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金!”悦绾不动声色地说。
金锣声响,五千大燕骑兵很快退了下来,一万冀州军跟着仓惶后退,魏军依然如故,坚守着本阵,没有趁机追杀。
悦绾双眼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大魏军阵,隐隐有些头痛。这次试探性进攻让他明白了两点。
第一点是,魏军的目标是大燕骑兵,他们显然看不上冀州军,以至于对冀州军的攻击只是草草应付并将所有的攻击集中到大燕骑兵身上。刚才的试探攻击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一万步卒和五千骑兵分别从三路攻击,对方竟然将所有的箭矢倾泻到骑兵这一路。
想到上万支箭矢呈伞面向大燕骑兵其中倾泻,悦绾禁不住不寒而栗。除去骑兵不算,对方前阵只有一万八千人,射出一轮箭矢竟然有上万支雕翎,这说明什么?说明对方前面三个步兵阵除去六千刀盾手和长枪兵,后面全是弓箭手。一万多弓箭手在冀州军进攻时引而不发,专等大燕骑兵冲阵时才出手,这是猎杀大燕骑兵的陷阱啊。
第二点是,魏军并没有因为昨日的失败而沮丧害怕,他们依然有信心战胜冀州和燕国的联军,所以才会离开营垒来此拦截野战;与昨日不同,此次魏军谨慎了许多,他们稳守本阵,竭力争取每一分优势,很有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蚕食着联军,他们也许打算待联军锐气消磨殆尽,再发动致命的一击。
这一击会在什么时候发起?
悦绾抬头望了望半垂的日头,心底旋即给出了答案:天黑以后!魏军打算夜战!
这世间没有哪支军队喜欢变幻莫测,难以掌控的夜战,可在鲜卑人强大的骑兵优势面前,夜战无疑是魏军最好的选择。夜战将会彻底消除大燕骑兵的优势,并且预作准备的一方,夜战之时定然比没有准备的更容易获胜。
辅国将军那边情形不知如何?似乎尚未得手,看样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天黑下来,不免麻烦。厉芒自一闪而过,悦绾沉声喝问左右:“汝阴王呢?怎么不见?”
一个亲卫近前禀道:“将军。汝阴王去冀州军本阵了。嗯,刚才有兄弟发现,似乎从襄国过来的有人……”
“嗯?他们怎么过来的?”悦绾微蹙双眉。由于魏军封住了道路,悦绾和慕容恪之间的联系已经中断了大半天,他正为此着急,没料到襄国竟然和石琨联系上了。
亲卫答道:“听说是撑筏子从渚水溜过来的。”
两人正说之间,石琨再度赶了过来。悦绾细细打量,感觉石琨有些怔忡不定,不由起了疑心,当下问道:“汝阴王心事重重,莫非出了什么事?”
“这个……”石琨不自然地讷讷了一阵,这才说道:“小王感觉这一仗难打,只怕……”
“是吗。”
悦绾目光一闪,随即笑了起来:“汝阴王放心。此战必胜!适才悦某已经试探出魏军虚实,正欲一举破敌呢。”
“哦。”石琨稍稍振作了一些,问道:“御难将军以为魏军是何虚实?打算如何一举破敌?”
“汝阴王且看。”
悦绾马鞭前指,信心满怀地说道:“魏军始终不敢与我大燕铁骑正面交锋,所以才会将骑兵藏在步卒阵中,另外又在前方阵中布下了万余弓箭手,意图用箭矢阻击我大燕骑兵冲击,这种布局初始确实能给我军造成较大损伤,但却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近战能力薄弱;一旦我大燕铁骑攻入阵中,魏军弓箭手在无用武之地,只有迎颈就戮。”
石琨点点头,跟着质疑道:“话说如此,只是如何能攻进魏军阵中呢?”
“无他!唯将士用命,死战而已。”
悦绾平静地给出了答案。稍倾,他一指魏军,再度说道:“魏军战阵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那就是骑兵所在的方位。魏军骑兵分为三队藏于步卒阵中,得到步卒卫护的同时,又将六个步卒战阵隔离成彼此不相联的四块。左、右两翼各有两个步卒战阵尚可相互依托,最致命的是中军前端,那里的步卒战阵受左、右以及阵后的骑兵阻碍,已成为一座孤岛。我大燕铁骑若不计代价攻入这座孤岛,汝阴王,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石琨凝视对面仔细打量,过了一阵,忽然悟道:“大燕铁骑若攻入阵中,魏军步卒抵挡不住,将会向骑兵战阵溃散。魏军骑兵战马未曾发力,无法承受大燕铁骑的冲击力,只能随步卒一道向周围溃散。如此一来,魏军左右两翼以及后军的步卒战阵将被自己的骑兵冲散……妙啊!御难将军这一着好比中心开花,又是驱虎吞狼,只要将对方中军前阵炸开,对方必定全线崩溃。这般算来,拼些损耗倒是极其值得了。”
悦绾矜持一笑,道:“此战由大燕铁骑担纲主攻,冀州军向两翼运动,准备包抄追杀敌步卒溃兵。不知汝阴王意下如何?”
石琨欣然点头。“如此就烦劳大燕铁骑冲阵破敌。”
“那就开始——准备总攻!”对石琨稍一示意,悦绾亢声大喝:“具装骑安在!准备冲锋——”
战鼓响起,号角长鸣。冀州军、大燕铁骑尽皆动了起来。方圆七八里的战团人喊马嘶,六七万人往来奔突,蠕动不休。
大燕五千弓骑兵距离魏军四里处布下防御阵势,以防不测;一万精骑分两列纵队布于弓骑之前,作为最后的突击力量,一俟对方战阵散乱,他们将发起最后的致命攻击;悦绾和五千亲卫骑兵更在精骑之前,作为第二梯队,他们将紧随具装骑的步伐,插进魏军阵心,以搅乱敌阵;攻击的前锋则是充当盾牌的两千五百名具装骑,昨日一战,具装骑损失了近五百骑,悦绾为此心疼不已,若非形势所迫,他断然不会让具装骑轻易出手。
四个阵列,近两万五千骑大燕骑兵准备就绪,可率先出阵的不是他们,而是石琨的冀州军。冀州军这两日损失惨重,从出发时的六万人锐减至此时的四万余。石琨留下万余步卒会同大燕弓骑在后压阵,将其余人马分作三支,一支为预备队,枕戈待战;另两支各有一万人,分左右两翼,赶在大燕铁骑前面向大魏军包抄过去。
两支冀州军走的是条‘八’字路线,‘八’字开阔口对准的是魏军战阵;进兵路线将联军的意图昭显无遗,这显然是打算包围魏军以发起总攻了。魏军对此恍若未见,真个阵势动也不动,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偶尔有风吹过,魏军战旗呼喇喇响,仿佛高山之上的松涛林岚。
战鼓声忽然密集起来,两万冀州军渐渐接近魏军弓箭射程。悦绾瞋目大喝:“具装骑——攻击!”
长号呜呜鸣响,两千五百名具装骑奔腾而出,目标直指大魏阵心。蹄声阵阵,尘土飞扬,甫一出阵就将冀州军的气势压了下去。
具装骑去的很快,转眼赶上冀州军进入魏军射程之内。和悦绾预料的完全一致,魏军的目标是大燕铁骑。率先进入射程的冀州军没有受到任何攻击,而具装骑刚一进入,便即受到来自左、中、右三方的扇形箭矢打击。
弓箭手就能阻挡我大燕铁骑的步伐么!
望着暴风骤雨般倾泻的箭矢,望着不断有人落马依旧义无反顾冲锋的具装骑队,悦绾血脉贲张,亢声大喝:“亲卫骑!随悦某冲阵破敌——”说罢,长枪一摆,悦绾率先向魏军战阵冲去,五千亲卫骑厉声大喝,跟着具装骑的步伐向前冲锋。
劲风扑面而来,带着四溅飞腾的烟雾扑入口鼻,悦绾不得不将双眼眯缝成一条直线,只是从直线缝隙透出的光从来不曾黯淡过,从来不曾闪烁过,一动不动、坚定地盯着前方。
一轮、两轮、三轮!
魏军第三轮箭矢结束,悦绾心头一松。骑兵冲阵之际,一般的弓箭手只能有三轮攻击机会,魏军也不例外,悦绾清楚地发现,具装骑冲击锋头距离敌阵只有二十步了。这个距离,对方很难再发射一轮箭矢。
值得的!值得的……
悦绾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凭感觉驾驭战马向前冲锋。
三轮箭矢使五百余具装骑彻底倒下,悦绾认为很值得,因为他已经发现,未等具装骑临近,魏军中军步卒战阵似乎就出现了散乱。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这种散乱不是很彻底——一直严阵以待的魏军中军战阵出现了波动,魏军战阵中线像是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魏军步卒向两边推去,使得横向并排一百人,纵深六十人一列的长方形战阵一分为二,成为两个更为密集的小阵,两个小阵之间空出了一条通衢大道。
忽然,悦绾双目猛然扩张,顾不得迎面而来的尘土,只死死盯视着魏军阵中出现的通衢大道——通衢大道上金光耀眼,寒芒闪烁,一列重铠铁骑现出身形,呼啸而上迎击越来越近的大燕具装骑兵。
心惊只是一瞬,当悦绾发现对方重铠铁骑只有百十之后,旋即放下心来。重铠铁骑确实犀利难挡,但任他再是厉害,百十骑岂能挡住两千具装骑的冲锋!
不仅悦绾如此想,大燕具装骑也如此想。没有任何胆怯犹豫,具装骑锋头迎着重铠铁骑冲了上去。
两千具装骑用得是纵队冲击模式,前尖后粗,宛若一柄带锥得大锤;与之相比,魏军百十名重铠铁骑就像一枚等着被敲打的绣花针,出奇的是绣花针没有半点纤弱的觉悟,他们在一位猛士的引领下狠狠向大锤撞过去。
“杀!!!”
针锋相对的双方毫无意外地碰撞到一起,巨大的喊杀声骤然炸响,一里外的悦绾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只是他却顾不得这些,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啊——怎么可能!”
忽然,悦绾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盯着对方为首之人惊呼高叫:“冉闵?!那就是冉闵?那一定是冉闵!”
冉闵——他可是大魏皇帝,论起身份比燕王慕容俊、赵王石祗更为高贵,可他竟然亲自冲锋陷阵,而且是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这一刻,悦绾震憾无比,他的视野中,只有那个一手执连钩戟,一手执双刃矛的威猛身影。
悦绾猜的不错,魏军重铠铁骑为首之人正是冉闵,与其他重铠甲士不一样,冉闵的坐骑朱龙战马没有披甲,因此更为敏捷、更为迅速、更早一步与具装骑发生接触。
五名具装骑联袂而来,三骑在左,一骑在右,另一骑连人带马从正面向冉闵撞来。
“杀——”
冉闵厉声高呼。双刃矛闪电般刺了三次,挑开左边三骑的长枪,与此同时,右手连钩戟风车般抡起,逆时针方向旋转半周,首先砸在右手敌骑腰际……
长戟是穿透性武器,月牙刃并非适合劈砍,可在冉闵手中,连钩戟却如神兵利刃,无坚不摧,挨到对手腰际,对方身子立时从中断为两截,上半截凌空飞起三五尺,下半截随着战马继续前冲。这不是利刃劈砍所致,而是如铁锤断石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开的。
一击砸到右手对手,连钩戟气势依旧,没有任何的停顿,迅疾砸到当面冲来的具装骑上。这一击却非平扫,而是带着些许角度,从上至下斜砸下来。具装骑士举枪抵挡,枪断;具装骑士闪身,试图避过头部要害;连钩戟罔顾,挨上对手左肩,对手肩部坍陷,连钩戟继续向下,对手从左肩开始分裂,上半身一分为二,连钩戟余势未消,砸到马鞍上,有皮铠护身的战马哀鸣一声,翻身跌倒。
朱龙战马前蹄一扬,腾空跃起,躲过前方的障碍。冉闵人在半空,连钩戟一圈,将一名接近的具装骑士头颅砸得连渣都见不到,只剩下光秃秃的脖子。双刃矛一挑,一名具装骑士飞起,砸到一个倒霉的袍泽身上。
这一切都在一眨眼的功夫内完成。双方还没有发生大面积接触,冉闵单人匹马就把大燕具装骑的冲击锋头砸得粉碎。而这仅仅是开始,随着魏军铁铠重骑的加入,大燕具装骑的噩梦才真正到来。
绣花针与大铁锥全面碰撞的那一刻,铁锥毫不迟疑地粉碎折断,绣花针却气势如虹,一往无前。所过之处,似乎爆发出无形的冲击波,不仅将当面的具装骑粉碎摧折,甚至连没有接触到的具装骑都受到波及。
也许是受冉闵的影响,这队重铠铁骑的兵刃不是马槊,而是大戟。使用大戟的风格也与冉闵相通,不是刺削,而是大开大阖地扫砸。一百骑重铠甲士在冉闵的引领下,在两千大燕精锐具装骑中卷起了一股原始的血腥的金属风暴。
“嘭!嘭!嘭……”
大魏步卒战阵前不断地传出短促急骤的闷响,没有大呼小叫的喊声;大戟过处,一个个头颅轰然爆裂,一具具身体倏然肢解,生命特征消失之快,让具装骑士来不及呼痛。
战马依旧在向前冲,战马上的悦绾却已经呆滞了。他不相信眼前所见是真实的,也许这只是一场恶梦;或者他是相信,鲜卑勇士中的勇士、大燕精锐中的精锐具装骑士能够力挽狂澜,凭着数量优势最终战胜对手。
可惜的是,结果让悦绾很失望。
作为盾牌使用的大燕具装骑无异尽是敢死之士,对他们来说。死亡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们不怕死。可是,当往日的袍泽成了无头骑士、或者化为一堆肉泥、或者分成上下两截、或者一分为二从中剖开的时候,他们恐惧了。
这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是卑微之人对血腥地狱、对修罗屠场天然的恐惧。他们不怕死,他们只怕这种死法。
“杀!”
悦绾扬声嘶吼,爆出有史以来最凶猛的喊杀声,他要身先士卒鼓舞士气。但是,他来晚了一点点。当五千亲卫骑兵赶上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具装骑兵的溃逃。
“杀回去!胆敢后退着斩——”悦绾声嘶力竭。可他的声音在大魏重铠铁骑的喊杀声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以至于被溃逃的具装骑士直接忽略过去了。
“杀——”大魏重骑驱赶牛羊一般赶着大燕具装骑兵冲了过来。
面对疯狂奔来的具装骑士,悦绾想起了石琨赞美时说得一个词语“驱虎吞狼”,随即他心中一片透亮:败了,这一仗败了。魏军战阵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配合重铠铁骑的突击,魏军骑兵藏在阵心,不是为了寻求步卒的掩护,而是为了更快更容易发动追击……
悦绾哀叹一声,拨马而回。他仿佛看见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溃逃的具装骑兵冲散亲卫骑兵,两支骑兵冲散联军本阵,衔尾追来的魏军骑兵趁势追杀,联军全面崩溃……
悦绾痛苦地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命运的裁决,等待魏军追击的号角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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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先传一大章,争取晚上再赶一章,不过估计会到深夜。