眼前的这位皇帝便是其中的翘楚。
看得出来,距离自己并不算远的皇帝jīng神并不算好,也许是年龄的缘故,但王景范更相信他如同他的父亲一般对皇位继承人的担忧,只是他比他的父亲真宗皇帝所要面临的局面更为糟糕——真宗皇帝好歹还有他这个儿子,即便年幼但周围的野心家并不算多,在强力的大臣和更为强悍的养母保护下,能够威胁他皇位安全的家伙早早的缴枪投降了,而现在的皇帝所面临的没有子嗣的绝望局面。
皇帝在其继位的漫长岁月中,无论是刘太后把持权柄之时,还是自己亲政乾纲独断时期,这样的绿袍状元召对已非是第一次,不过看着眼前卓然立于殿中的王景范,皇帝心神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天圣年间庚午科状元王拱辰中状元之时才十九岁,比眼前的王景范只是大了一岁,正因为年轻有为他十分赏识才赐名将“拱寿”改为“拱辰”。
“去年chūn闱崇政殿唱名,王卿年仅弱冠高才独拔头筹,卿赴任蔡州一年有余治水成效卓著,政绩斐然,朕深感欣慰为社稷谋一良臣……”看着年轻的王景范,皇帝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大宋立国至今已有百年,这开科取士几十次,最年轻的两个状元都是在自己执掌天下时取的,正可谓是人才济济。
王景范躬身说道:“多谢陛下对微臣的厚爱,微臣通判蔡州一年有余,若非知州孙大人时时点拨微臣,微臣亦是难有作为……”
“孙瑜……”皇帝心中打了个转,这个名字对他而言确实是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很快他便想了起来:“可是‘不因父丧而官吾子乎’的孙叔礼?”
“陛下真是好记xìng,正是孙叔礼孙大人!”王景范不大不小的拍了个马屁,不过想来也是,对皇帝这个年龄的人而言,一辈子见过的大臣实在是多如牛máo,哪里个个记得清楚,要不然也不会有官员“恋阙”之说了,恋阙恋阙,除了能够在皇帝身边发表自己的意见引起皇帝的重视进而得到重用之外,更是想要在皇帝身前多时常晃动,让皇帝将其记在心中,皇帝心中有你那仕途还不一马平川?
皇帝略微隐蔽的tǐng了tǐōng膛,似乎好像在证明自己并不年老糊涂,自己的记xìng一如年轻人一般好,过去召见的一个臣子十几年过去之后只需别人一报个姓氏他便能够回想起那人的生平家世:“呵呵!当年孙叔礼被任命两浙转运使向朕辞别之时,朕还记得他是大儒孙爽的儿子,赏赐金印紫绶,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现在孙叔礼身体如何?朕记得他年岁已经快七十了吧?”
“孙大人虽然tuǐ脚不太灵便,但依旧关心百姓疾苦,蔡州上下无不对其感念甚深,微臣能有此微薄功绩,也少不了孙大人时常教诲……”
皇帝点点头心情甚好:“朕在宫中,亦久闻状元郎在蔡州任上的功绩。”
“不敢,微臣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治水若无知州孙大人和转运使沈大人鼎力支持,微臣什么也做不成,让陛下失望……”王景范躬身说道:“只可惜蔡州治水之事尚未全部完结,这让微臣心中略微有些遗憾……”
“王卿莫要过谦,前些时日朕还与王卿岳丈韩卿谈及,听闻王卿不喜为京官,只愿在地方为官,朕心中甚是疑huò,王卿今日可为朕解此疑huò?”皇帝微微笑着问道。
王景范再拜叩首答道:“微臣年方弱冠méng陛下厚爱抡才大典点选进士第一,微臣才疏学浅心中自有自知之明,陛下皇恩浩dàng泽被苍生,我朝物华天宝才学之士何其多也,微臣感念陛下恩典若无寸功日后何以面对陛下?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微臣愿以身尝之,陛下洪福庇佑微臣侥幸立些寸许功绩实不足言,是以微臣以为还是在地方多多磨练数年,待到才能熟稔之时陛下有诏用臣,臣也可堪凭陛下一用……”
对于眼前这个皇帝,王景范在考殿试之前就已经琢磨的非常透彻了,是个皇帝就没有不希望被人赞美的,可惜眼前这个皇帝从继位之初便被刘太后的强势所笼罩,在位这三十多年如吕简夷、范仲淹、文彦博、包拯、富弼、韩琦……多少名臣为其所用,不过反过来这些名臣自有名臣的风骨,如同双面刀刃一般即可治国平天下,又未免伤及自身——这倒不是说这些名臣会谋朝篡位,只是如包拯那般谏言之甚比比皆是,甚至有些过于耿介的大臣他都不敢任命其为谏臣,生怕来个死谏什么的,至于这些名臣让皇帝大感没面子的事情就更多了。
正是王景范mō准了皇帝的心思,才会在殿试的《民监赋》中大肆赞扬皇帝仁政,说起来以皇帝的举止作为来看,若无他的宽容哪里来得这些名臣?唐太宗和魏征固然留下了君臣能谏纳言的千古佳话,但魏征死后其遭遇又当如何?至少眼前这个皇帝不会如唐太宗一般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多多赞扬几句既可以让自己殿试过关,又可以稍微平衡一番皇帝内心,这笔下之事全凭一心而已。
就如同王景范当年殿试一般,这皇帝召对于他,他早就将这次召对的基调给定了下来。就像欧阳修权知贡举一般,任你出题变化莫测,我只需抓住主旨以两汉古文对之,就算文章不好也总比写太学体百分百被黜落机会大得多。皇帝召对他,王景范就已经定下多以奉承之言对之,但要言之有物,不要马屁拍到马tuǐ上,那自己可就完蛋了……
“王卿过谦了!”皇帝笑得非常开心,王景范将任上的功劳归咎于自己的恩宠,这甚得他的心意——若非殿试之上自己点中这个状元郎,那后面自然也就没有通判蔡州的事情了。状元郎会办事也会说话,这让最近被两府大臣折腾的够呛的皇帝大为开怀:“朕观王卿颇有经纬之才,朕正yù励jīng图治,王卿可有何进言于朕?”
“励jīng图治?”王景范听后心中不禁打了个结,眼前的皇帝说他要励jīng图治,这显然是应景之语根本当不得真的,当年庆历新政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这中间固然有石介捅了篓子让范仲淹立刻调转船头的原因,但最大的缘故还是皇帝本身的问题——石介一文人,一篇酸文固然有些过火,但身为皇帝就杯弓蛇影对朋党畏之如虎,这未免有些太不坚定。
“再过两任皇帝励jīng图治我信,但你若励jīng图治,那还是算了吧……”王景范心中不免月复诽一番,但还是肃容说道:“微臣何人岂敢luàn言?陛下一代明主于朝政心中自有决断,微臣于普通书生不过是当了一年有余的通判之别,深恐胡言luàn语污了陛下双耳……”
皇帝摆摆手笑着说道:“朕钦点的状元岂是凡俗书生可比,那《中庸章句新解》与《大学章句新解》岂是凭空能写出来的?王卿不必过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