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
永和六年的第一场春雨落了下来。春雨从黄昏时开始,细细绵绵,牛毛一般拂拂而下。
这场春雨无疑增加了新义军追击难度,石青、王猛搓叹之余,除了严令各部戒备待命,严密监视对面的枋头军,防止他们逃月兑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枋头军的撤退一开始就乱了套,与其说是撤退,不如说是炸营、是亡命逃蹿。
屠军联合新义军火烧西枋城、汲县、共县;段勤、刘国率军渡过淇河,侵入朝歌;蒲洪和一众亲贵家眷仓惶逃过修武,西走河内;整个枋头一片大乱,完全置于屠军控制之下……种种噩耗,午时传到蒲健耳中。
震惊之余,蒲健忘了封锁消息,没过多久,枋头军上下尽皆知晓,大营里当即一片哗然。
老家都被人端了,这仗还打得下去?还有打下去的意义吗?有觉悟的将领如是想;一般的普通士卒,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家人是否能逃过一劫,牛羊畜牲是否被抢走,田园房舍是否还在?
几万将士如丧考妣,惶恐不安地相互问询打探,只是具体如何谁也不知道;越是不知道结果,枋头军将士的心越是落不下来,越是慌张;一个个如没头地苍蝇般在营地里乱窜,老乡一堆、亲戚一伙地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讨对策。说得大多是如何逃到对岸,逃回枋头看一看。
军心士气落到这般程度,这仗没法打了,眼下只能撤退。只是,在对手的监视下,如何才能安全撤退呢?想把几万大军安全撤往黄河北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蒲健乱糟糟地脑袋中,还残留了一点理智,他清醒地认识到,枋头事变只是新义军策划的一系列动作中的一环,新义军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追击途中歼击自己麾下的三四万人马。
如何保证大部安然撤退呢?这是个问题。蒲健请来蒲安、蒲法、梁椤、王堕等大小酋长、督护共同商议撤退事宜。
撤退是必须的,若想尽量多地保全麾下人马,必须牺牲少数人的性命,以便让大多数人得以安全撤离。
这是蒲健和大小酋长们的共识,其中,有个难题是,牺牲谁?谁来断后?
说起来,在座诸人中,对新义军最为痛恨的是蒲健和蒲法;他们俩一个的儿子被新义军杀了,一个的老子被新义军逼得跳进黄河;两人都有心找新义军报仇;只是,报仇不等于送死,明知是死,还要留下来阻击,那不是报仇,而是找死了。再说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两位君子还未报仇,怎么能不珍惜生命呢?
申时召开的军议,直到天黑下来,还没有得出结果。这时候,枋头军普通士卒替他们做了决定。
黄昏雨下下来的时候,有些机灵的枋头军士卒三三两两地溜出大营,向西逃蹿,天黑下来以后,枋头军大规模的逃跑开始了,枋头军士卒成股成绺的,有的甚至是成队成屯地纠集在一起,公开冲出大营,向西逃窜。
会议的诸位将校顿时傻了眼,蒲健见势不对,会合蒲安、蒲法,梁椤、王堕,集结了一万余骑兵,也不管两万多名步卒了,率先向西逃走。
枋头军自此完全崩溃,近四万大军汇成混乱的人潮,在夜幕的掩盖下,滚滚向西冲突。
石青和王猛高估了蒲健的威信以及驾驭部属的能力,也高估了枋头军的凝聚力。枋头军崩溃之时;勿须探马回报,石青、王猛便从震天的喧嚣声中判断出对方要跑了。
“击鼓!吹号!魏统部精骑、轻骑营即刻出发追击。三军步卒按计划集结,准备追击。”
石青一边整鞍,一边下令;跨上黑雪之后,他又对王猛、韩彭叮嘱道:“收缴辎重,安置俘获烦请景略兄多多费心;提防冉遇,守备白马渡,乃逊之之责,务必小心在意。”
王猛、韩彭齐声应诺。
石青默默地点头示意,骑乘着黑雪来到营中校场;此时八千步卒已集结完毕,整顿就绪,石青来到队伍前列,一扬蝎尾枪,呼道:“新义军儿郎们!杀敌立功,便在此时!本帅命令你们一直向前,尽诛敌军,绝不容蒲健渡过黄河。”
“一直向前!尽诛敌军!”八千步卒爆出震天吼声。
石青满意地大喝一声:“出发——”
八千人流水一般出了大营,在暗夜中分作三路,向西边的枋头军大营快速突进,石青骑乘着黑雪,一路畅通无阻地深入到敌军大营。
大营里面一片狼藉,牛皮帐篷有的塌倒,有的依然扎得紧紧地;兵刃盔甲金鼓旗杖四处散落;一堆堆粮草辎重冷清清地码放着,没有人顾得理会……
石青看出,这些痕迹不是匆忙撤退留下的,只可能在大溃逃时才会形成。“传令后军,请王长史带人前来收缴辎重;传令丁析、王龛,左、右两翼月兑离中军,自主追击。”
对方崩溃式的逃跑让石青之前拟定的各种应对方案一一成空,这个时候,双方一个拼命追一个亡命逃,考校的是单纯的脚力,而不是组织指挥能力。虑及此处,石青干脆将三军分开,各追各的,这样反应速度会更快。
“诸葛攸。”石青喊住跃跃欲试的诸葛攸,命令道:“陆战营随后而行,负责收容俘虏。”
诸葛攸一愕,不愿意地叫道:“石帅!收容俘虏这等小事其他营不能干吗?怎地偏偏是陆战营?”
石青脸一沉,嗔怪道:“睿远,收容俘虏是小事?你太糊涂了。如敌军这般溃逃,你以为我军会抓获多少俘虏?实话告诉你,石某估计,至少会有上万。上万俘虏需要多少人看管?万一做起乱来,如何了得?这等重要之事,只因有你诸葛睿远在,石某才敢让陆战营一营担之,否则,石某只能亲率中军充当收容队了。”
诸葛攸恍然大悟,喜道:“属下遵命,石帅放心,有陆战营在,别说一万俘虏,就是两万三万,诸葛攸照样把他们料理得老老实实。”
春雨太过细密,洒在干硬的大地上,不能及时沁入地层,却如油脂一般涂抹在地表上,使得地面异常的光滑;马蹄稍一放快,便会打滑,一不小心,战马甚至会摔倒。这种路况给禁军精骑、轻骑营的追击带来了许多麻烦。追了一个时辰,他们不仅没有追上枋头军骑兵,甚至没能追上枋头军步卒。
“石帅有令!禁军精骑和天骑营勿须急躁,放慢速度,小心出现伤损。”石青的一个亲卫从后大步跑来,撵上禁军精骑和天骑营,向魏统和侗图一一传达石青将令。
魏统接令之后,苦笑着对兄弟魏憬道:“这算什么?步卒能赶上马队了……”
“兄长不要着急,天黑路滑,只得如此了。”魏憬望了一眼黑糊糊的夜,劝解道:“我们的战马跑不起来,枋头军的战马能跑起来?大家一样,彼此……”
魏憬说到这里,话语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腾腾腾——”
这种脚步声一听便是大队步卒奔跑时发出来的;急促而又有力;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到了他们身后。魏统魏憬两兄弟相视一眼,知道是新义军步卒从后面追上来了。
“快!快跑——跳荡营的兄弟们,打起精神,不要被锋锐营抛下来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步卒大队中响起来,声音刚落,众多步卒纷纷应和道:“军司马放心,这次咱们一定能将锋锐营比下去。兄弟们,加油啊——”
呼喝声中,一排排跳荡营士卒越过魏家兄弟,向西快速突进。
魏憬砸了一下嘴巴,感叹道:“兄长!真没想到,这才短短几个月不见,新义军便有了这般气象。”
魏统叹了口气,带着些苦闷,道:“若有好的统帅,私军发展起来可比快多了。禁军桎梏太多了。譬如我们,此战过后,一回转邺城,手下人马就要交出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两兄弟一路闲说着,向西赶去。
黄河南岸的这一天夜晚异常的平静,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两支大军正一前一后,一追一逃,随时会爆发冲突,随时会有人丧生。
之所以会如此,应归功于这场牛毛细雨和漆黑的夜色。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逃亡的枋头大军挤挤攘攘,如同一个五六里长、两三里宽的大肉团,蠕动着向前,虽然混乱,速度却非常快。
与新义军骑兵处境相同的是,枋头骑兵落到了肉团的尾部;好在作为逃生的一方,他们没有顾惜伤损,宁可让战马摔倒,也要尽可能地提升速度;因此没有被步卒远远抛下;这个肉团的前部和中部,是枋头军普通的步卒,求生本能的刺激,让他们轻易超越了骑兵。
若是能够看见的话,就会发现,在后追击的新义军队形比枋头军好看多了。
前锋距离枋头军尾部只有七八里的新义军分列成五个纵队;五个纵队呈前二后三的排列结构;看起来像是一只直行的螃蟹。跳荡营、锋锐营如同螃蟹探出的两支钢钳,舞动着向枋头军扑去,距离枋头军尾部越来越近。禁军精骑、石青的中军、轻骑营依次排开,横向拉开一道六七里的搜索线,不紧不缓地粘上来;这三部人马速度与枋头军大致差不多,两者间距大约有十一二里,追赶了一两个时辰后,间距依然如此,既没有拉近,也没有缩小。
双方合计五万多大军,一前一后,各自埋头向西冲。
当黑夜即将过去,天际露出一点灰白色的时候,新义军各部接到了石青的命令:“浪荡渠到了,各部注意,要趁敌军泅渡之时,给予对方最大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