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因曹魏而兴。
短命的曹魏没有迎来一统天下、万国来朝的盛世就早早夭折。邺城受此牵连,也未能大兴。作为都城,它显得小而狭窄,城郭南北宽仅五里,东西长不过七里;城门七个,其中南边三道,北边两道,东、西各一道。不过,与一般城池相比,它还是有些王者气象的。其中最为添彩的,是魏武曹操筑的三座阅兵台。即:铜雀台、金凤台、冰井台。
三台相对成直角三角形,建在郭城西北部;一在北城墙上,一在西城墙上,另一在西北拐角的城墙上。三台以城墙为基,高出城墙五丈。顶端飞檐高翘,直刺苍穹,上部垛口密布,巍峨壮观。正正彰显出当年魏武校兵阅武,意欲横扫天下的气慨。
以三台为界,城内又垒了两道长宽各两里的高墙,合着西、北城墙,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园子,这就是西苑,历年来的邺城屯兵之地;大赵十几万禁军过半驻扎于此,邺城仓也在苑内。
西苑向东,与之紧邻的,是大赵皇城。皇城比西苑小了一半,石虎对此并不在意。
以武起家的石虎钟爱三台、西苑,更甚于皇城,经常在其间流连;某一日,他意犹未尽,觉得西苑衬不出他的雄心大志,于是在北城外建了方圆千里的华林苑,壮丽景观远胜西苑。
老爹建了个大园子,做儿子的不甘落后;石虎第一个太子石邃随后在邺城西南建了座太子东宫。太子东宫说是宫,不如说是陪城更恰当;占地范围不下于一般县城。兴旺之时,宫内驻有士兵仆役十几万人。过了150年,邺城被毁后;东魏高欢就以这个东宫墙基重筑一城,定都于此。此城就是史上说的南邺城。
邺城、东宫、华林苑各有胜景,互为烘托;近百所寺庙禅林在其间星罗棋布,点缀修饰;邺城方圆,驰道小径,纵横交错,善信高僧,来往如织;当真是一副盛世华景。
永和五年十一月初二晨。
邺城东八里,因建安七子而得名的建安驿。熙熙攘攘,衣饰鲜亮的人流中,现出五个莫名其妙的乡下人身影。
之所以说是莫名其妙,是因为这五人蓬头垢面,皮甲衬里破旧肮脏,一个个偏偏高扬着头,似乎比黑槊龙镶军中羯士更嚣张、更不可一世。说他们是乡下人,是因为五个人眼睛骨碌碌乱转,瞧稀奇样东张西望,惊诧连连,一看就没见过世面。
蓦地,其中一个细眉小眼的少年仔指着远处东宫叫起来:“哇!三娃子。那就是你家?”
一个二十多岁的楞小伙嘿了一声。“耗子兄弟,那可不是咱家,那是太子东宫;咱家以前是那地的。”
‘耗子兄弟’是石青的亲卫小耗子。他受石青差遣,和四个亲卫来邺城寻李农。一路之上风餐露宿,此时刚刚到达。
三娃子大名何三娃,原是邺城西南五里何家荡的村民,石邃建东宫,把那一带的居民通通赶走。他和家人成了流民,辗转多年,最终在泰山落下脚,成了新义军下辖。
“耗子兄弟。到建安驿了。”三娃子指着一个大门户提醒小耗子:“外地人进城,私事需要出示路引、缴纳入城费,公事需要在建安驿验证印信勘合。”
“路引?印信?”小耗子暗叫一声糟糕;他常年在河南流窜,向来天不管地不收,哪知道这些规矩,怎会带印信路引?小眼睛骨碌转了几转,小耗子一咂嘴。爽利道:“走!甭管这套,我们只需报出新义军的名号,看谁敢拦阻!”
一挺胸,小耗子径直向城门行去……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将近城门,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一队守门禁军手按刀枪,正冷冷地盯过来。
大赵立国数十年,从未停止过战争,作为赵军精锐,邺城禁军自有一股杀伐之气。看守城门的禁军眼光更是犀利,一眼瞧出五人来路蹊跷。
邺城不是没有平民。邺城东、西城门间有条直道,把邺城分成南、北两区;北城是西苑、皇宫、官署和戚里(贵族居住区);南城是坊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只不过这儿的平民百姓与其他地方有异,随便找一个,不是郎将家眷就是吏员亲属;与皇亲国戚比,他们是平民,与真正的平民比,他们是官眷。不算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愁,穿着打扮大体过得去,如小耗子等人这般的绝无仅有。
距离越来越近,十个禁军动了,挺枪逼了上来。
小耗子有些着慌,他不怕死,伍慈要活剐他的时候,他还能破口大骂。此时他却有些害怕,人生地不熟的,一旦惹出祸,误了石青的交代,那可怎么办?
一时之间急得他四处乱看——也是运气好,他这一看,就发现了一个‘熟人’——悍民军原牙将孙威。孙威领了一队黑衣黑甲的悍民军在城楼上巡视。
小耗子不知道,孙威已升为郎将,被任命为邺城巡城监,单独带一营悍民军,专事监察邺城七门关防。不过,是否知道对小耗子来说无关紧要,瞅见孙威,他喜得跳起来,大声招呼:“孙将军!孙将军……”
城门禁军闻声止步,仰望城楼。孙威手扶垛口疑惑地向下张望——他不认识小耗子。
“孙将军。我是新义军石帅身边的小耗子……”小耗子踮脚大喊。
“新义军?石帅?”孙威皱眉思索。他听石闵提过新义军和石青,但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石青改名、火并三义军、组建新义军,只内部人知道,当时孙威与石青水火不容,怎会知道这些?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识得自己,但听到新义军的名号后,孙威还是下了城,走了出来。因为他知道,石闵、李农很重视这支私军。
“你识得孙某?”孙威审视着小耗子。
“耗子见过孙将军呢。孙将军不记得耗子了?石帅身边的……”小耗子笑嘻嘻凑上去。
孙威摇了摇头。他连石帅都不‘认识’,怎会记得小耗子?
“悬瓠城汝水码头!我见过孙将军……”小耗子提醒了一句。
悬瓠城汝水码头!
孙威一震,想起往事,急问道:“悬瓠城!你以前是征东军毒蝎的部属?”
“嘻嘻!以前是,如今仍是!”小耗子嬉笑道:“毒蝎不就是石帅么!”
“什么!?”
孙威惊叫,不知觉退后几步,诧异道:“毒蝎就是石青!?那新义军和征东军是?”
“原来孙将军不知啊。新义军是征东军的新名号……”
“真的!?”孙威疾步上前,揪住小耗子双腕。“新义军就是征东军!”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群无家可归的残兵难民,短短几月,会蜕变成独力打败大晋北伐军的雄师!
“走!随某进城,孙某有话要问……”不由分说,孙威拖着小耗子就往城里去。
小耗子冲城门禁军翻了个白眼,蹬腿大叫:“孙将军。石帅要我来找李总帅,有要事回禀……”
“李总帅!”孙威手底下松了松,半拎半拖着小耗子,不满道:“毒蝎说过,会来邺城会合孙某,在你面前竟没提过?”
小耗子笑道:“冤枉啊。将军!石帅欲率军投靠悍民军,却不得门路,找孙将军也难;差我前来,一是有事禀报李总帅,二是想请李总帅将新义军引荐给辅国大将军呢……”
小耗子这么解释,孙威挺受用的,哈哈笑道:“也罢。孙某先带你去大司空府,事毕再寻你问话。”
大司空府是李农在邺城的落脚处,座落在北城官署区。
李农位列三公,有开府建衙之权,所以,大司空府既是官邸也是私宅。以前府里有四五百口人,挺热闹的,出了张豺之事后,李农把家人子弟送回上白老宅,只留幼子李叔氓在身边帮忙,除此之外就是几十仆役侍女、一百贴身护卫。
有孙威照应,小耗子轻易来到大司空府,通禀之后,司空府值守亲卫请小耗子五人进去。
孙威拍拍小耗子,指着两名悍民军士卒道:“见过李总帅,你跟他们一起过来,某要好生问问毒蝎和新义军的事……”
小耗子答应一声,随后进了大司空府,跟着府内护卫七拐八绕,来到一个小暖阁前。暖阁四周,散布十几个卫士,有的四处巡视,有的在外警跸。
耗子匆匆往暖阁内瞥了一眼,发现暖阁内有五人,其中四人箕坐,正自品茗叙谈。上首之人,正是李农。李农左侧,侍立着一位朴实的少年郎。
“总帅。人来了。”乞活军护卫在外禀报。
耗子紧走几步,抬脚欲进暖阁,却被两名护卫拦住,他嬉笑一声,在外叉手行礼道:“新义军石帅麾下小耗子见过李总帅!”
“小耗子?哈哈……进来。你这小家伙,老头子还有点印象。”瞅见小耗子探头探脑的模样,李农似乎很高兴,开怀笑道:“石青那个小家伙还记得老头子?只怕无事不登门啊?”
“李总帅明见万里,石帅差耗子前来,确实要事相托总帅……”小耗子抬脚进了暖阁,话音一顿,再次向四周扫视一眼。暖阁内另外四人,除了周成,他都不识。
“有什么事尽管……无妨。”李农颌首赞许。
小耗子嘿了一声,笑道:“告诉总帅一个好消息。若无意外,此时,新义军应该攻下乐陵仓了……”
“什么?!”小耗子话未说完,暖阁里响起数声惊呼,稳坐之人尽皆站起,瞪视过来。
李农忽地收起笑容,愤然道:“此话当真?这是石青要告诉我的好消息?哼!好大的胆子!”他没有质疑新义军是否有攻下乐陵仓的能力。新义军能和大晋北伐军一搏,此番有皇谕在手,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拿下乐陵仓并不是不可能。
小耗子仍旧一脸嬉笑。“石帅胆子向来很大。”
“哼!新义军到底意欲何为?”李农脸如严霜,不客气地逼视小耗子。“石青闯下弥天大祸,让汝前来,莫非指望李某替他兜住?”
“新义军意欲何为,耗子不知。嘻嘻,这该石帅操心。耗子前来,有两件事要向总帅禀明……”
小耗子试图做出轻松模样,可在李农逼视下,终究有些艰难,咽了口唾液,继续说道:“一件是:石帅说,乐陵仓所得会分做三份,新义军取一份;乞活军、悍民军各取一份……”
“嗯……”
李农恩了一声,周成三人脸色和缓下来。李农重新落座,疑虑道:“只怕辅国大将军不会愿意。”
乞活军是募兵,若能分润乐陵仓资,无异凭空得到一笔横财,自然欢天喜地。石闵不同,他不仅是悍民军军主,还是辅国大将军,总督中外军事。名义上所有赵军都在他麾下,四大仓同样归他辖治。新义军的主意,是从石闵左口袋抢钱,往右口袋退还一点。石闵岂能答应?
小耗子道:“乐陵仓事了,新义军欲投悍民军。石帅说,辅国大将军也许会满意,老帅若从中说项,便万无一失了。”
“嗯!投靠悍民军?石帅好算计!”
李农有些不快,沉思半响,眼光一闪,问道:“新义军一定要投悍民军?石帅没有考虑投乞活?他若有意,老头子再是无用,也能担起乐陵仓之事。”
小耗子叉手躬身,回道“石帅说,他视总帅如叔伯,新义军视乞活如兄弟。但是不会投靠乞活军。”
“哦!为什么?”问话的却是周成。
小耗子对周成行了一礼,似乎有些迷糊地说道:“石帅为什么不投乞活,耗子原本不知,有一次听石帅和孙叔说话,倒隐约明白了些……”
“他们怎么说……”
小耗子回忆道:“那次论及新义军以后的出路;孙叔说,天下间能容新义军的,除了乞活军就是悍民军;新义军只能在两者间选……最后石帅说,新义军上下都是真汉子,应该一刀一枪杀出条活路,绝不乞求敌人的恩赐、绝不忍辱偷生。”
小耗子说罢,识趣地闭上嘴巴,垂首默立。暖阁里忽然沉寂下来,空气似乎粘稠滞重,让人呼吸不畅,李农、周成五人,个个张大了嘴,呼哧呼哧,艰难地喘息着。
许久……
李农拍案站起,长叹声中走到暖阁门口,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叹息道:“天下英雄何其多也!老头子希望,世间的英雄能怜惜我等猪狗之辈活着的艰辛……”
叹息声很平静,平静之中,却饱含着浓浓的悲呛愤懑。小耗子听得有些心酸,头垂得更低了。
“父亲。英雄、猪狗并非可轻易定论的,乞活军是功是过,且让后人评。”一个憨厚的声音响起来,小耗子偷眼瞧去,说话之人是朴实的少年郎;想来就是李农幼子李叔氓。
“总帅勿须介怀!石帅一少年耳,血性是有,苦头吃的却是少了……挫磨几番,只怕就不会如此轻狂。”周成跟着安慰。
李书氓附和道:“父亲,李大哥说得是。男人谁没几分血性?他们知道杀出一条活路来,未尝不是好事。乞活不也拼了几十年,死了数十万好汉,才杀出如今这条活路?”
“罢了!”李农回身摆手,转向耗子,淡淡问道:“新义军什么时候来邺城?”
小耗子老老实实答道:“若能见到辅国大将军,求得通关勘合,新义军月底就可过来。”
李农点头。“你想求见辅国大将军。是吗?”
“谁想见某!”李农话音未落就被一个高亢的声音接了过去。
声音是从暖阁外传来的,小耗子乍然听见,眼睛一亮,盯了过去……石青、司扬等人但凡论及英雄猛士,必推石闵为天下第一,小耗子在旁听得多了,不免心中痒痒,欣慕不已,如今终于见到真人了。
来的是两位披甲武将。当先一人年青一些,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四方脸,浓眉虎目,相貌堂堂;身子高大剽悍,似乎充满爆炸性力量。
隔得老远,年青猛将便向暖阁内打量,看到小耗子,目光微微停留一瞬,旋即掠过……
当对方目光盯来之时,小耗子心中一悸,身子向后缩了缩。他是辅国大将军,他是石闵。纯粹是直觉,小耗子几乎立刻肯定对方就是辅国大将军石闵。
新义军中不乏身材高大之士,但没人能像石闵这般,目光一扫,就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退缩之心。石青也不行。
这就是威势。天下在握,掌控一切的威势。
在这种威势面前,落后半步,随同石闵前来的中年将军直接被小耗子无视了。
周成、李叔氓,包括小耗子迎上去见礼,石闵一摆手,点头示意,跨进暖阁,对李农拱手作礼。道:“老帅好逸性。”
李农回礼,随后指着小耗子,似笑非笑道:“大将军来得正好。泰山新义军欲投靠悍民军,只是无缘得见大将军,特地派人来,托老头子从中说项呢。”
“哦!竟有此事。”石闵虎目猛然一亮,从新打量起小耗子,目光暖暖的全是温润。
小耗子心中一热,再次上前见礼,石闵伸手扶起,拍着他肩膀笑道:“好!年少有为。你们先跟着我,有事稍后再说,眼下却顾不得……”说到这里,他转向李农道:“老帅。出事了,大司空府不安全,我们到西苑去,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